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江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斜陽里，背西風(fēng)、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謾?quán)禈s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這首優(yōu)秀的懷古詞是王安石的代表作。大約是在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作者出知江寧府時寫的。

詞的開端“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既點明時間、季節(jié)、地點，又以闊大氣勢籠罩全篇?！巴砬铩本褪巧钋?。取“晚”不取“深”，因“晚”比“深”開口大，響亮明朗，更能顯示全詞的高亢氣勢。作者在“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九個字中，一連用了“正”、“晚”、“初”三個時間副詞，時間講得比較具體，基本可推定為重陽節(jié)前后。重陽，古人有登高的風(fēng)俗。

作者登高遠(yuǎn)望，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無比壯美的景色:“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寫得氣象闊大，筆力遒勁?！俺谓笔乔宄旱慕?，“練”是潔白的絲綢。詩人俯視大江，清澈的江水靜靜流淌，宛若一條銀光閃爍的白絹；仰望遠(yuǎn)山，青翠的山峰層巒迭嶂，猶如一支支高聳突兀的箭頭。作者抓住遠(yuǎn)望中山水給人的鮮明感受，著眼于景物的色澤和勢態(tài)的描繪。山之翠，水之縞，山之雄偉險峻，水之柔軟嫵媚，矛盾中見和諧，對比中見統(tǒng)一，給人以闊大高遠(yuǎn)的境界。

山清水秀，更激起故國之思。詩人筆法由略而詳:“歸帆去棹斜陽里，背西風(fēng)、酒旗斜矗?！鼻熬鋵懡?，輕舟斜陽，人生之奔波使人感慨；后句寫岸，酒旗飄動，生活之和諧令人向往。寫出了兩種不同的生活境界?！胺焙汀拌贝泶圆糠执w，避免重復(fù)，增強修辭效果。歸帆是指行旅之舟?！熬破臁笔琴u酒的布招牌，古代酒家，用青白布條綴在竹竿上，掛在門首作標(biāo)記，能夠讓遠(yuǎn)地方的人看見，在古時它象征著人生之閑逸。“斜”矗，更可見其情趣。詩人把“歸帆”、“酒旗”放在晚霞的背景里，更體現(xiàn)出景色的迷人?；鸺t的太陽掛在西邊，余輝把江水映得波光粼粼，在西邊天上玫瑰色的晚霞襯映下，船只來來往往，酒旗隨風(fēng)飄蕩，生活是多么恬靜。流露出作者對祖國和生活的熱愛。

“彩舟云淡，星河鷺起”。仍是作者極目所見?！安手邸笔谴拿婪Q，“星河”原指天河，這里比喻遠(yuǎn)望中的長江。這兩句是說，遠(yuǎn)處水天相接，船只仿佛從淡淡的云中馳過，那水洲上白鷺紛紛起舞，象是在天河里飛翔，尋找著自己的宿處。作者沉浸在欣賞之中，感受到祖國山河的瑰麗奇幻景象，顯然比前一句又深一層。

眼前所見，美不勝收，難以盡述，因此總贊一句“畫圖難足”，結(jié)束上片。

“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薄伴T外樓頭”是借用杜牧《臺城曲》詩句:“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據(jù)《南史·張麗華傳》記載，六朝末代皇帝陳后主，茍安江左，不顧國政，和妃子們?nèi)杖找挂乖趯m里尋歡作樂。當(dāng)隋朝大將韓擒虎率領(lǐng)軍隊從朱雀門攻入金陵的時候，陳后主正在寵妃張麗華住的結(jié)綺樓飲酒賦詩。韓擒虎擁兵破門而入，俘虜了陳后主，滅掉了陳朝?！伴T外樓頭”就是指這件事，用來表示六朝的終結(jié)。詩人通過一“念”一“嘆”，感情進了一層。江山如此之美，更應(yīng)該加以珍惜，而從六朝興亡事來看，那些統(tǒng)治者得了江山，只知富貴榮華，相互追逐奢侈淫糜的生活，最后一個個象陳后主那樣相繼亡國，真是可嘆、可悲。

“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意思說，面對如此壯麗的河山，緬懷遙遠(yuǎn)的古代，感嘆六朝的盛興與敗亡，只是徒然的。上句作者說六朝之事可悲，這句說此悲徒然，并不是矛盾，是詩人的感情又一層推進。因為“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比サ漠吘谷チ耍f事隨著流水一樣消逝，如今除了眼前的一些衰颯的自然景象，還能見到些什么呢?更可悲的是“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后庭遺曲是陳后主之作《玉樹后庭花》。后人把它作為亡國之音。作者感念歷史，瞻望現(xiàn)實，抑制不住身世家國之感，悲憤激烈之懷，發(fā)出了對北宋統(tǒng)治階級茍且偷安、荒淫無恥的生活和當(dāng)時腐朽的社會風(fēng)氣的極大憤慨。前車已覆，后車不誡，這難道不更使人覺其可悲嗎!作者通過懷古與諷今的結(jié)合，使詞具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從全詞來看，辭語精煉，結(jié)構(gòu)嚴(yán)密，思力深透，音調(diào)高亢，感慨激越悲壯，意境壯闊渾融，確是一首難得的好詞。在詞的發(fā)展上，這首詞的出現(xiàn)，也具有很大意義。自晚唐文人溫庭筠第一個大量寫詞以后，詞人們極刻紅剪翠，鏤玉雕瓊之能事，詞的內(nèi)容離不開少女少婦的艷情風(fēng)姿、離愁別緒。而王安石這首詞則完全擺脫了花間派綺糜華艷的影響，被劉熙載稱為“一洗五代舊習(xí)”，(《藝概》)在北宋詞壇上透露出詞風(fēng)轉(zhuǎn)變的契機，開了清雄豪邁的蘇辛詞派的先聲。

(摘自《名作欣賞》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