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 戈
什么是黑格爾的“陷阱”呢?那就是他的客觀唯心主義體系中的概念辯證法,它關(guān)于事物的運動發(fā)展之內(nèi)容被“絕對理念”自身的運動形式所歪曲、窒息。它是一種形而上學式的辯證法。它對許多問題的解釋確乎很誘人,很容易被它牽著鼻子走,結(jié)果成為一個“陷階”。
正視這一問題,對于端正文化研究中的思想方法是至關(guān)重要的。因為目前在研究民族文化時,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現(xiàn)象:對某一問題的爭議往往各持一端,有極大的片面性。例如,對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有幾乎截然相反的兩種態(tài)度:這便是“民族虛無主義”和“國粹主義”。一個數(shù)典忘祖,一個抱殘守缺,都是極端、片面、形而上學。二者雖然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民族情感,但那情感也是片面而狹隘的:一個對中華民族文化之長處視而不見,而將其短處看成全體并深惡痛絕;一個則正相反,對其短處熟視無睹,而將其長處認同全體并熱烈頂禮。甚至有一種逆反心態(tài):在前者眼中,優(yōu)點也象缺陷一樣可厭;在后者心里,缺點也象優(yōu)點一樣光彩。
何以能產(chǎn)生這種形而上學的現(xiàn)象呢?因為研究者的思想方法偏執(zhí)。具體說,他們頭腦中的“民族文化”是一個絕對固定的觀念,是衡量各民族文化水準的唯一尺度。也即是說,他們所持的是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老黑格爾把諸如“民族文化”、“民族意識”包括在內(nèi)的“民族精神”視為一個、絕對固定的理念,一切其他形態(tài)的民族文化都由它發(fā)展演變而來,外化而生:“在這種發(fā)展的過程里,理念的某一形式某一階段在某一民族里得到自覺;而這一民族在這一時間內(nèi),只表現(xiàn)這一形式,即在這一形式內(nèi)它造成它的世界,它造成它的情況。反之,那較高的階段,在許多世紀以后,又發(fā)現(xiàn)在另一民族里。”(《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37頁)在黑格爾看來,“民族精神”這一絕對理念是運動的,其外化過程是:希臘———埃及——東方(阿拉伯、印度、中國)——歐洲(日爾曼),由最高典范到衰落,到在德意志民族那里最后復興為新的最佳狀態(tài)。在黑格爾看來,“事物及其發(fā)展只是在世界出現(xiàn)以前已經(jīng)在某個地方存在著的‘觀念的現(xiàn)實化的反映”(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德國古典哲學》,商務印書館,158頁)。實際上,他從希臘文化或希臘精神那一有限的事物中得出“民族精神”這一絕對理念,并把它絕對化為唯一的尺度去衡量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和精神,這就忽略了理念自身內(nèi)容所包含的諸多差異,以及不同對象各自的諸多具體差異,而僅僅以對象中某些具體特點(優(yōu)點或缺點)與理念內(nèi)容中某些特定的差異相對應,結(jié)果得出合度或不合度即肯定或否定之類片面結(jié)論。不言而喻,這位辯證法大家講出了民族文化是發(fā)展變化的這個辯證法,但可惜,不是講活生生特定的各民族文化自身的千差萬別的運動,只是講絕對理念的運動和自我發(fā)展,從而,辯證法內(nèi)容窒息在形而上學的理念體系之內(nèi)。因而,這是僵死的辯證法,形而上學的辯證法。這樣,黑格爾必然極力貶斥印度、中國等民族的文化,例如否認他們的哲學的品質(zhì)、史詩的風格、悲劇的性質(zhì)以及思維方式等等方面的特殊性,而在以希臘文化為理想的同時,夸張地頌揚了德意志民族的文化。這顯然是偏狹的民族自大表現(xiàn),又一種“阿Q”相。
不管人們是否意識到這點,許多人實際上是拿著“概念的辯證法”去評價中國民族文化,尤其是自覺不自覺地以黑格爾曾懸為絕對理念的希臘—歐洲文化為尺度,判別中華民族文化的“優(yōu)”與“劣”。于是,或者以其中某些方面、特點在尺度之外,便判之為“劣”,或者以其中某些方面、特點在尺度之內(nèi),便判之為“優(yōu)”。但在這過程中,二者持為尺度的理念卻走著相反的運動方向:前者一如黑格爾:希臘——東方——歐洲,后者則是中國——阿拉伯——歐洲!結(jié)果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表面上,雙方針對同一個“民族文化”理念、尺度爭持不下,實質(zhì)上,各自在談著不盡相同的對象或?qū)ο蟮牟煌矫妫嗉床⒉幌嗤摹懊褡逦幕备拍?。而各自卻并未覺察。這就造成雙方永難休止的“矛盾運動”。
這種矛盾實質(zhì)上乃是概念運動與具體事物運動間的矛盾,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使這矛盾更加表面化。所謂思想方法,由所研究的對象之內(nèi)容決定,是一種評價角度和尺度,也是對于對象所應抱有的情感態(tài)度的依據(jù)。真正辯證的思想方法往往是探得事物真正性質(zhì)及規(guī)律的必要前提。形而上學思想方法則適得其反,會把簡單問題搞復雜,把復雜問題弄糊涂。
所以,要充分認識形而上學思想方法的危害性。因為事實表明,這種思想方法在當今學術(shù)界并非絕無僅有。例如,探討民族文化傳統(tǒng)時,一說中國古代已有“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一說只有西方文藝復興才有“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二者都以為有一個共同適用的固定的“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尺度,后者以為只有西方文化特別是文藝復興文化才合于此度,前者則極力將中國文化附會于此度。結(jié)果二者各持己見,使人莫衷一是。每種見解其實都是從某些具體有限的事物中抽繹出來的,卻被說成客觀的因而是普遍的無限的概念,唯一的尺度。這樣,在衡量千差萬別的具體事物時,以不變應萬變,在強調(diào)某一概念的普遍性客觀性的同時,勢必造成這樣的局面:在客觀上,對千姿百態(tài)的事物削足適履,忽視、閹割乃至抹殺了它們生動的差異性和特殊性,更為嚴重的,壓制、扼殺了許多新鮮活潑的創(chuàng)造性思想見解,把人們的思考束縛在有限的范圍之內(nèi);在主觀上,則以一己之愛憎冒充全體之愛憎。這就把對活生生具體事物的討論變?yōu)閷δ硞€唯一抽象概念的爭論,造成思想理論沉滯。
由此可見,客觀唯心論及形而上學思想方法目前仍是妨礙生動民主的學術(shù)空氣的大敵,不可等閑視之。
那么,在研究諸如民族文化之類問題時,是不是干脆不要概念、規(guī)律和普遍性的觀念呢?不是。因為那將走入另一個極端:只要具體的個別現(xiàn)象,不要抽象的一般概括,而結(jié)果只剩下對現(xiàn)象的歸納和描述,而泯滅了理論研究應具備的概括性和指導性品質(zhì)。
因此,較為恰當?shù)乃枷敕椒☉菍σ陨蟽蓚€極端的中和:不象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那樣,總是試圖從某一絕對固定的理念出發(fā),去剪裁千差萬別的具體對象,也不是完全反其道而行之,而是從千差萬別的具體對象出發(fā),尋找能概括其各自規(guī)律的特殊理念。這樣,就得首先承認諸多事物各自的存在的合理性、各自發(fā)展的獨立性,以及由此而來的各自規(guī)律(自成體系)性。對于民族文化研究來說,就是承認中華民族文化自身存在發(fā)展的獨立體系性——不比西方文化低劣,也不更高貴,也承認西方文化的獨立體系性;既重視華夏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不忽視其頑固劣根;同時,既看到異域文化對華夏文化的滲透,也肯定后者對前者的影響。從而,我們可以得到諸如“華夏文化”、“希臘文化”、“歐洲文化”、“印度文化”等等具體的概念、規(guī)律和體系,它們各自獨立,同時互相又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在眾多的特殊文化體系相互參照之中,我們以及其他各民族對自己的民族文化才會各愛其所應愛,憎其所應憎,于己揚長棄短,于人取長補短,不卑也不亢,自尊而不自大,自信而不自夸,最后把本民族文化引向世界引向現(xiàn)代,從而與其他民族文化在撞擊、交融之中匯成人類更完美的文化。在這樣切實作了以后,如果愿意,可以從中升華出更高的概括——“民族(或人類)文化”及其普遍規(guī)律,但不是為了框定各民族的文化并揚此抑彼或揚彼抑此,而是為了引導它們向更高的水平共同發(fā)展?!罡叩母爬☉钦鎸嵉?,真實的概括應是有限性的相對的,如果它一旦成為無限性的絕對的,便立即化為一堆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