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維佳
延安的人們很難說清,那曾一直蕩著清波歡快跳躍的延河,曾幾何時露出了干涸的胸膛;更說不清河邊的楊柳何時以褐色的粗糙的外皮取代了昔日的裊娜風姿。只記得1973年,共和國的總理——也就是當年住在棗園輔佐毛澤東同志打天下的周恩來副主席,來延安時提起這件事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那天,總理久久地佇立在河邊,微曲著左臂,濃眉下那凝重的雙目落在干枯的河床上。這就是在他腦海里縈繞了25年,每每提起就使他動情的延河嗎?一個陪同外賓參觀延安的十億人民的總理,竟然為這一條河的變化而失態(tài),一下車,獨自奔延河而來??墒牵麤]有想到,延河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河床,干裂的泥灘,殘缺的河壩。這就是那條清澈透明的延河嗎?當年,他和毛澤東在這里草擬了一份又一份作戰(zhàn)計劃,發(fā)出了一份又一份反攻的命令,動員了一支又一支根據(jù)地人民的支前隊伍。當年,他和毛澤東曾踏著這鋪滿歌聲的河灘款步在細雨之中……
尤其使他難忘的是,當年住他鄰居的那個楊大嫂。當時,楊大嫂聽說周副主席身體有病,常常煮兩個雞蛋叫兒子送過來。她還把家里那棵棗樹結的棗子都攢起來,曬干,每兩三天給周副主席煮一次棗湯喝。多虧這位大嫂的悉心照料,周副主席才恢復健康。難怪老八路都說:子弟兵是根據(jù)地人民用小米喂大的,革命的果實是根據(jù)地人民用生命換來的。
“總理,”不知何時,秘書來到總理身后,說,“按照您的吩咐,找遍了全村不見村干部,楊大嫂已搬了新居,人不在家,奇怪的是連村民也很少見?!?/p>
“昨天你沒通知他們,我們和外國代表團要來嗎?”
“通知了……”
總理劍眉微豎,思索的目光注視著架在干涸河床上的延河橋。
“總理,看那邊。”秘書指著延河橋的石墩,“那后面好象有人影走動?!?/p>
“你叫他們過來,問問怎么回事。”
不一會,秘書將一個40歲左右的農民帶到,他頭上扎著白羊肚毛巾,穿一件洗得很干凈的藍色粗布做的對襟小褂,下身是粗布做的折疊式大襠褲,青藍顏色,很不均勻,顯然是用榆樹葉和草灰染成的。這是延安人特有的裝束,對這種裝束,總理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年在延安,他帶頭織過這種布,八路軍和老百姓都穿過這種布,也都會染這種布。他沒想到的是,延安的人們今天仍然用這樣的布做衣服。這位農民望著總理,眼睛里閃著激動和喜悅的光。自我介紹說:“周副主席,我就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p>
總理笑著打量著他。只有老根據(jù)地的人民才習慣稱他為副主席,每每聽到這個稱呼他總有一種親切感?!拔乙郧白∵^這個村,怎么對你沒印象?”
“那時我才十幾歲,我認得您,前些日子我還在電影上見過您呢,我們好想您喲!”
“好嘛,好嘛。當年的孩子都長成大人了。”總理上前緊握著這位支部書記的手,“你們想我,我也很想你們吶!我那位鄰居楊大嫂,還在吧?還有其他老鄉(xiāng)們,都在嗎?”
“在、在。都在!”
“他們怎么都見不到呢?”
“他們……他們……可能……都辦事去了。”支部書記吱唔著,心里有點慌亂。他這表情沒有逃過總理銳敏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支部書記穿的衣服全都打著補丁,盡管補丁洗得干干凈凈,并染上了和衣服同樣的顏色,還是被心細的總理發(fā)現(xiàn)了。
“支部書記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實事求是,有什么說什么嘛!”
“周副主席。”支部書記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猶豫一陣,說道:“我和鄉(xiāng)親們合計了一下,都說沒有件象樣的衣服,叫外國人見了丟我們社會主義的臉,丟我們國家的臉。鄉(xiāng)親們尋思,白天出去躲躲,晚上再回村。”他抬起衣袖,擦擦臉上的汗水,不知所措地望著總理,片刻,又囁嚅道:“不怕周副主席見笑,這就是我們最體面的衣服了”。
總理粗眉微微蹙動著,緩緩轉過臉去,注視著干枯的延河,那目光令人感到揪心的難受。
“支部書記同志,你們一個勞動日多少錢?”
“二角……五分。”
“延安這樣的村莊很多嗎?”
“基本都這個生活水平?!?/p>
“延安的人民苦啊!”
“周副主席,我們當領導的辜負了您的……”
總理用手勢止住了支部書記的話,沉重地說:“國家解放這么多年了,根據(jù)地的人民還過著這樣貧困的日子,我作為一個人民哺育的戰(zhàn)士,一個國家的總理,我感到……對不住你們啊!”
這時,兩顆晶瑩的淚珠落在總理腳下干燥的沙灘上。
(摘自《名人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