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指揮家里昂德·伯恩斯坦去年逝世了。在他生前,有一次我曾問他,可不可以讓我參加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的巡回演出。大師當即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會做什么?
我懂一點鋼琴,彈得最好的是流行曲《深紫》和《茶情蜜意》。但是,即使是這類曲子,有幾段艱難的小節(jié),我也不能順利地一次過關(guān),往往要寄希望于手指聽話,幫助我蒙騙過去。
我告訴伯恩斯坦先生,我會彈那兩首流行曲?!翱墒恰保f,“那些曲子對我們來說沒什么用?!庇谑?,他打發(fā)我去學敲擊樂器,也就是交響樂團后排他稱為“暗角”的樂器組。
他們教我如何拿好三角鈴,如何用金屬棒敲那鋼制的鈴,以取得不同的效果。排練時,我緊握金屬棒,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伯恩斯坦,注意他在那旋風般的指揮動作中略微使個眼色,或者做一個很不顯眼的小動作,提示我敲鈴的時間到了。于是我便敲一下三角鈴,發(fā)出“?!钡囊宦?。
有一次,伯恩斯坦將指揮棒左右揮動,示意演奏停止,然后看著我道:“呃,喬治?!苯又?,只聽到所有椅子都轉(zhuǎn)向我。這時,樂團的團員們都知道,伯恩斯坦要拿我尋開心了。
“喬治,你把剛才那個音符為我們再演奏一次好嗎?”
我拿起三角鈴。“叮!”
“再奏一次。”
“叮!”
“再奏一次。”說著,他把手攏在耳后。
“叮!”
他故意停頓了半晌,才又問道:“你說,那幾個音當中,哪一個是你想演奏的?”
一陣哄堂大笑。
不過,有時同伴們也會暗示我演奏得很好。演奏時,他們有時會將腳在地板上略微挪動,以此來對某人的演奏表示贊揚。每次我演奏沒出錯時,全團團員的腳都會挪動,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總算放下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
我們開拔上路了。在倫敦與安大略,我們演奏馬勒的第四交響曲。這首樂曲以24響的“雪橇鈴”啟奏,雪橇鈴是一種在一根中柱上鑲著幾排小鈴的樂器。這首曲子的樂譜要求敲擊樂手用指尖輕彈這些鈴。而開曲的這些鈴聲非常重要,因為它是聽眾最先聽見的樂聲。雪橇鈴由我來彈奏。
伯恩斯坦先生走上了舞臺,聽眾掌聲雷動。他向觀眾一鞠躬后,轉(zhuǎn)身面向樂團,點了點頭,然后目光越過眾人頭上,落到端坐在暗角上的我。他舉起了指揮捧,我緊張得渾身都僵直了。
由于緊張過度,我可能在鈴上多彈了幾下,或許少彈了幾下,再不然就是聲音刺耳??傊?,我知道出了問題。沒有團員挪腳,別的敲擊樂手都兩眼直直看著前方。
這首交響曲奏完之后,伯恩斯坦在后臺把我叫了過去?!澳銡Я笋R勒的第四交響曲!”他幾乎是在咆哮,“我永遠不想再聽見我的交響樂團后排發(fā)出這么可怕的聲音!”這時我想,我已經(jīng)完了,休矣!
過了一會兒,敲擊樂器組的團員圍了過來,安慰我不必太擔心?!八贿^是在發(fā)指揮家脾氣,”一位團員說,“明天你會再隨團演出的?!?/p>
隨后,有位團員想起了樂團再過幾天將在溫尼伯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二交響曲《小俄羅斯》。在這首交響曲的結(jié)尾,有一聲石破天驚的巨大鑼聲?!澳鞘强廴诵南业囊豢?,”他繼續(xù)說道,“那聲鑼響無異是這首樂曲的驚嘆號,然后樂團再演奏幾小節(jié),全曲便結(jié)束了?!逼渌麍F員也都附和,愿意去求伯恩斯坦先生讓我在溫尼伯演出時司鑼。
第二天早上,我們?nèi)ヒ姴魉固瓜壬?。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大家就紛紛懇求他?/p>
“好吧,”伯恩斯坦先生最后說,“你可以在溫尼伯打鑼,不過有幾個條件。第一,我要你在樂團演奏這首交響曲時始終看著我,不要低頭看譜。我們都知道你看不懂樂譜。你一頁頁翻譜也是騙不了人的。
最后一個樂章開始大約九分鐘后,我會給你一個提示,那個提示將是任何演奏者一輩子也沒見過的。你就在那時候用盡力氣敲下去!”
不久,我就隨團到了溫尼伯,回到樂團暗角。我打上白領(lǐng)結(jié),穿著燕尾服,站到鑼后。鑼很大,用鏈子吊著,看起來真嚇人。當晚全院爆滿,樂迷都趕來聆聽這舉世聞名的交響樂團演奏,卻不知道樂團中竟有一個團員只勉強會彈《茶情蜜意》。
伯恩斯坦先生由側(cè)面上臺,轉(zhuǎn)身面對著我們,交響曲開始演奏。進入第四樂章后,我手中緊握著大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伯恩斯坦先生。突然,在一陣龍騰虎躍般的指揮動作中,他的視線掠到了我身上,他的眼睛睜得極大,臉上幾乎只剩下懾人的眼白。他的嘴猛地一張,指揮棒朝我一指,我怔得后退了一步。我使足了積壓的滿腔精力、情緒和恐懼,對準大鑼猛地一槌,卷起了一陣巨大的聲浪,掃過團員的頭頂,其中許多人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出了什么事。接著,聲浪轟過了伯恩斯坦先生,他的眼睛凸得更大了。
“我又闖禍了,”我心想,“我又毀了一首交響曲?!笨墒?,當小提琴接著奏出尾聲時,舞臺上團員們的腳都在地板上挪動了。
交響曲奏畢,伯恩斯坦先生在后臺樂得嘴都合不攏。“從沒有人使過那么大的力氣敲鑼,”他說,“如果柴可夫斯基聽見——我敢說他一定聽見了——不用說,他一定非常高興?!?/p>
“啊,這倒不是什么難事。”我說。
樂團團員至今在談笑時,還對“溫尼伯那一槌”回味無窮。多少年來,每逢伯恩斯坦先生在排練時要一聲真正響亮的極強音時,他就會大聲說:“請給我溫尼伯那一槌?!?/p>
前不久,有人打電話來,說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打算灌錄《小俄羅斯》交響曲,他們希望我到錄音室去給他們敲“溫尼伯那一槌”。
我去了,又揮了一槌。如果他們把我的名字列在唱片封套上,那敢情好,那會顯示在極難應(yīng)付的親身參與的新聞報道中,我至少也算是小有成就。
(曹明志、于清摘自《海外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