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滌新
侯外廬同志是我國一位淵博的學者,又是一位正義的戰(zhàn)士。
我知道侯老的名字,大約是在一九三二年春間,那時我在上海四馬路一家書店買得侯老翻譯的《資本論》第一分冊。在白色恐怖的統(tǒng)治下,馬克思的著作,是國民黨反動派迫害進步人士的“罪證”。如果沒有高度的信仰和決心,那是不會公然把馬克思的代表作《資本論》翻譯出來的。但那時,我不認識侯老;向“中國社會科學家聯(lián)盟”(簡稱“社聯(lián)”)的同志打聽,才知道他是北平的一位進步教授。地下工作和牢獄生活,使我沒有機會同侯老見面。
到一九三八年秋,我從武漢撤退到重慶的時候,才同侯老見了面。侯老那時已經(jīng)是一位知名的教授,他從武漢撤退到重慶之后,由《新蜀報》的漆魯魚同志發(fā)起,組織一個小小的宴會,來歡迎他。我那時是《新華日報》的編輯,也應邀出席。大家熱烈談論抗戰(zhàn)形勢,談論中國前途,談論社會科學工作者應該怎樣為民族的解放事業(yè)而工作。由于武漢的撤退,當時有一些人,特別是國民黨中有著“恐日病”的人物,到處散布悲觀失望的論調(diào)。侯老反對“恐日病”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他希望在座的同仁,必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打擊這一種悲觀失望、妨害抗戰(zhàn)的病癥。熱烈的討論一直談到我要回報社上夜班時,才告結(jié)束。從此之后,我就同侯老經(jīng)常見面。
記得侯老到重慶不久,就在中蘇文化協(xié)會主編《中蘇文化》月刊。當時國民黨中的頑固派,為了反共,就在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上大做文章;針對著這種情況,侯老就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去解釋三民主義,因而受到國民黨頑固派的打擊。在橫逆面前,侯老屹然不動,這是難能可貴的!
皖南事變以后,白色恐怖布滿山城。周恩來同志在城內(nèi)的辦公處是曾家?guī)r五十號,而五十號的左鄰右舍,都是被國民黨特務戴笠的大小機關所盤踞著。為了保護來訪人士的安全,恩來同志就在民生路《新華日報》門市部的二樓布置一個會客室,會客時間,每天從下午七時到深夜。在開頭幾個月,一些在政治上搖擺的人士,是不敢登門的。只有堅決跟著黨走的朋友,才敢到《新華日報》門市部二樓來訪問,侯老同翦伯贊同志就是其中兩位不怕國民黨特務盯梢迫害的朋友??偫硗罾萧謇喜粌H談當時的抗戰(zhàn)形勢,談當時的國民黨反共的后果,而且也談中國歷史和中國思想史上的問題??偫韺λ麄儍晌徽f,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國民黨的倒行逆施,它對于新四軍九千抗日健兒的包圍屠殺,只能在它的血債簿上多記上一筆帳,只能在政治上進一步喪失了民心。中國共產(chǎn)黨當然因為皖南事變受到了損失,但是國民黨的這種倒行逆施決不能阻止新四軍和八路軍的日益壯大。侯老和翦老根據(jù)當時一些具體情況,問問總理,國共會不會從此破裂?抗戰(zhàn)會不會因此就被天折??偫砦⑿χf,黨的方針,就是爭取時局的好轉(zhuǎn),但同時還要準備更壞的局面的出現(xiàn)。至于抗戰(zhàn)能不能繼續(xù)下去,那決不是蔣介石一人所能決定的。侯老和翦老都表示,如果離開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的解放事業(yè),就沒有保證。無論局勢如何困難,一定要跟著中國共產(chǎn)黨走到底。那次談話,我是在場的。四十年前他們這兩位學者的那一次誠摯而深刻的談話,直到今天,記憶猶新,還在我的腦里盤旋。
日本帝國主義投降的時候,侯老同許多堅持正義的人士一樣,都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投降而歡欣鼓舞。當舊政治協(xié)商會議閉幕的時候,以周恩來同志為首的中共代表團在“社交會堂”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雞尾酒會。當時到中國來調(diào)解國共關系的馬歇爾,也出席這個酒會。大家都為抗戰(zhàn)勝利和舊政協(xié)的圓滿閉幕而高興。記得郭沫若和李公樸二人就在會場上跳起舞來。參加那次酒會的侯老也因為朋友們的高興而微笑著。國民黨特務在滄白堂和校場口破壞群眾集會,毆打好幾位為和平建國、反對內(nèi)戰(zhàn)而努力的民主人士的時候,侯老不顧橫逆之是否到來,嚴肅地站在進步的一邊!
日本投降的次年,侯老同許多進步人士一道,從重慶轉(zhuǎn)移到上海。當時,美蔣勾結(jié),日益露骨,全面內(nèi)戰(zhàn),迫在眉睫。黨在這個時候,有計劃地把一部分干部和黨外進步人士,轉(zhuǎn)移到香港,侯老也是其中之一。在香港,我同侯老又經(jīng)常見面了。記得有一天,侯老把黨在香港工作的幾位搞社會科學的同志,請到他的家里座談。從研究《資本論》、翻譯《資本論》談起。我問他,他的《資本論》譯本為什么不繼續(xù)譯下去?他說,他已經(jīng)把三卷《資本論》大部分都譯完了;聽說郭大力、王亞南兩同志的已經(jīng)付排了,所以就把自己的譯稿壓下來。大家都贊嘆侯老的謙虛禮讓,那天真是無所不談,一直談到對祖國解放后的美好憧憬,最后盡歡而散。
侯老在一九四八年冬沈陽解放時,由香港到東北解放區(qū),參加籌備“新政協(xié)”,后來又到西安當西北大學的校長。當了幾年校長之后,轉(zhuǎn)到歷史研究所繼續(xù)他的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工作。而我則是把絕大部分時間,用之于行政工作。“隔行如隔山”,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間,除了在宴會上,我們的見面,幾乎屈指可數(shù)。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大家都成為斗批對象,更沒有見面的可能。但是,世間的事情,往往會出人意外。一九七二年(這是我的被打倒、被“監(jiān)護”的第六年)秋,我在牛棚中害了相當嚴重的“骨質(zhì)增生”,連走路也感到困難,周總理批準我到醫(yī)院就醫(yī)。我就被送到宣武醫(yī)院去;恰恰侯老也在這個醫(yī)院治療。多年不見,頗有唐人的“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的味道。在他出院之前的一個夜里,他到我的病房來話別。他告訴我,他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到次年夏因為支持進步活動而被捕;他告訴我,“一月風暴”以后他受到不少天的沖擊;他又告訴我,翦伯贊同志因經(jīng)不起摧殘而夫妻雙雙自殺。但是,他的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工作,還要干下去。對于江青反革命集團在“文化大革命”的倒行逆施,他低聲對我說,“這種人物,雖然能夠橫行于一時,但是,這種橫行,是兔子尾巴,沒法長久的。這是歷史的規(guī)律?!辈》恳幌υ?,證明侯老確實是一位具有遠見和正義感的社會科學家。
侯老之作為一位淵博的學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方法,結(jié)合豐富的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對幾千年來中國的社會史和思想史,做了廣泛而深入的探索,寫出了完整的系統(tǒng)的著作,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獨立的見解。杜國庫同志在三十多年前對于侯老的《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的評介中,有著這樣的話:“通觀全書,確能遵守著這一‘樸實的‘實事求是的方法,而其成就也頗有‘獨立自得之處”。杜老的這段評語,不僅適用于侯老的《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而且適用于侯老的其他著作。我對中國思想史是門外漢,對中國社會史是一個小學生,我只能借杜老的話,來評價侯老的治學方法?,F(xiàn)在出版的《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反映了五十年來他在史學領域內(nèi)艱苦探索的歷程。至于這部書的內(nèi)容和價值,讀者自有定評,用不著我來說空話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在揮汗如雨中寫于南沙溝宿舍(本文系根據(jù)《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序言》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