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建
一個夢,一個伴隨著春光的夢,一個少年時的夢。這個夢,既虛幻又真實,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它好象是在暗示著什么,卻又那樣的飄忽不定;它與以后的事件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卻又好象是那一切的主宰和原因。這個夢,這個如煙似霧的夢,就是《晚霞消失的時候》這部小說情感的主旋律。
一個極其古老,卻又非?,F(xiàn)實的問題,將人們引進了這樣的夢境,那就是:人生的價值何在?
人為什么要活著?為了榮華富貴?為了上帝?還是為了美好的理想?小說正是在這樣一個古老的哲學思辨的背景下展開其全部情節(jié)的。它通過男女主人公淮平與南珊的相識與愛慕、楚軒吾一家兩代人的命運與情操,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生價值的探索。它除了具有強烈的抒情氣息,還貫穿著艱難的哲理思索;它力圖表現(xiàn)生活的真實,卻又在真實的思索中散漫著淡淡的宗教迷霧;它并不悲觀于人生,卻又在充滿了愛和同情的心靈間涂抹上一層薄薄的宿命色彩。所有這些,既表現(xiàn)出這部小說獨特的藝術個性,又使人感到它是比較難讀的作品。
從邏輯上說,這部小說對人生價值的思索,首先是在“命運”與“人格”的沖突之間展開的。它通過原國民黨中將楚軒吾的一生,形象地展現(xiàn)了這一沖突:
“楚軒吾是一個深刻的矛盾。這矛盾表現(xiàn)為一種淳厚的個人品質(zhì)與那段罪孽深重的政治歷史的尖銳對立。”
在一次紅衛(wèi)兵的抄家行動中,李淮平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的革命對象楚軒吾,也正是他父親當年在淮海戰(zhàn)場上的手下敗將。然而,他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一個有著淵博的學識,有著同情、友誼、謙遜和尊嚴的人。這個人,曾與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無數(shù)志士仁人一樣,懷抱著復興民族的強烈愿望,真誠地探索過、奮斗過、追求過。但是,在他度過了整整三十五年戎馬生涯之后,面臨著全軍覆沒的絕境,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歷史違背了他的本意。面對這樣一個殘酷而又現(xiàn)實的矛盾,作者提出:難道一個人“犯了可怕的錯誤,他就必定有一顆邪惡的心么?”如果不是,那又怎樣解釋楚軒吾這一矛盾的存在呢?楚軒吾作為個人,他抱有的十分善良的道德動機,具有較高的學識修養(yǎng)。但是悲劇在于,這種個人的道德動機并不等于歷史的必然性。正如在卑劣的個人品質(zhì)背后可能隱藏著偉大的歷史前進的契機一樣,在高尚的個人品質(zhì)下面,也同樣可能掩蓋著歷史的反動。因此,楚軒吾一生的失誤,并非是他個人品質(zhì)的過錯。他的命運是與他所從屬的階級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是這個階級,決定了他的事業(yè)的反動性與非正義性。無論他個人具有怎樣的“人格”,只要他的這一階級局限性沒被突破,那么,他的悲劇的一生就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作品所展示的矛盾沖突其實只是歷史的必然性與楚軒吾所屬階級局限性之間的沖突罷了。然而,作者并沒有這樣地得出結論,而是將這一過程簡單地歸結為一種偶然的、不可知的“命運”,是“命運捉弄了”楚軒吾。按照這一觀點,國共一戰(zhàn)不僅是偶然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而且根本無所謂進步與反動、正義與非正義的區(qū)別。不僅如此,人類歷史上的一切階級斗爭、生產(chǎn)實踐,也都是毫無意義的:
“幾千年來,人類為了建立起一個理想的文明而艱難奮斗,然而野蠻的事業(yè)卻與文明齊頭并進。人們在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斗爭和沖突中,為了民族,為了國家,為了宗教,為了階級,為了部族,為了黨派,甚至僅僅為了村社和個人的愛欲而互相殘殺。他們毫不痛惜地摧毀古老的大廈,似乎只是為了給新建的屋宇開辟一塊地基。這一切,是好,還是壞?是是,還是非?這樣反反復復的動力究竟是什么?這個過程的意義又究竟何在?”
作者這一段近乎哲理的敘述,要說明什么呢?一切都是偶然的,不可知的,它就是“命運”。在“命運”面前,人類再也不具有任何歷史的主動性,因為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所從事的是些什么事業(yè)。如果人類無法對自己的物質(zhì)實踐活動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斷,也就是說,人在這些實踐活動中并不是作為自覺的主體,而只是被動服從某種命運的工具。命運作為對人生的某種異己力量,主宰和支配著人的實踐活動。那么在這種由命運占居統(tǒng)治地位的人與客觀世界的關系中,人生價值當然也就不能夠得到體現(xiàn)。人的價值是一種人生的自覺,是對必然命運的逐步掌握與駕馭。
作者認為,人生價值本質(zhì)上是通過人的道德價值——人格而體現(xiàn)出來的。由于他脫離了具體的歷史分析,因此把這個人格表現(xiàn)為一種獨立的,超然于偶然、不可知的命運之上的抽象演繹。如果說,作者以楚軒吾一生奮斗的失敗要說明的是對現(xiàn)實的人生價值的否定,那么在南珊這一形象中,他則展現(xiàn)出對一個完美而又完全虛幻的人格——“善”的執(zhí)著追求。
南珊的生命是從楚軒吾——她的外祖父的失敗開始的。他使她從小就陷入了一種包含著尖銳矛盾的生活之中。這種生活一方面使她很早便擺脫了精神上的愚昧,另一方面,在極左路線的影響下,又使她幾乎沒有希望擺脫在社會政治地位上的卑微,其結果是使她的精神長期處于極度壓抑的狀態(tài),從而促使她在靈魂的磨難中過早地開始了對于人生價值的思索。作者認為,正是這樣的思索,使她在屈辱之中樹立了自尊,在強權面前保全了人格。然而,我們知道,一個人的自尊和人格并不是憑空建立的,它必須以一定的信念為基礎,并且只有在為了一定的信念而從事、而奮斗的事業(yè)中才可能得以實現(xiàn)。對于一個沒有信仰、沒有追求的人,也就談不上什么人格與自尊。
因此,南珊的生活便面臨著兩個出路:或者用仇恨去反抗給她帶來屈辱的生活,——這是與前面小說中關于命運及不可知的思想相沖突的;或者在某種超現(xiàn)實的精神中尋找解脫。作者為她選擇了這后一條道路:以“善”作為自己全部精神的寄托。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筆下這個“善”不是凝煉著現(xiàn)實生活準則的單純道德范疇,它是一種脫離現(xiàn)實關系的、被神化了的道德感情,是一種宗教的信念。在南珊那里,這個“善”被想象為一個“公正的老人”,有著偉大而神秘的力量,“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間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懷疑我的生命和命運都受過他仁慈的扶助。因此,盡管我不可能見到他,但是我依戀他,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當我終于有一天來到他面前的時候,我一定為我自己,也為他所恩賜給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個兒女的敬意?!?/p>
到此為止,小說基本上完成了它對人生價值的追究。這一過程從不可知的命運開始,到主宰命運的上帝結束;從追求某種盡善的人格開始,到依附于上帝的神格告終,其中表現(xiàn)出極大的內(nèi)在矛盾性。上帝作為對人生價值思索的歸宿,一方面是“善”的化身,具有著偉大而又仁慈的博愛精神;另一方面又是人類命運的主宰,同時表現(xiàn)出極大的野蠻性與殘酷性。毫無疑問,這樣一個自相矛盾的上帝,不但不能使南珊擺脫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相反,它如同麻醉劑和鴉片煙,只能使南珊深深地麻木于現(xiàn)實矛盾之中而無力解脫。我們在小說最后所見到的上帝身邊的南珊,其實早已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她的生命的火焰已經(jīng)永遠地泯滅了。
現(xiàn)在,我們又回到本文最初的問題上來了:人生的價值何在?很顯然,作者對于這個問題并沒有作出正確的回答。但是,盡管如此,這部小說卻仍然以其獨特的方式,鮮明地表現(xiàn)了它的時代特征。夢,無論怎樣飄渺虛無,終究離不開現(xiàn)實的人生。近年來,文學作品對人性的細膩描寫,對人情的熱烈抒發(fā),對人道主義的竭力張揚,已經(jīng)成為很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共同追求?!锻硐枷У臅r候》作為這批創(chuàng)作之一,雖然它的結論是虛幻的,空想的,但它對人生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它那虛幻的、空想的“夢”境,也同樣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
“文化大革命”十年,猶如一場巨大的災難,在人們的心靈里留下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楚軒吾和他一家的遭遇是有真實性的。不錯,楚軒吾作為國民黨戰(zhàn)犯,是一個歷史的罪人。但是,既然他也是一個人,即使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的罪人,那么,從革命的人道主義的原則出發(fā),我們除了能夠譴責甚至處罰他的錯誤以外,卻決不應當去褻瀆與污辱他的人格,特別是在楚軒吾已經(jīng)悔悟到自己的錯誤,真誠地回到人民的懷抱以后。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他的這段歷史子子孫孫地傳下去,使所有的南珊們都永世不得翻身呢?!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在這里對“文化大革命”中的錯誤做法作了高聲的抗議。
然而,比僅僅提出人的問題更加耐人深思的是,這部小說并沒有能夠把以上關于人的思想貫徹到底。神的尊嚴終于戰(zhàn)勝了人的尊嚴,脫俗出世的玄思代替了現(xiàn)實人生的認真思索,夢境的虛幻變成了真實情感的主調(diào)。
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對于人生價值的思索,是以一系列道德范疇為核心的。他從這里出發(fā),根本否定了整個人類創(chuàng)造世界和改造世界、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人類本身的全部實踐活動,從而使道德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變成為人生最高的抽象目的,即變成一種宗教信仰。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思想,作者肯定了宗教作為一種心靈的寄托在人生中所具有的價值:
“藝術的意義不在于真而在于美。同樣,宗教的意義也不在于真而在于善。世上的宗教,西方有耶穌、阿拉,東方有佛祖六師,支派紛繁,何止百種,難道都是真的不成?但那教義盡管紛紜,主旨卻終不過是勸導人間,使強者憐憨,富者慈悲,讓人生的痛苦得到撫慰,于靈魂的空虛有所寄托。所以,只要善行布于天下,我佛究屬有無倒在其次。……可見,宗教以道德為本,與科學并不相干?!?/p>
這段看起來十分深奧玄虛的話,正如恩格斯在批判費爾巴哈的歷史唯心主義時所說的:“就形式講,他是現(xiàn)實的,他把人作為出發(fā)點;但是,關于這個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卻根本沒有講到,因而這個人始終是宗教哲學中所說的那種抽象的人?!m然他同其他的人來往,但是任何一個其他的人也和他本人一樣是抽象的?!痹谛≌f中,南珊及老和尚就是這樣一種活動在抽象概念中的抽象個人。他們作為藝術形象只能是一種純粹的想象,與現(xiàn)實缺少一種有血有肉的真實的聯(lián)系。
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歷史的進步?jīng)Q不是靠人性善來推動的,任何道德觀念都決不是抽象的,更不是永恒的,它總是具體體現(xiàn)著一定社會的生產(chǎn)關系,并且歸根結底,隨著社會經(jīng)濟、政治的改變而改變。由于小說作者忽視了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事實,因此他在作品中陷入了無法解脫的矛盾,并終于導致了對自己的否定。
除了理論上的原因以外,這部小說在思想與情感上的混亂與迷茫,也深刻地反映了我國一部分青年在動蕩不安的亂世無常的十年中所感到的人生的虛假與空幻。從領袖到內(nèi)奸,從座上賓到階下囚,一落千丈與一步登天,一切都是那樣的偶然、迅速、出乎意料與不可理解。固有的尊卑、秩序,神圣的理想、追求,僅僅在幾晝夜間便被動搖了、打碎了;而新的標準還未來得及重新建立,便又開始了新的崩潰。一切都有待于重新估價,同時,一切又都無從進行估價。善惡是非、真假黑白,統(tǒng)統(tǒng)混淆了、顛倒了,只是在無數(shù)次的反反復復中,充當著陰謀政治的標簽。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人生的價值究竟何在呢?于是,宗教便成了一部分青年的精神寄托。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這部小說在一部分青年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這種社會效果也多少說明,我國整整一代青年,在掙脫了現(xiàn)代迷信的束縛之后,有人在思索著,也有人在彷徨著,他們中也許會有迷失,也許會有陷落,但是,我們深信,他們通過這痛苦的思索與奮斗,一定會摒棄種種出世觀念和宿命思想,走向自己的未來。
這部小說在藝術上還是有一定特點的。作品的構思巧妙;它以“春”作開頭,“秋”作結尾,兩頭虛,中間實,夢中來,霧中去,思緒飄忽卻前后呼應,內(nèi)容龐雜又情理貫通,思想矛盾但又渾然一體,從而使故事情節(jié)、情感抒發(fā)、理性思維錯綜交織,展示出一幅豐富而又樸實、廣漠而又親切、蒙朧而又清晰的畫面。
在人物的刻劃上,作者以“線描”的方式勾勒表現(xiàn)出人物的神情風貌與性格特征。少年時淮平的嬌憨與任性,南珊的早熟與深沉,一動一靜,形成鮮明的對照。整個說來,作品給人以強烈的色彩感與線條感,特別是“春”、“秋”兩節(jié),產(chǎn)生了動如詩、靜如畫的藝術效果??上У氖?,作者這一切藝術手法在意境上只是為我們開拓出一個虛幻的“夢”境。
一九八一年五月
(《晚霞消失的時候》,禮平著,原載《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