田永昌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兒時知道的第一個字是盼。這個盼字不是老師在課堂里把著手教的,而是最早從父母親的臉上,眼神里懂得的。
烽火連三月,父親推起獨輪車送軍糧去了,一去數十天。于是,每夜,暗淡的油燈下,母親邊挑著欲熄還燃的燈芯,邊諦聽著院子外傳來的任何聲響,那是母親盼著院外忽然響起吱吱扭扭的獨輪車聲,盼著父親一路平安的轉來。
我還記得,母親生我一個妹妹時難產,星夜,踩著泥濘的鄉(xiāng)村小路,父親和鄉(xiāng)親們用床板抬著昏迷的母親到了縣城醫(yī)院,當手術室的門關死后,父親便抱著我,盼著母親順利而又平安地渡過難產關。
春天里的播種,秋風中的收獲。我從父輩們那扶犁時的動作和揮鐮時的目光里,懂得了一個農民對土地的盼。懷抱中的昵寵,巴掌下的斥責,我從母親摟抱我時的體溫里和打我巴掌時的疼痛里,懂得了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盼。
假如沒有這么了盼,世界該是多么的寂寞,人生該是缺少多少色彩。我真佩服我們的老祖宗,就這么地把目和分并攏在了一起,目光分開了,就剩下了盼。
盼是溫馨而又甜蜜的。記得那是我剛剛邁進初戀的季節(jié),又恰好在一個小島上任職。這是一個遠離大陸的只有0.4平方公里的小島。半個月從遠方駛來一艘送糧菜送水以及送信報的補給船,當補給船要來的這天,大家早就佇立在礁邊,好像那顛顛簸簸的補給船不是駛來的,而是我們的目光盼來牽來的。有次刮臺風,補給船不能來了,本應該收到的那寫滿了愛的信箋無法收到了,我和我的戰(zhàn)士,其實全部加起來也只有6名,夜里便各自趴在床上寫信,盡管沒有收到信,盡管他們寫信的對象和內容與我不同,但都盼著有一天補給船來了后,來個一手收信一手郵信。正是在這盼中,戰(zhàn)士們無私而又壯麗地為藍色的海疆奉獻了青春。
盼也是痛苦和辛酸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才23歲,是部隊專業(yè)創(chuàng)作組里最年輕的創(chuàng)作員,被批判了不算,爾后又被下放到崇明島上的海軍農場勞動改造。干活倒不怕,出生于農民家庭,從小也放過牛干過活。受不了的是農場的戰(zhàn)士們投給我的異樣目光。我天天在痛苦和淚水中盼。有一天,勞動完后,我溜到江邊,望著滾滾的江水,我喊道:“我有什么罪?”我盼望著我原來單位的領導來看看我,聽我說說,那怕罵我打我,只是別把我這個才23歲熱愛生活熱愛人生的戰(zhàn)士,拋在這么個充滿了異樣目光的環(huán)境里。盼是失望的。后來,我才知道,開始把我們做為“黑線人物”拋出去的領導,后來,他們自己也被當做“叛徒”、“走資派”拋出來了。他和我一樣,也在盼了。也正是這樣的盼,才使我們的思想更加成熟。
其實,人生就是一個盼。盼就是追求,就是奮斗。
我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是一位當年參加過解放上海的老同志閃著晶瑩的淚花講的。他說,經過浴血奮戰(zhàn),大上海的守敵已潰散,就在部隊勝利地向市區(qū)挺進時,突然從碉堡里噴吐出的彈雨阻塞了前進的通道?!耙欢ㄒǖ羲?”上去的犧牲了!再上去,又倒下了!在已經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戰(zhàn)斗員中,連傷病員都呼喊著要上去,唯有他,年齡18歲,參軍才一年而又屢建戰(zhàn)功的小戰(zhàn)士悶聲不響?!霸趺?怕死了?”“不!”他那被硝煙熏黑了的臉刷的滾下了淚珠。雙手緊緊地抱起炸藥包,進出了一句話:“我盼著看看大上海,我要活!”說完,抱著炸藥包便沖上去了。當然,他倒下了,他盼著看看大上海,就在他盼到這一天時,卻沒有盼到。這位年輕的戰(zhàn)士在用自己鮮血染紅的土地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還到過這么一個地方,是福建沿海的一個小漁村。奇怪的是這個村子里的許多40歲出頭的人,不管男不管女,名字都叫盼盼,張盼盼,王盼盼,洪盼盼……。我剛開始聽到他們的名字,差點笑出聲來,簡直就是個盼盼村。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叫盼盼的人,當年有的剛生下來,有的還在娘肚子里,他們的父親就被強制去了海峽那邊。于是,海峽這邊的這個小小的漁村里便有了這么多的盼盼。“文革”時,一律改名,不準叫盼盼。據說,有的人表面上改了,私下里仍叫盼盼。雖然,我好多年不到那兒去,不知道那兒的情況了,但我可以想象得出,隨著海峽兩岸的交往,現(xiàn)在,盼盼村里的盼盼們是盼到他們的親人,盼到了團圓了。
當然,盼字留給我的以及別人的并不只是這些。世界很大,人生有限。圍繞著一個盼字,不管是誰,都可以引起無限的或美好或辛酸甚至是追悔莫及的回憶,寫出一篇足可以催人淚下的文章。正是有了這個盼字,才有了我們這片燦爛的星空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冬天盼春天,今年盼來年。盼是永遠沒有完的啊!
(田隴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