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 丁 聰
五六年前,我在紐約一個文藝酒會中與伯納·馬拉默德初遇。談話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對中國短篇小說作家的“艷羨”。我告訴他一些他的作品(特別是短篇小說《魔桶》)中譯本在中國受讀者歡迎的情況。他向我詢問中國作家所受的待遇。我說短篇小說特別吃香;文藝刊物均載短篇,而短篇小說集往往暢銷,因為中國讀者在傳統(tǒng)上喜讀短篇小說(相反的,在美國,短篇小說集很少有跳上暢銷書目單的)。
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寫短篇小說的都應到中國去?!?/p>
他說這句話時,金絲眼鏡后的眼眸閃爍一下,板刷灰須微微顫動,令我想起銀幕丑角馬克斯兄弟的長兄。他的容貌與大馬(GrouchoMarx)確有些相象,不過他當然持有名作家的尊嚴,沒有丑角的輕浮氣。
有一個時期他很有意思與文藝評論家伊麗莎白·哈威克一起訪問中國。但是我無力作此安排。這是一個遺憾。三月十九日早晨我在公寓房間門口拾起送來的《紐約時報》,馬拉默德去世的消息赫然在目。
他在紐約家中患心臟病逝世,享年七十一歲,不能算是高齡。馬拉默德是美國最受尊重的當代小說家之一。他曾兩度獲得全國書獎,一度普立策文藝獎。他雖寫了好幾部長篇小說,特長還是寫短篇。評論家認為他的幾個短篇如《魔桶》,《開首的七年》,《最后的莫希干人》,《安琪兒勒文》,《白癡占先》等已成為“二十世紀美國虛構(gòu)作品中的不朽作”。他的主題不脫人類在生活上與內(nèi)心上的掙扎。他將自己形容為替“普通人民在一個運道不佳的世界爭取較好生活”的記事者。
馬拉默德的寫作技巧是將幻想與現(xiàn)實熔為一爐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我們所處的世界似是而非的新世界。在《安琪兒勒文》中,一個襤褸的黑種安琪兒降臨到已經(jīng)退休的猶太老裁縫家中。在《猶太鳥》中,一個猶太口音的乞丐討飯不成,化為烏鴉飛入富有猶太商賈家中,在《白癡占先》中,一個猶太人苦苦集款送他白癡兒子上午夜的火車去加利福尼亞,自己卻受化名為金茲堡的死神追蹤。馬拉默德當然是一位所謂“猶太作家”。他所描寫的都是在生活中掙扎的猶太人。但是這個人生掙扎的主題是宇宙性的,他的作品好似寓言,適用于任何種族。
他的第一部小說《天生的》(The Natural)有關(guān)一位掌有天生神力的棒球手的故事,于一九五二年出版,三十二年后始被攝為頗受大眾歡迎的電影,由大明星勞勃·雷德福主演。我看過這部片子,但總覺得小說改成的電影在藝術(shù)質(zhì)量上往往不如原作,馬拉默德自己卻很欣喜。由于此書主角與內(nèi)容跟猶太民族無關(guān),他說電影的出現(xiàn)至少使他又被公認為“美國作家”,而不僅僅是“猶太作家”。
《天生的》含有三十年代作家林·拉德納(RingLardner)與納森尼爾·韋斯特(NathanaelWest)的風格,但是它的作風完全是馬拉默德自己的。書中的角色被描寫得帶些喜劇性,但仍可引起讀者的同情共鳴。他的第一部小說并沒顯出他是“猶太作家”??墒窃谝痪盼迦曛烈痪帕迥甑氖觊g,以猶太人生活為內(nèi)容的小說在美國突然大為風行,許多作家,包括赫爾曼·沃克,索爾·貝婁,菲力普·勞思等都在這時成名。同時,艾薩克·辛格的意第緒文短篇小說由貝婁譯為英文,首次在《黨派評論》雜志出現(xiàn),此后越來越多,辛格終而成為《紐約人》雜志的經(jīng)常撰稿者。在那時期,不居住美國但是熟讀美國嚴肅文學雜志的人們,一定會誤以為美國是個猶太人國家。
馬拉默德此后的作品也多以猶太人生活為題材。居住在城市的猶太作家與居住在鄉(xiāng)下的南方作家乃成為美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兩大支流。馬拉默德的作品好似中世紀灌輸善惡觀念的“道德劇”(MoralityPlay);他的故事有個講道德的目的。他的作品既不強于現(xiàn)實主義,也不強于超現(xiàn)實主義;他的故事是近于說教性的寓言比喻;他用現(xiàn)代的技巧充實了傳統(tǒng)的講故事的基本藝術(shù)。
馬拉默德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伙計》(TheAssistant)于一九五七年出版,向被公認為他的最佳作,講的是經(jīng)濟大蕭條期間一個雜貨鋪猶太裔老板與他的意大利裔助手的故事。這是一本嚴肅的、黯淡的、缺乏歡欣氣氛的小說,充分顯露了身為猶太人的內(nèi)心自疑自問的苦楚。歷史上的種族歧視使當代的猶太人非常敏感。不過這部小說的結(jié)局竟是意大利裔助手皈依猶太教,甚至經(jīng)受包皮割禮。
以《魔桶》為名的短篇小說集于一九五八年出版,次年贏得了全國書獎,從此馬拉默德的名氣大振。
馬拉默德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是一九六一年的《一個新的生活》(ANewLife)。這部小說兩個要點是故事發(fā)生時間與地點。時間是五十年代初期,正是反共組織“非美活動委員會”活躍之時,地點是美國西北部一個小型大學,因此故事頗含政治性,主角是猶太裔教授夾在英文系兩派教授(保守派、開明派)斗爭之間;輕松的筆法帶出喜劇味。
一九六六年的小說《疏通者》(TheFixer),又受到幾乎與《伙計》同樣的好評。從此以后,評論家就把他與索爾·貝婁與菲力普·勞思一起列為“猶太作家”?!妒柰ㄕ摺返墓适孪蹈鶕?jù)一九一三年在帝俄所發(fā)生的一件實事。一個在基輔造磚廠工作的猶太裔俄國人被反猶太團體誣告,說他殺害了一名十二歲俄國兒童,用童血來做逾越節(jié)的面包。故事含有宗教歧視意義:此猶太人如果被判有罪,所有食逾越節(jié)面包的猶太人也會被指責象征性的有罪。這部小說的成功,令一位書評家贊揚作者已經(jīng)“踏上世界文壇”。它在同時獲得了全國書獎與普立策文藝獎。馬拉默德甚至洋洋自得的開始對諾貝爾文學獎生了覬覦之心。
馬拉默德自己認為稱他為“猶太作家”并不合適。他說他與貝婁·勞思之間的不同處多于類似處;他的“猶太成分”是精神上的,不是文化或宗教的。他說,“猶太成分對我是重要的;但我不認為自己僅是猶太作家;我也有其他興趣;我感到我所寫的是所有人類。”勞思同意,他說,《魔桶》,《伙計》等故事中的猶太人是馬拉默德所“創(chuàng)造”的猶太人,不是紐約、芝加哥大城市的猶太人。
馬拉默德此后的短篇小說集有一九六三年的《白癡占先》,一九六九年的《菲德門的照片》,但是他在文壇的地位和名氣還是出于他的長篇小說。他的下一部長篇是一九七一年的《房客們》(The Tenants),內(nèi)容有關(guān)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種族關(guān)系,主角是兩位作家,一猶太,一黑人,他們都不能取得讀者的同情心。
一九七七年,他出版了他的一部最長的小說《杜賓的生活》(Du-bin'sLives),主人公是一位職業(yè)性的傳記作家,年已五十六歲,兒女成群,突然返老還童,愛上一位二十三歲的少女。這本小說目的是在分析人到中年以上對青年人的樂趣的憧憬與追求。不過描寫中年人危機的小說多得很,而馬拉默德仍不能把這個陳腐的主題寫成一部新鮮的作品。這只是我的意見,很多評論家卻稱揚這是他的最佳作之一。
另一部小說《上帝的恩澤》(GodsGrace)進入科幻小說境界,形容中子大戰(zhàn)后的世界,唯一殘存者是一個名叫柯恩(猶太名)的古生物學家(因為中子彈爆炸時他恰潛在海底做調(diào)查研究)。結(jié)果他與一個猴子為伍,重建世界,而發(fā)現(xiàn)了上帝為何允許如此災禍發(fā)生的理由。故事的開始好似《魯濱遜漂流記》,后來他教猴子講話,并找到了其他靈長類動物。他甚至教猴子圣經(jīng),哲學,弗洛伊德理論,結(jié)果造成一群富含競爭性、相斗性、自私而又意惡的未來人類。這部小說在故事中途失敗,未受評論界重視,也未受讀者的歡迎。
不少評論家以為他后期作品越來越貧乏,主要是因他一脫離猶太性質(zhì)的主題,作品就顯得空洞。但也有人以為他在不斷成長中,例如他在《房客們》中描出了黑人的民族主義敏感、種族驕傲所產(chǎn)生的心理作用;他在《上帝的恩澤》中表現(xiàn)出他對人類在中子時代生存的憂慮。不過文學的質(zhì)量當然不能僅僅從作者的社會意識上作權(quán)衡。
馬拉默德出生于一九一四年,父母是來自俄國的猶太籍移民。他出身貧苦(父親開設(shè)小雜貨鋪為生,是《伙計》中猶太籍鋪主的原型),進免費的紐約市立大學,即對文學與寫作發(fā)生興趣。畢業(yè)后在中學任教,于一九四二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碩士學位。他身為猶太人,深感第二次大戰(zhàn)與猶太人被納粹大屠殺可以成為未來寫作的材料。一九四五年他與一個非猶太籍的女子結(jié)婚,更使他對自己的猶太背景極為敏感。他乃開始研讀猶太歷史與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寫作與發(fā)表的欲望。
一九四九年他在奧立岡州立大學英文系授教,直至一九六一年。在此十二年內(nèi),他出版了四部書:《天生的》,《伙計》,《魔桶》,《一個新的生活》。此后,他的《白癡占先》(一九六三年)、《疏通者》(一九六六年)、《菲德門的照片》(一九六九年)、《房客們》(一九七一年)、《萊姆勃蘭特的帽子》短篇小說集(一九七三年)、《杜賓的生活》(一九七九年)、《上帝的恩澤》(一九八二年),以及一九八三年的《伯納·馬拉默德短篇小說選集》,相繼問世。
在寫作技巧方面,馬拉默德堅持認為,一篇故事必要有故事可敘。他說,“有的作家不能創(chuàng)造故事,乃用其他手法,例如以風格替代情節(jié)的敘述。我以為虛構(gòu)(fiction)的基本因素是故事。不過這概念似不受所謂‘新小說作者們所歡迎。這使我想起,有的畫家不能畫人,只好畫椅子?!腥祟惖囊蝗眨阌泄适?。故事對兒童特別有影響……通過故事,他們知道有個未來。”
馬拉默德并不認為寫作是件易事。他的手法精于場面的“變遷”(Transition),用三言兩語就可把前一段的景轉(zhuǎn)移到下一段不同的景。他自稱他這種手法是從電影的剪接技巧學來的。他說過,“我很受卓別麟影片的影響——他的喜劇的靈活節(jié)奏,以及他將喜劇與悲劇的天衣無縫的結(jié)合?!彼姓J自己的作品著重人類的苦楚與悲劇,因?qū)@些情緒最熟悉。他這樣地形容他小說中的人物:“他對自己命運懼懣,不能自脫,但終能遷就得過;他是個可笑又可憐的主體與客體。”
馬拉默德生前得過不少榮譽,他也是美國文藝學院與文藝研究院(全體院士只限五十名)的院士。他是國際筆會美國分會于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一年間的主席。今年一月在紐約舉行的國際筆會大會他也出席,朗誦自己作品。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共場合露面。
他的出版者法拉爾·史屈勞斯·吉羅書局為表紀念,撥款設(shè)立一個馬拉默德文學獎金,由筆會辦理,鼓勵新作家。他臨死前正在寫作的小說,也將準備出版。
菲立普·勞思的小說《捉刀人》中的一位人物——遁世獨居、與世隔絕、專著重于純粹文學之類的作家——就是影射馬拉默德。可是其實他并不是完全不理社會問題的。在他任筆會主席期間,他曾公開為蘇聯(lián)與南非的受壓制的作家提出抗議。他的好友勞思指出,馬拉默德最深刻的思慮便是人性(Humaness)與人道(Humaneness)。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