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本來是屬于我的一個在我出生前一年一問世便夭亡的姐姐的。而能把這個位置保留下來并延續(xù)至今,得感謝一位現在不知姓名也不知去向的“工作隊員”,是他,把3歲的我從池塘里救上來,交給我昏厥過去的母親。我的一切,都是別人贈予的。我正在尋找報答的方式。
從小,就沒有任何人對我抱有希望。母親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的小兒子活不成……”那年,我剛剛5歲。我10周歲讀一年級,11歲留了一年級。父親絕望時呵斥我:“你文不能拆字,武不能提刀,毫無出息!”而到了我1977年底考入北京大學之后,比對我的絕望更煎熬我的,是人們對我的過多期望。無論是絕望或期望都能改變一個承受者的人生,只不過前者有時是積極的,而后者有時是消極的。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在為著別人的期望活著。
我把北京大學看成是第二個母親——精神之母。不過,我“臨盆”時的陣痛,不是“母親”承受的,而是我自己承受的。我對母校懷有永恒的謝意。
我的第一個情人是詩歌。我為她獻出了將近10年的忠貞。她不辜負我,撫慰我心靈的苦痛,陪伴我度過孤獨的黃昏。我并不寫詩,只是拯救心靈。
我現在身陷官場是命運對我的捉弄。我與詩歌“自由戀愛”,但經濟學是我的“包辦婚姻”。在大學讀了4年我并沒有申請過的經濟學專業(yè)之后,才對經濟學有了點感情。我給詩歌的臨別贈言是:“救不了國家,救不了民族,要詩又有何用?!被蛟S正是這句話誘使我誤入官場又難以自拔。
我平生有三件憾事且無法補救:母親早逝,身材矮小和嗓音難聽。我喜歡訴說,又為給無數人的聽覺帶來不快感到萬分抱歉。許多未曾謀面的友人一見面都驚訝于我的年輕,那是因為他們在電話上聽過我衰老的聲音。
我面對自己時思考社會,面對自然時才思考人生。思考人生不是我的職業(yè),只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思考人生便庸俗淺薄,總是思考人生則必定自殺。我生活在快樂的螞蟻和絕望的自殺者之間。我對自己的處境深感滿意。
竊以為人生只不過是對死亡的一場艱苦卓絕但必定失敗的戰(zhàn)爭。我對一些人想不到自己是要死的感到無比驚詫。他們攫取一切,仿佛要永遠活下去;或者不敢思考,好像能長久地茍且偷生。我憐憫那些英年早逝而思想沒有自由的人,并下定決心不做這種人。人以什么方式活著,決定于他有沒有思考過死亡,以及用什么方式反抗死亡。
我慶幸自己沒有登上金錢的債臺,但欠債最多的是友情和親情。我試圖一有時間就償還那些對我的等待、思念、眷顧和關懷,但越償還債務就越沉重。我與時間的沖突,造成了我心靈的大部分苦痛。
我特別看重好名聲,并認為它比生命更重要,因為名聲是死后的生命?;畹阶罱也琶靼?,對一個人還有比名聲更重要的東西,為了它,可以犧牲名聲,這就是思想的真誠與歷史的責任。
迄今為止,我最重要的經歷不是空間與感官上的,而是思想上的。我經歷了從一個絕對主義者向相對主義者、從極端主義者向邊際主義者的轉變。我開始厭惡非此即彼的選擇,不喜歡“不上天堂寧肯下地獄”的豪言壯語,疏遠“要么‘全部要么‘全不”的兩極思維方式。我認為人類的大部分災難都來自在于這種思想的幼稚和行為的悲壯。
我說不清自己愛好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愛好什么。我不愛好與名人照相,以及用夸張的手勢和過激的言辭賺取如潮的掌聲,更不愛好把表達思想等同于表演戲劇,只要一聽見噓聲就趕快由花旦變成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