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江

在你的想象中，空中小姐是什么樣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可以乘飛機出差，費了周折拿到機票，經(jīng)過北京民航局一道道驗查手續(xù)，終于穩(wěn)坐在機艙內，飛機轟轟發(fā)動，這時，她們一個個走出來。你發(fā)覺她們象是電影上出現(xiàn)的人物一樣，長得漂亮，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她們用的化妝品很高級，但只是淡淡的一層。一律天藍色的制服里，隱隱露出質地極好的襯衫或羊毛衫。在飛機上，你品嘗著各種高級飲料、西式便餐。如果你同她們開些小玩笑，還會感到她們對答如流中含有一種女性嬌滴滴的傲氣。這一切使你想到，她們的生活該是優(yōu)裕的、愉快的。除此之外，你還知道她們些什么？

清晨五點鐘，朱潤芳就從熱被窩中爬了出來。盡管還沒完全清醒，她仍舊很熟練地收拾床鋪，梳洗，然后，精心地化妝。這一個星期連續(xù)不斷的值班使得她面色顯得有些憔悴。

離起飛還有一個半小時。乘務長朱潤芳帶領二三十個姑娘走上飛機。姑娘們分頭收拾禮品、準備飲料、清掃機艙、安排座位上的清潔袋。準備工作檢查完畢，朱潤芳舒了一口氣。旅客們開始登機。

空中小姐一掀開客艙的簾門，所有旅客就把目光集中到她們身上了。這一次給什么？禮品。過了一會，她們又來了，送飲料。有的外賓帶有嬰孩，空中小姐便又當起了幼兒園的阿姨。忽然，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犯了心臟病。急救過程中，乘務長考慮各種可能的后果和處理辦法。結果，他恢復過來，一切平息了。生活的節(jié)奏沒有改變。電鍋上又在燒著麥乳精，十來個人穿梭般分紙杯、裝車、運送。頭等艙的一個乘務員飛快地跑進來，請乘務長立刻去一下。

飛機上，由于時間漫長而感到無聊的旅客，有相當一部分人放低座位，閉著眼睛在打盹。

郝玉萍，是位受過全國性表彰的空中小姐。作為乘務員，她在飛機上已干了14年。她新近被提為乘務大隊副大隊長。

空中小姐這個工作，歷來不可能是八小時工作制，也不可能有例行的節(jié)假日。有一件事，郝玉萍沒法忘懷：乘務組已經(jīng)排好人，準備執(zhí)勤了，忽然一空中小姐的丈夫發(fā)燒到了40多度。正在旅游旺季，就連集體宿舍也找不出個閑人。換人是很難的。病人也在飛行一中隊干了七八年，他拿一支體溫計又試了試，告訴妻子：噢，38度多，好多了，你去吧。當空中小姐們滿面春風地出現(xiàn)在旅客面前的時候，那個做丈夫的休克了，醫(yī)生診斷：他仍然高燒40多度。

乘務大隊的全部人員是六百多。這是六百多個和郝玉萍一樣的活生生的年輕女人。每個月她們都要遇到點麻煩。到一定年齡，她們要結婚、懷孕、生育、哺乳、管教子女。這樣，在乘務大隊部的執(zhí)勤板上，就要有一百來個紅紅綠綠的人名牌掛在“停飛”那一欄中。還有人要考夜大學，參加各類培訓，學外語……這樣又減了一百人?？烧{配的只有四百多人了。

空中小姐每年有一個月的療養(yǎng)期，因為空中工作對體力消耗太大?？墒浅藙沾箨犞辽儆卸偃藥啄隂]休過一次，她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大約有三百多天都在飛。

有時候，郝玉萍不由得譴責自己：一當干部似乎心腸就變硬了。一次，有人說，某某真沒出息，夫妻倆在國外停機時碰巧湊到一塊，一見面當著人就哭了。郝玉萍覺得這沒有什么丟人的。她知道，那是一趟非常累的航班，從北京飛往德黑蘭，再飛往南斯拉夫，折回蘇伊士到北京。一班下來，人會疲勞得說不出話。夫妻兩人同在民航工作，兩三個月見不到面是家常便飯。

侯晨楓，看上去好象只有二十四五歲，非常秀美、文靜。你要問她，當了多少年空中小姐了？她順口回答，十三年。但一瞬間她忽然愣住了。十三年嗎？真的過去了那么長久？是的?？墒沁@中間丟失了多少新年、春節(jié)？丟失了多少電影、戲劇？丟失了多少次游玩的機會？而且，也丟失了應該交朋友、結婚的好時光。三十歲了，她還是只身一人?？闪粝碌氖鞘裁?？在集體宿舍的嘈雜中，她深深地埋頭于書籍中。剛到民航時，這里還是軍事編制?？涨谥膺€有軍事訓練。服裝是單調的，連頭發(fā)的長度都有限制。開頭幾年，她上飛機暈得厲害，一個行程，往往要嘔吐五六次。為了適應空中的工作，她堅持不吃乘暈寧，每次吐完，她咬著牙堅持進食，以保持體力。當然，這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行為。支持她的，是她所感到的職業(yè)的吸引力。一天之內，可以走到世界的東西南北，從各種各樣的人那里，得到神秘莫測的人生信息。剛飛國際航班時，一個寒冷的日子，她從北京上了飛機，到達新加坡，地面溫度高達30多度。飛回北京，又是零下十幾度。她穿著制服裙，腿凍得發(fā)紫，穿著高跟鞋的腳被旅客踩了一下，疼得鉆心，可是仍然要做出從容不迫的樣子繼續(xù)服務。

當你準備乘飛機時，難免會解嘲似地開個玩笑，上帝保佑，不要出什么事。到了幾萬米的高空中，一切事畢竟顯得高深莫測。再說，在電視里、報紙上，你也不是沒看到過飛機失事的報道。侯晨楓也想過這種危險。她知道的情況比一般人還多，但她坦然。“萬一”不是沒有，可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生不能荒廢。

有人說，空中小姐在婚姻上總是幸運兒。侯晨楓是個例外。她的愛情追求永遠是那樣凝重。她等待著，唱著一支只有自己聽得見的歌。

有人說，女人讀書多了，生活中的障礙就更多。侯晨楓似乎是個證明。幾年來，難得的休息時間都被她用來自學大學課程。為什么這樣刻苦努力？她的回答并不響亮：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是實話。一個空中小姐到了40歲就停飛，身體和年齡狀況都不可能讓她重選一個非常理想的工作。能提拔當領導的畢竟是少數(shù)，再說從大學來的正式畢業(yè)生一年比一年多，她憑自學文憑也許會長個十來塊錢，可哪個干了幾十年的空中小姐會為這么點錢而拼命呢？也許，最后她會平庸地走完人生，但她可以坦然地回答自己：我生活過，我思考過，我努力過。

日日夜夜，機場上空響著飛機的轟鳴。又一隊空中小姐走了過來。一切照常。

年復一年，生活畢竟是要向前的。總有一天，空中小姐會把今天的一切當作往日的歷史講述，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