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柏泉
最近,高興地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出版了傅雷譯《約翰·克利斯朵夫》,有故人重逢之喜。林彪、“四人幫”肆虐橫行之日,一切優(yōu)秀文學作品無不遭到禁錮的厄運,《約翰·克利斯朵夫》自然逃不脫他們的魔掌。現(xiàn)在,日月重光,《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大書連同它的同名的主人公,又回到我國廣大的讀者群中間來了。同樣令人高興的是,我們有幸讀到了羅大岡的《論羅曼·羅蘭》(副題是《評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破產(chǎn)》,1979年2月出版),提供了《約翰·克利斯朵夫》作者羅曼·羅蘭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他一系列作品的時代背景。我國學者運用大量豐富的第一手法文資料,獨立地對一個法國作家進行研究,寫出厚厚的著作,除此書外,就我所知似乎還只有解放前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李健吾著《福樓拜評傳》,那可是距今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廣大讀者是殷切期望我國學者能多寫些這類有份量的學術(shù)著作出來的。
羅曼·羅蘭的作品,在中國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墩摿_曼·羅蘭》中有專章論述和分析這部小說,并且有一節(jié)就是專門評論這部小說在中國讀者中所起的作用和影響的。因為我也是中國讀者之一,所以對這一節(jié)提供的情況和所下的論斷,饒有興味。據(jù)《論羅曼·羅蘭》作者在這節(jié)中說:“多少年來,這部有錯誤觀點的外國小說,在我國青年讀者中間產(chǎn)生過不良影響”。又說,“一股歪風邪氣隨著這部小說漸漸擴散,污染我們社會的健康氣氛”。對此,我也想從讀者的角度,談?wù)勎宜私獾摹都s翰·克利斯朵夫》在中國的流傳和影響。
我生也晚,不大清楚《約翰·克利斯朵夫》最早的中譯本是誰譯的。我所知道的是,敬隱漁曾經(jīng)譯過這部大書的片段,登在三十年代初的《小說月報》上。敬是法國天主教神父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送往法國讀書,同羅曼·羅蘭相識。敬并且是《阿Q正傳》的法譯者,羅曼·羅蘭之知道魯迅,也是由于敬的關(guān)系。敬不幸早死,《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翻譯未曾繼續(xù)下去。1935年,鄭振鐸主編出版《世界文庫》,宣布了規(guī)模宏大的計劃,預告許多大部頭世界文學名著的翻譯,如宣稱《一千零一夜》等的“將謀全譯”云云即是,其中就有羅曼·羅蘭這部巨著。那時“約翰”尚譯“若望”(黎烈文把這音譯成“哲安”),譯者是鄭伯奇;但是《世界文庫》這個計劃并未實現(xiàn),鄭伯奇大概也沒有真的動手翻譯。1936年,商務(wù)印書館沒有經(jīng)過什么宣傳,忽然不聲不響地出版了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列為該館的《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之一。這個譯本出來,一下子受到了讀書界的歡迎。從此,克利斯朵夫的名字“約翰”這個譯名也被確定了下來,得到人們的認可。法文的Jeana,同英文的John一樣,是個普遍的名字;但是象John那樣,把Jean譯成“約翰”,則是傅雷的首創(chuàng)。而且有趣的是,翻譯界雖然承認這個譯名,卻只限羅曼·羅蘭這部小說應(yīng)用,別的地方仍用音譯,如新近逝世的薩特,他的名字也是Jean,就照法文發(fā)音譯作“讓”了。傅雷早期的譯文,有掉書袋的癖好,我記得這第一卷中就有象“行尸走肉”這樣的中國成語出現(xiàn)(當然這比在有的譯文中出現(xiàn)“情人眼里出西施”或“不管三七二十一”之類的句子,還是要高明些)?!都s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二、三、四卷,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太平洋戰(zhàn)爭前在上海陸續(xù)出齊的。當時雖然交通困難,但是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書運進了內(nèi)地,在桂林、重慶等大城市流傳。那時在青年讀者中,誰藏有一部《約翰·克利斯朵夫》全套,無不視若瑰寶,爭相傳閱。
《論羅曼·羅蘭》中說:“1946年,這部小說的全譯本分四大冊出版于上海駱駝書店,不久就成為上海的暢銷書,風靡一時?!边@是誤以抗戰(zhàn)勝利后,駱駝書店(生活書店的外圍書店)據(jù)商務(wù)版重排本作為傅雷中譯本的初版了。其實,早在抗戰(zhàn)前夕和抗戰(zhàn)時期,傅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就已在中國讀者中“風靡一時”了。
《約翰·克利斯朵夫》在中國讀者中風行,決不是以它的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或渲染男女主角的悲歡離合,來取悅于時。這部小說雖然只是寫一個音樂家的故事,但是它所展現(xiàn)的生活場面,卻是廣闊無垠,氣勢宏偉。羅曼·羅蘭筆下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天才音樂家,剛正不屈,嫉惡如仇,容不得半點邪惡不義的事物。小說中描寫的他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同周圍丑惡的、不公正的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和斗爭。但是羅曼·羅蘭也并沒有把約翰·克利斯朵夫塑造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形象高大”的英雄,他也是一個平凡的人,有七情六欲,充滿矛盾、苦惱;他所走過的生活道路,坎坷不平,艱辛備嘗。中國的青年讀者正是從這里感到了他們同約翰·克利斯朵夫有著感情的聯(lián)系,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全國解放前國統(tǒng)區(qū)的知識青年,大部分有一共同傾向,就是強烈不滿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思想苦悶,尋求出路。黨的領(lǐng)導和解放區(qū)是他們向往所在。許多人就是因為受了革命的、進步的文學作品的鼓舞和影響,走上革命道路,參加了革命斗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全書所表現(xiàn)的反抗精神,對生活的熱愛,對真理的追求(盡管書中是作為約翰·克利斯朵夫個人靈魂的“凈化”來描寫的),無疑對于促進青年讀者反對當時的反動統(tǒng)治,參加革命,也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當然對這種作用不應(yīng)夸大,但是也不能一筆抹煞?!墩摿_曼·羅蘭》中說:“愛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群眾,不一定愛讀《約翰·克利斯朵夫》,反之亦然?!蔽液茉敢庀嘈?,確有這樣的讀者。但我也相信,只要是要求進步、向往革命的青年,他就最懂得閱讀一切的優(yōu)秀文藝作品,既愛讀《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會愛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從兩本書中同時吸收向上的、積極的因素。與羅曼·羅蘭同時代齊名的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他的藝術(shù)趣味可謂是純“資產(chǎn)階級”的了,他就很稱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訪問蘇聯(lián)的時候,恰逢這部小說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逝世,他趕到死者床前表示哀悼,并且親了死者的額頭。雖然紀德后來從蘇聯(lián)回去后發(fā)生了令人非議的“轉(zhuǎn)變”,但我相信他對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感情是完全真誠的。因此,《論羅曼·羅蘭》書中談到這個問題時,應(yīng)該改做:“愛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群眾,一定愛讀《約翰·克利斯朵夫》,反之亦然。”這樣就更為全面了。
當我們談?wù)摗都s翰·克利斯朵夫》的中譯本時,不能不提到這部書的譯者傅雷。就象我們談到《毀滅》或《死魂靈》時,總要提到魯迅一樣。對傅雷的譯文,可以有不同的評價,但有一點大家是不能否認的,就是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中國的翻譯事業(yè)。其中,他傾注心力最多的是羅曼·羅蘭和巴爾扎克。還從來沒有一個翻譯家曾經(jīng)因為不滿自己的舊譯而重新再譯一次,而且又是一百多萬字的大書。只有傅雷這樣做了。解放后,他全部重新翻譯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就是在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重譯本”。解放初期,黨的政策允許并支持私營出版社存在。平明出版社就是以出版譯文質(zhì)量較高的世界文學名著,得到讀者的信任,如《契訶夫小說集》、《安徒生童話全集》、《苦難的歷程》等都是它所出版的?!墩摿_曼·羅蘭》中說:“在全國解放后,上海一家私營出版社于1953年重印出版《約翰·克利斯朵夫》?!彼傅摹吧虾R患宜綘I出版社”,即平明出版社(后于1955年公私合營,并入新文藝出版社)。這里需要有一個補充,這不是簡單的“重印出版”,而是一個新的譯本,即譯者傅雷鄭重標明的“重譯本”?!墩摿_曼·羅蘭》中說到:“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原封不動地重印出版這部翻譯小說?!边@情況完全屬實。我只補充一點,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中譯本(朱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同樣也是“原封不動地重印出版的”?!墩摿_曼·羅蘭》接下去又說:“國家出版社隆重地再版這部外國小說,沒有批判性的序文,連出版說明也沒有,這就可能導致讀者發(fā)生這樣的錯覺與誤會,以為這部宣揚個人主義和藝術(shù)至上論的外國小說是完全正確,值得肯定的。”《論羅曼·羅蘭》作者要求書前應(yīng)有序文,我很贊同;但是“批判性的序文”必須實事求是,倘若你是亂扣帽子,亂打棍子,讀者自有抵制的辦法,根本不看你的序文,反而浪費了排工、紙張。
在我國近現(xiàn)代的文學翻譯史上,有幾個人的名字將是不會被遺忘的:林琴南、伍光建、魯迅,連同傅雷也在內(nèi)。他們?yōu)橹袊姆g事業(yè)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他們所譯的大量文學作品,給了社會以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約翰·克利斯朵夫》如果沒有傅雷的辛勤勞動,我國讀者恐怕不可能早在四十多年前就讀到它的全譯本。尤其使我們感到痛惜的是,這位自尊心很強的、具有驚人的認真負責精神的翻譯家,在十年動亂的一開始,面對林彪、“四人幫”這伙封建法西斯暴徒的惡行,義不受辱,含冤而死。這是中國文化事業(yè)的巨大損失。當然,一個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人,是決不會屈服于林彪、“四人幫”的淫威下的,他只能以自己悲憤的結(jié)局作為抗議。
新中國成立后,《約翰·克利斯朵夫》進入了新的時代,它所起的作用當然同解放前有所不同了。新社會的讀者是不是也能從約翰·克利斯朵夫這個人物身上取到一點有用的東西呢?《論羅曼·羅蘭》對此也有一個分析:“在反擊右派的斗爭中,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一些年輕人,他們的個人主義思想發(fā)展到和我們社會主義社會勢不兩立的嚴重地步”?!坝腥嗽谔岣哒J識之后,在檢查自己的反動思想的根源時,指出《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小說給他們的消極影響”?!笆苜Y產(chǎn)階級思想腐蝕的人,拿克利斯朵夫當作知心人,捧著這部小說當作個人主義的教科書。有些人本來不愛好音樂,讀了這部小說之后,開始愛好音樂,自命清高,對于‘庸俗的日常工作不感興趣”。這里指出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小說中宣揚所謂的“個人主義”和“藝術(shù)至上主義”對我國社會主義社會青年讀者的消極作用,我認為強調(diào)指出這點,幫助青年讀者增強免疫力,是很必要的。但是我還想在指出這點的同時作一些補充,就是這部小說對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特別是經(jīng)歷了林彪、“四人幫”十年的封建法西斯黑暗統(tǒng)治之后,也還有其積極作用的一面。做一個象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樣正直的人,光明磊落的人,敢于同不公正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斗爭的人,有什么不好呢?至于在反右派斗爭中,有些青年因為講了點真話,對現(xiàn)實有所批評,因而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如果他們中的某些人確實是受了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感召,這不是更加證實《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小說是有積極作用的嗎?
照我的看法,凡是經(jīng)過時間檢驗證明有生命力的文藝作品,它所具有的積極意義永遠超過它所含有的消極因素。這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只有象斯大林所嚴厲批判過的蘇聯(lián)拉普派那樣的狂熱分子,才會采取打倒過去一切文化的愚蠢手段。如果把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和那些庸俗低級的作品科以同等的律法,不加區(qū)別,那恐怕必然導致簡單化,粗暴對待?!都t樓夢》里所宣揚的色空觀念和泛愛情主義可謂不少了,但是這并不能蓋過它對今天讀者仍然具有的對封建社會進行批判的積極意義。
我完全同意《論羅曼·羅蘭》這本著作中提出的,必須對《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小說中宣揚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個人英雄主義、個人奮斗、藝術(shù)至上主義等等加以批判,《論羅曼·羅蘭》的特色,除了它的詳盡地介紹有關(guān)的資料之外,就是它的批判性。但是這里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前提,批掉了這些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應(yīng)該有一些社會主義的東西來代替。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能一點不難:有,當然有東西代替,我們有革命的或無產(chǎn)階級的人道主義,有革命的集體主義,有無產(chǎn)階級的藝術(shù)觀,等等。可是林彪、“四人幫”這伙政治騙子,打著“革命”的旗號,以遂其封建法西斯專政之私,把這些全搞顛倒了,是非美惡全被顛倒了。在他們那里,批掉了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換來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批掉了個人英雄主義、個人奮斗,換來了吃大鍋飯、磨洋工、渾渾噩噩的混世主義;批掉了藝術(shù)至上主義,換來了赤裸裸的實用主義和愚昧無知至上主義。整個社會的思想全被搞亂了,其后果的嚴重性愈來愈顯示出來了。
本年五月九日新華社的一則電訊,很能說明這方面的問題。這則電訊報道,牡丹江軍馬場中學教師閻強寫信給黨中央,建議建立社會主義道德規(guī)范。閻強的信說:“我們把儒家‘仁、義、禮、智、信批掉了,拿什么代替呢?總不能用‘坑、
這樣看來,為建立社會主義道德規(guī)范,還必須進行大量的、艱巨的教育工作。林彪、“四人幫”把人的尊嚴踐踏殆盡,今天對青少年的道德教育甚至要從最基本的做人道理、最起碼的待人接物禮貌開始,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沉痛教訓,當然也是歷史的懲罰。當前我們既然面臨著林彪、“四人幫”對社會主義道德大破壞造成的嚴重后果,不僅存在反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任務(wù),也存在反封建專制思想的任務(wù),那么象《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樣能夠提高人的精神情操的文學作品,對青年讀者來說,肯定是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的,暫時還不能就此同這部小說和它的作者羅曼·羅蘭“告別”(《論羅曼·羅蘭》的代序題為《向羅曼·羅蘭告別》)。同時,今天世界上既然存在著社會帝國主義和大大小小的反動派,在他們奴役下的人民群眾喪失了基本的做人的權(quán)利,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羅曼·羅蘭鼓吹的“人道主義”,對他們來說,可能不僅沒有“破產(chǎn)”,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斗爭口號。那么對于“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也應(yīng)按照它的具體情況,加以分析,不宜籠統(tǒng)否定打倒。
以上所說,只是對《論羅曼·羅蘭》這本大著中的關(guān)于《約翰·克利斯朵夫》在中國的一節(jié),做了些補充。我對這本書,充滿敬意。所說如有不當,也希望得到批評指正。
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書前有羅大岡序,所論就較《論羅曼·羅蘭》為正,沒有《論羅曼·羅蘭》的那些缺陷。應(yīng)當說,這是很可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