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睦
五十年代,愛倫堡來過上海。記得在一次座談會上聽他講過,《真理報》曾約他寫社論,可是稿子交去后,第二天主編來了電話:“愛倫堡同志:你的稿子不能用?!薄盀槭裁矗俊薄耙驗樽x者一看,就知道這是愛倫堡寫的?!蓖墩胬韴蟆分骶幍囊蟛煌?,愛倫堡是主張文章要有自己的風格和個性的。他說,一個熟人,在隔壁房間講話,你一聽就知道他是誰,文章也應如此。
然而,我們有一些理論文章的作者,卻好象沒有自己的聲音。即使是闡述不同觀點的文章,往往也是一種格式,一樣腔調(diào),一樣標準化的詞匯和句型。從一篇文章拆卸下來的都是通用的零件,可以很容易地裝配到另一篇文章上去,并用來闡述另一種觀點。沒有個性和獨特風格的東西是容易模仿和再造的。當然,沒有個性和獨特風格的東西,也最容易令人生厭并且最容易被忘卻。
有的同志說,文學藝術(shù)要有個性和風格的多樣性,理論文章則不同。科學的理論,要求明白、肯定和準確,表現(xiàn)形式似乎是無足輕重的。
難道科學的要求:明白、肯定和準確,是同表現(xiàn)形式的多樣性矛盾的嗎?是同個性和獨特風格矛盾的嗎?從黑格爾那里,看不到費爾巴哈的優(yōu)美流暢;同樣,在費爾巴哈那里,找不到黑格爾的奧妙精深。然而,難道他們不是同樣明白、肯定而且準確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哲學嗎?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絕代的文章能手。他們的偉大思想之所以廣泛流傳,有許多更重要的原因,但是富有個性的語言風格,確實把思想的種子飄得更遠。他們那些抨擊敵人的政論,常常是嘻笑怒罵皆成文章。馬克思形容當時的德國資產(chǎn)階級“對于保守派來說是革命的,對于革命派來說是保守的”,“沒有耳朵,沒有眼睛,沒有牙齒,衰頹不堪”,活象一個該受詛咒的老頭子,“注定要糟踏健壯人民的最初勃發(fā)的青春熱情而使其服從于自己晚年的利益”。這就是對敵人的極端輕蔑,而語言又是何等潑辣和鋒利!
有個性和獨特風格的文章才是有生命力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許多文人學士,以八股文章輕取功名富貴,但是,有那一篇八股得以傳世呢?以明代來說,當時官樣大塊文章可謂多矣,當時則榮,其后則沒,流傳下來的倒是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筆記、小品,因為它們有個性,有自己的風格。
寫得好的文章,即使道理陳舊,有時也能迷惑人(雖則只是一陣的),而文章不好即使道理對頭也未必能得到讀者?,F(xiàn)在有一些青年喜歡讀十八、九世紀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的書。一、二百年前的東西,比我們現(xiàn)在寫的更有新意么?資產(chǎn)階級童年時代的狂言和夢想,同我們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又相距何遠!為什么受到有些人的歡迎呢?別的原因不說,文風也是一個原因:十八、九世紀那些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在語言上都有自己的個性和獨特風格,雖然年代久遠,美人遲暮,仍有迷人的風韻。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一開頭就說:“人是生而自由的,卻處處都在桎梏之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卻比其一切更是奴隸!”三言兩語,就將全書所要闡述的思想概括出來了,而且有激情,有詩意,容易打動讀者。個性化的生動的語言,是資產(chǎn)階級啟蒙著作具有魅力的原因之一。清末民初,梁啟超曾經(jīng)是進步思想的晨鐘,但后來趨于保守,變做號泣斜陽的暮鴉了。但他寫得一手好文章,“筆端常帶感情”,即使講的是歪理,也很能吸引人。當然,筆者不是提倡花言巧語去講歪理,好比把毒蛇隱藏在花叢之中。真理肯定比歪理能說服人,但真理如果說得好,則一定更能說服人。
馬克思和恩格斯幾乎是單槍匹馬面對整個舊世界的時候,他們依恃的是真理,他們用正確的思想去說服人,同時也很講究用最動人的語言去說服人。他們只能說服,他們大概也沒有想到壓服。因此,如果不是企圖說服讀者而要壓服讀者,文風必壞,必定是盛氣凌人的說教,“標準化”的官腔,平庸單調(diào)的風格。面目可憎的“文化大革命語言”難道不正是某些“英雄們”喪失人心的一個原因嗎?
四十年前延安整風,毛澤東同志即提出反對黨八股以整頓文風,認為文風不整,講的話沒有多少人要聽,寫的文章沒有多少人要看,是不利于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和發(fā)展的?,F(xiàn)在看來,提倡“生動活潑新鮮有力”的文風仍然是我們今天的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