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志恒
幾位年輕的初學書籍裝幀工作者來訪,我請他們在屋里坐,沏了幾杯清茶作招待。他們來看我的目的是要了解一些書籍裝幀工作方面的問題,主要是想知道“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書籍裝幀工作的情況,我就將自己所知道的答復他們。下面是客人提出的問題和我所回答的內容。
問:我國古籍裝幀方式與現(xiàn)代書籍裝幀方式有什么不同?
答:古籍,不談寫在竹簡上的書籍吧,只談用印刷方法印在紙張上的書籍。這種書籍都是單面印的,中縫空兩行,印上魚尾圖形(
問:現(xiàn)代書籍裝幀工作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請你談一談。
答:一九一九年“五四”以后,新文化運動蓬勃興起,除小學教科書仍用油光紙印刷、中式裝訂外,一般期刊和文藝書籍漸漸采用白報紙雙面印刷、西式裝訂了。例如李大釗、魯迅、陳獨秀等革命前輩主編的《新青年》雜志,就是用這種方式印制的?!靶虑嗄辍比齻€字,開始用美術字,之下,還印有一行法文“LaJeunesse”。下面三分之二地位的中間畫了一個圖案邊框,中排要目,這種形式的封面設計,在當年是很新穎的。一九二五年左右,魯迅、韋素園等編印叢書《未名叢刊》和專收創(chuàng)作的《烏合叢書》時,就大膽地開始以美術字、圖案進行設計封面,計劃版式,改進裝訂方式。還有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和開明書店等新文學團體、出版單位的出版物,形式都有了大膽的革新。這樣,一些規(guī)模大的出版單位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世界書局等的出版物的裝幀設計,就顯得陳舊而呆板了。這是沖破舊的裝幀設計框框,樹立新形式裝幀的時期,受到了廣大讀書界的熱烈歡迎。
問:你能談一談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書籍裝幀藝術情況嗎?請舉些具體的例子。
答:我的一點本來不多的藏書,經過八年抗日戰(zhàn)爭的離亂和十幾年“文化大革命”,都損失得光光的了?,F(xiàn)在只能憑記憶說一說。
二十年代中期,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中,書籍裝幀設計突破了傳統(tǒng)的框框,開始了以繪畫、圖案配合漢字書法、美術字而設計封面。裝訂形式,因社會物質條件關系,多采用平裝,即以普及本發(fā)行,精裝書比較出的不多。這一時期,裝幀藝術工作者還未形成隊伍,人數(shù)也不多。在北京,有司徒喬、陶元慶等。司徒與陶,原是學西洋畫的,他們的畫風,竭力注重中國民族化,是主張洋為中用的畫家,只畫封面畫,其余的裝幀工作(如:襯頁、里封面、版面格式等等)都由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一手規(guī)劃的。當時司徒喬設計的封面畫有《柚子》(王魯彥著)、《飄渺的夢》(向培良著)、《卷
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他一生同教育家蔡元培一樣注重美育,提倡新美術(如編印版畫集,指導青年木刻工作者)。但現(xiàn)在的青年們還不很知道,魯迅又是一個全能的裝幀藝術家——這話我在一九四七年就說過。所謂“全能的裝幀藝術家”怎么解釋呢?裝幀藝術,不僅僅為一本書設計一張封面畫,它還應為一部著作設計襯頁(環(huán)襯)、里封面(扉頁)、正文排版格式和版權頁,還要關心紙張、印刷、裝訂等等。凡是魯迅經手付排的書稿,對上面所說的裝幀工作,都經過精心考慮。你們如找到先前出版的《吶喊》、《
魯迅提倡美育,不限于理論,他還見諸于行動:他以千方百計,避開國民黨反動派特務的狗眼,把國產的高級宣紙陸續(xù)寄給在莫斯科、列寧格勒的曹靖華,托他遍訪蘇聯(lián)早期的木刻版畫家,要求拓印這些畫家的新創(chuàng)作。收到回件時往往喜出望外,如獲至寶,展示給國內青年木刻者觀看,也開展覽會,以教育青年。他選了不少好作品,編成一集,名《引玉集》,自己裝幀,方脊精裝。這是日本代印的。當“蘇聯(lián)版畫展覽會”(一九三六年)在上海展出以后,又為良友圖書公司選定了畫幅,寫了序文,名為《蘇聯(lián)版畫集》。又翻印了阿庚的《死魂靈百圖》。此外,又編選了幾種版畫集:梅斐而德木刻《士敏土之圖》,《凱綏·柯勒惠支版畫選集》,《北平箋譜》,《十竹齋箋譜》(以上兩種與鄭振鐸合編)和我國青年木刻工作者的習作選《木刻紀程》。這五種版畫集都采用宣紙印刷,磁青紙為封面(《木刻紀程》是用棕色封面紙,白色標簽),臘箋紙為標簽,由魯迅自己題字,中式線裝,或制做青布函套(如《北平箋譜》和《十竹齋箋譜》),美觀大方,到今天已變成稀世寶籍了。此外,還編印了四本意大利版畫家麥綏萊勒的連環(huán)版畫集,白紙黑色印的封面(良友圖書公司版)。
自陶元慶去世以后,魯迅在痛惜之余,凡裝幀書籍,比較多地采用他自己功力很深的一手毛筆字題簽書名。如:《二心集》、《三閑集》、《準風月談》、《偽自由書》和《且介亭雜文》等等。一方面,他感到一時找不到如陶元慶那樣的美術家,沒有如意的切題的圖案可以應用;一方面,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的黑暗環(huán)境中,如以斗爭題材構思成的作品印上封面,反倒會引起反動派注意,出版物會馬上遭到禁止發(fā)行。他說,一本馬克思的著作,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出版,你設計一幅馬克思的頭像印上封面,一則刺激反動官僚、特務,招來迫害,二則讀者閱讀時也不安全。所以封面設計,一面固然要求有美感,一面也要密切注意政治斗爭、階級斗爭的“藝術”(戰(zhàn)略)。有時將著作者名字“馬克思著”改印“卡爾著”,“列寧著”改印“伊里奇著”,以避開特務的狗眼,也是一種巧妙的斗爭方式。
我已講過,魯迅對于書籍裝幀中的插圖,是非常注意的。他以為:一部書,多加插圖,一方面可以增加讀者的興趣,一方面,加了插圖,可以重點突出內容,增加宣傳效果。他參與主編的《譯文》月刊,每一期的插圖都是非常豐富的;他也經常給別的刊物,如鄭振鐸主編的《文學》月刊介紹、推薦世界各國美術家的創(chuàng)作繪畫(多系木刻版畫),使刊物增色,讀者愉快,加強斗爭意志;如《城與年》(費定原著)這部小說,非但推薦插圖,而且親筆以漢文題寫說明;當他聽到鄒韜奮在編譯《革命文豪高爾基》時,就主動寫信給韜奮,推薦有關的美術品,插印書中。他這種花時間,花精神的無償勞動,目的都是為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