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拙著《十七世紀英國文學》的《小引》里寫了一點我對這一時期英國文學的看法,覺得意猶未盡?!蹲x書》雜志給了我一個機會,我就冒不遜之譏,再羅唆幾句。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在復旦大學外文系為研究生開了一門十七世紀英國文學的課,第二年春天又為北京大學英語系研究生重復了一遍。兩次講完之后,我想何妨把它寫出來,可以作為學生學習這段文學史的參考。這就是它問世的緣由。
國內(nèi)通行的外國文學教科書講到這一段文學時,非常簡略,最多只講三個作家:彌爾頓、班揚和德萊頓。對于一個學英國文學的學生來說,特別是在研究生階段,這點內(nèi)容是遠遠不夠的。英文系的學生當然可以讀英文的英國文學史,但對一般不能或目前尚不能閱讀英文的學生或文學工作者或愛好者,這一段的文學就將是個空白。我這項工作也許可以起到一些拾遺補闕的作用。我又一向傾向于講文學史要“說說唱唱”,“說”就是講歷史,“唱”就是讀作品。對初學者尤其應以“唱”為主,在“唱”的時候把歷史發(fā)展簡要介紹一下。英國文學十七世紀這一段就是對研究生來說恐怕也比較陌生,所以就收了比較多的引文。
我選這一段文學史并不僅僅因為它對我們的專業(yè)學生和一般讀者比較陌生,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段文學史本身的重要性。這一點我在本書的《小引》已作了交代。我覺得這一段歷史具有全球性的歷史意義,在世界史上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第一次嘗試和失敗。在英國,它牽動著每個人的心,也影響到歐洲,而歐洲當時在世界史進程上是處于先進地位的。
我們讀歷史總是講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是在宗教外衣下進行的。但是宗教到底起什么作用,它的具體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是什么,學生知之甚少。我企圖用幾個作家的具體作品,對當時這件五顏六色的宗教“外衣”作些描述,同時指出其重要性。我曾說:“我們說政治斗爭是在宗教外衣下進行的,是說宗教論爭實質(zhì)上是政治斗爭,但當事人在他們主觀意識里,恐怕至少有一半是真心誠意地把這場辯論或戰(zhàn)爭看成是宗教信仰問題的?!?/p>
我在《小引》里還同時指出在進行宗教論辯的同時,科學也在長足前進,奠定了方法論的基礎(chǔ),但同時也受到宗教的抵制。
在這矛盾激化、風云變幻的時代,凡是有思考的人都在提出問題,思考問題,而且思考一些帶根本性的問題,如生與死、信仰、精神的疾病和創(chuàng)傷。
我也企圖說明為什么在這樣一個時代,散文特別發(fā)達。
現(xiàn)在想來,以上這種理解還欠完全。我覺得,如果從文藝復興一直看下來,如果說十七世紀使很大部分英國知識界陷入沉思,那么這沉思階段還應向上推個二三十年。人文主義在它極盛的時候,確實具有摧枯拉朽的破壞力,形象地體現(xiàn)在一些作家的作品里,如意大利詩人阿利阿斯托(Ariosto)的《發(fā)瘋的羅蘭》著力描寫羅蘭因失去了愛情被激瘋以后的摧毀一切的狂暴行動:他脫光了衣服,拔起大樹,砍殺追捕他的人。詩人稱他為“毀滅性的火焰”。愛情的力量可以使人喪失理性,摧毀一切。又象拉伯雷,他筆下的巨人更是表現(xiàn)出一股橫掃一切、所向無敵的力量,這是我們所熟悉的。這兩位有代表性的作家生活在十六世紀初到四五十年代,很能代表當時的“時代精神”。把他們和文藝復興早期的作家相比,則早期作家只能算是曙光,他們則是烈日。到了八十年代以后,思想界的氣候就變了,人文主義雖然呈現(xiàn)出無限好的夕陽景色,卻已變成黃昏落日了。蒙田的懷疑論可以看作是當時思想界的晴雨表。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只能生活在幻想里,一旦幻想破滅,他的生命也就終止了。莎士比亞為什么在九十年代一登上文壇和劇壇就寫魯克麗絲受暴力的欺凌,就寫了一批血腥???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具有多少破壞性?怕很難說。瓊生就叫他“溫和的(或有教養(yǎng)的)莎士比亞”。馬婁筆下的“巨人”不是屈服于宗教,就是自我毀滅。這變化說明什么呢?我想這說明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武器人文主義到了十六世紀后期遇到了挫折。與文藝復興同時興起的宗教改革運動也遇到了天主教強有力的反宗教改革的抵制。人文主義失去了它的破壞力,暴露了它的軟弱性。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懷疑、悲觀、沉思,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為追求感觀刺激,夸張情感,失去理性和平衡(發(fā)瘋的羅蘭最后還是恢復了理性),或則表現(xiàn)為兩方面的混合。這種精神狀態(tài)在藝術(shù)和文學里就表現(xiàn)為所謂的“巴羅克”風格。因此要講十七世紀英國文學,恐怕還應向上推幾十年。這是我在《小引》里沒有說得完全的地方。到了一六六○年復辟以后,英國文學受法國宮廷影響,確實很明顯地跨進了另一個時期。所以真正要寫一部十七世紀英國文學史,應從十六世紀末寫起,包括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作家,因為這是文藝復興的沒落階段。這樣一來,恐怕也不能叫“十七世紀英國文學”了,也許可以叫“文藝復興衰落時期的文學”。
我不敢把我這本小書叫做“史”,因為它沒有系統(tǒng),講作家也不是每個作家都全面講,有的只講他一部分作品,有時還作些中外比較。我本來想把它叫做《拾遺集》,給英國文學的講授填補些空闕。例如我寫大家比較熟悉的彌爾頓,就有意不談他的主要作品《失樂園》等,而其他比較生疏的作家,就介紹得稍全面些。此外,我們對文學的看法,多年來局限于詩歌、小說、戲劇,這確是“純文學”,這是西方傳來的看法,來源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抒情詩、史詩、戲劇。我們翻翻《文心雕龍》或《昭明文選》,我們的老祖宗對文學的理解就寬廣得多。當然西方學者也把文學概念擴大,我們翻翻他們的一些文學史,就會看到他們也不是僅僅把文學看成是以上三大類,也把散文、傳記、書信、日記、歷史著作,甚至哲學著作都包括了進去??梢娞煜潞梦膶W不盡在三大類之中。
文學是擴大人類經(jīng)驗的手段。人不可能經(jīng)歷一切經(jīng)驗,尤其不可能經(jīng)歷古代的經(jīng)驗。要體驗古代人的思想感情,只有閱讀他們的作品。這對于一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是很有好處的。
我老有一種感覺,自從我們推行開放政策以來,我們引進了許多現(xiàn)當代的西方文學。十年鎖國,與外界情況隔絕,一旦開放便如饑似渴地想了解外界情況,這很可理解。引進來的作品固然增加了我們的知識,但恐怕很少能激勵我們的精神,提高我們的境界。另一方面,外國的優(yōu)秀文學遺產(chǎn)還有許多有待挖掘。以前或則囿于對文學的狹隘看法,或則由于照顧到某種需要(如教學),我們只強調(diào)某類作品,或所謂“重點”作家,或“重點”時期,因此很多好的作家作品就放過了,這是很可惜的?,F(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可以擴大,可以深入的時候了。
就以外國文學史而言,通史已經(jīng)出了不少,似乎可以出一些斷代史,或某一文學運動的歷史,或某一流派的專史。上面我已交代我這本小書并不是“史”,也就是說不是斷代史。要寫斷代史,材料還得比這多得多,方面還要廣得多。不過我是企圖用“時代精神”把一批作家串聯(lián)起,用他們的作品來說明這一時代的精神面貌。
但我沒有能夠嚴格按照這個宗旨去寫,有一定的隨意性,例如我寫彌爾頓的悼亡詩,我忽而想到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jīng)》開始,歷代都有,幾乎成了一個抒情詩的“屬類”,也成了一個傳統(tǒng),為什么西方這類詩卻如鳳毛麟角?我因而做了一些比較。若從全書體例來看,這篇東西放在里面不倫不類,雖然這首詩的情調(diào)頗符合當時人們的心理。
造成這種情況是由于我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想法,即能不能從一個比較的角度寫一段外國文學史?我們已經(jīng)有不少文章對中外作家和作品進行比較,而對一組作家,或一派作家,或一個時期的作家進行中外比較,似乎還不多。能不能比較,若能,怎樣比較,當然都是問題。不過,象我們一向所做的那樣,僅在外國或西方的歷史和文學傳統(tǒng)范圍之內(nèi)談?wù)撐鞣阶骷遥m然是完全必要的,但總似乎是象看戲,我們是旁觀者,并未介入。如果同我們的文學作一比較,就可能在我們和異國文學之間建立了一座橋梁。不論是異是同,一經(jīng)比較,更容易理解。例如林紓就把西洋小說同史記、漢書的敘事筆法等同起來,認為合乎古文義法,使得西洋小說對當時士大夫和知識階層讀者讀起來不覺得陌生。當然我們并不是要讓外國文學“熟化”、“漢化”或“中國化”,而是做真正的比較。實際上,我們讀外國文學作品都在比較,不過一般不是有意識地比較罷了。
這種比較的寫法有一定的難度,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話或不需要的話。在西方是可行的。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早就執(zhí)行了一項計劃,從比較角度寫一套多卷本的“用歐洲語言寫的文學的歷史”,已經(jīng)出版了的有《表現(xiàn)主義》、《歐洲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啟蒙運動時期》,還將陸續(xù)出版《二十世紀先鋒派》、《用歐洲語言寫的非洲文學》、《文藝復興第一部分》、《浪漫主義的諷刺》等卷。每一種往往是多卷的。在西方這種比較文學史是寫得成的,因為歐洲自成一個文化體系,在這文化體系內(nèi)各國文學關(guān)系密切,相互影響,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一個文學運動往往是全歐性的。但用中西比較方法寫一段外國文學史,問題就復雜得多,值得討論。不過,我們站在中國的立場,不僅僅是抱著洋為中用的態(tài)度去處理外國文學,而且從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立場去處理它,分辨其異同,探索其相互影響(在有影響存在的地方)也許還是可行的,有助于對雙方的理解。我在這本小書里做了一點嘗試,枝枝節(jié)節(jié),非常谫陋,希望讀者批評指謬。
(《十七世紀英國文學》,楊周翰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十月第一版,1.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