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人民音樂家冼星海同志的一生,是刻苦學習和勤奮創(chuàng)作的一生,也是舊中國知識分子進行艱苦的自我改造而成長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的一生。他出生于澳門一個貧苦的漁民家庭,從小酷愛音樂,少年時代曾隨母親流亡到南洋,回國后在嶺南大學半工半讀,后來在上海國立音樂學院學習期間,參加過當時田漢同志組織的進步藝術(shù)團體南國社。為了在音樂上繼續(xù)深造,他于一九二九年赴法國巴黎勤工儉學,在這段時間中,他遭受到生活上和精神上各種無情的打擊,但是絲毫也沒有動搖他刻苦學習的決心。1935年秋天回國后,他就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參加了民族解放斗爭,寫出了“救國軍歌”、“青年進行曲”和“我們在太行山上”等幾百首抗日救亡歌曲,并且輔導了許多歌詠隊,宣傳抗日救國。1938年冬他到了延安,在魯迅藝術(shù)學院工作。這時,他一方面創(chuàng)作了“軍民進行曲”、“生產(chǎn)大合唱”和“黃河大合唱”等優(yōu)秀作品,并進行著民歌的研究;另一方面,他又積極學習政治理論,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在1939年6月,他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40年到了蘇聯(lián),又寫了“民族解放交響樂”等大型作品;由于肺病的折磨,不幸于1945年10月30日逝世于莫斯科?,F(xiàn)在我們從馬可同志所寫的“冼星海傳”中,選出他在巴黎的一章發(fā)表。從這一章中,讀者可以看出在舊社會困苦的生活中,一個人民音樂家成長的經(jīng)過;雖然時代和環(huán)境已大不相同,但冼星海同志當時刻苦自學的精神,對今天的青年仍有一定的教育意義。
祖國,你在哪里?
巴黎,這是多少人艷羨的花花世界!有閑的闊人們來到這里對著凱旋門憑吊一番歷史陳跡,對著鐵塔質(zhì)嘆一番近代的科學技術(shù),然后隨著太太去觀摩一番總是走在世界最尖端的時裝表演,晚上在金碧輝煌的大飯店里欣賞名聞全球的烹調(diào)藝術(shù)……于是他們滿意地在心中高呼:二十世紀的文明萬歲!
然而這一切對另外一種人卻是另外一回事。對他們來說,巴黎是一個寒冷的、混濁的、嘈雜的城市。已經(jīng)是深秋了,苦雨凄風,飄卷著寒樹落葉,混淆著煤煙濃霧,使人透不過氣來。那狹窄又泥濘的街道,兩旁擠滿像鴿子籠一樣的旅店和骯臟的咖啡館,昏暗的煤氣燈下zhu立著蓬首濃妝的神女……這些窳敗、猥瑣的東西就擺在那代表第三共和國的輝煌過去的歷史建筑近旁,就和那些龐大的二十世紀迷宮背對背靠著,這是多么滑稽而又嚴肅的對比!
就在這天堂與地獄之間,一個從迢迢萬里外跑來的年輕人徘徊著,徘徊著,已經(jīng)是第三個星期了,他還是在到處流浪、奔走。國內(nèi)朋友們介紹的幾個地方都去過了,有的一看見他那憔悴的面孔和磨穿了衣袖的破西裝,就萬分警惕地應付一下,隨即機靈地借故甩開了;有的非常同情他的處境,但也替他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因為他們自己也過著清寒的生活。有一次,他找到一個做綢鍛生意的同鄉(xiāng),那同鄉(xiāng)弄明白了他的情況后差點把眼淚都笑出來:
“玩音樂……哈哈哈!老弟,你真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我勸你還是先喂飽肚皮吧!”
那同鄉(xiāng)勸他學做生意,他像受了侮辱似地跑了出來,他像要擺脫一個惡魔似地急急走著,接連撞了好幾個行人,人們詫異地看著這衣衫襤褸的激動的東方人。他下意識地又走到了馬德里路巴黎音樂院的大門前,他曾多少次在這里徘徊流連?。∷恢挥X地放慢了腳步,希望能夠聽到里面?zhèn)鞒龅南腋?,安慰一下煩躁的心情??墒牵亻T人像驅(qū)逐叫化子似地揮手示意,惡狠狠地橫掃了他一眼,使他感到一陣揪心的酸痛。這種眼光,他并不陌生,上海外國租界的巡捕總是用這眼光對待中國苦力的。這里包括多少輕蔑,多少成見!你又怎能用三言兩語來說盡心中的憤懣!
啊,祖國,你在哪里?看你不見,叫你不應,你可知道有一個孩子在遙遠的異鄉(xiāng)想著你,念著你,希望得到你的庇護嗎?如果你是強大的,仍你的孩子再不會為著起碼的生活和學習的要求,去忍受那難堪的折磨,耗盡青春的精力!如果你是強大的,縱令在千萬里外,也感覺到像在你的懷抱中,你的孩子將昂著頭,挺著胸,放開歌喉,歌唱你五千年的文明,千萬方里的疆土和無數(shù)勤勞勇敢的人民……
想著,想著,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憤,眼睛里像有什么東西晃來晃去,阻礙了視路。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面前清亮起來了,思路似乎也從幻想中轉(zhuǎn)了過來。他清楚地記起了現(xiàn)實的祖國,那戰(zhàn)火蔓延,血淚奔流的祖國,在苦痛中掙扎著的人民。他又記起了母親凝視著他時的面孔、那付剛毅而又慈祥的面孔,似乎每條皺紋都在鼓舞著他,撫慰著他。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千苦萬難,所以那剛毅的臉色上才顯示出對苦難的蔑視,正是因為很少享有歡樂,所以那慈祥的面孔要永遠讓孩子看到對歡樂的憧憬……
他感到一種鼓舞的力量。為了母親,為了祖國,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難!勇敢些,勇敢些,這一點挫折算什么,也許還有更多的磨煉在后面……
在巴黎的街頭
肚子又在咕嚕嚕地響。他摸了摸口袋,只剩下最后的幾個法郎了。這幾天,他控制著食欲,每頓只吃個半飽,但朋友們資助的一點錢還是很快地減少下去。不行,得很快想辦法解決生活問題,音樂暫時放在一邊。那位同鄉(xiāng)的話也自有他的道理,在這五花八門的大都市里,只有錢,錢,錢!錢能支配一切。你要吃飯,拿錢來;穿衣,拿錢來;讀書,拿錢來;學音樂——啊,照那位同鄉(xiāng)的眼光看來,音樂大概是一種高級的商品,更要拿錢來。一個孑然一身的窮小子,跑到這號稱世界音樂文化中心的巴黎來學音樂,這不是奇談么!……
(圖片見原版面1939年冼星海在延安指揮“黃河大合唱”)
他走得身上汗津津的,也不知道來到了什么地方。這沒關(guān)系,對于一個流浪者,哪里都是一樣。塞納河水嘩嘩地流著,不遠處傳來碼頭上喧嚷的聲音。他無意間瞥了一下街牌,心中突然一亮。在來法國的輪船上,曾有一個中國水手向他介紹過這地方,這里有幾家飯館雇傭著一些中國人,也許能碰上一個機會找點工作。
前面?zhèn)鱽砹艘环N喧鬧的聲音,一隊警察急急地跑了過去。聲音似乎越來越近,他分明聽見其中夾雜著一些高低不同的嗓子發(fā)出的歌聲:
前進,祖國的孩子們,
光榮的一天來到了……
這是人們熟悉的“馬賽曲”,它在這塊土地上傳唱了一個半世紀了;人們在不同的場合唱著它,表達了不同的涵義。但是,那里還有些什么?——一個更加高昂的調(diào)子出現(xiàn)了,那也是人們所熟悉的,但在任何情況下它都體現(xiàn)著一種明確的、強大的、共同的情感: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
作一次最后的斗爭……
人們涌了過來。他看見警察的制帽在人群中晃來晃去,警棍舉起又落下。人群散開了,他被一股潮水樣的人流沖到另一條窄小的街道上去。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他來不及弄清這是怎么一回事。那一瞬間的景象好像夢魅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兩個正在街頭玩耍的孩子被撞倒,一個空罐頭盒子嘩啦啦地滾了好遠,一個頭戴工人帽的小伙子問他奔來,后面緊緊追著一個警察。他本能地讓過去那小伙子,正和警察摘了個滿懷,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那警察悻悻地爬起來,要抓這個意外的攔路人,但一看是個外國叫化子,狠狠地
咒了一句,轉(zhuǎn)頭追別的人去了。
(手跡見原版面1945年冼星海逝世后,毛主席所寫的悼詞)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進一家飯館,剛才跑過去的小伙子也在那里。他們招呼他坐過去,請他喝啤酒,但是由于語言的隔閡,他們沒有辦法交談。他們叫來一個堂倌,這堂倌是中國人,約摸有三十來歲年紀,操著一口東北的鄉(xiāng)音,也能講流和的法國話。當他把星海的情況向那些法國工人介紹了以后,引起了大家熱情的關(guān)懷,要介紹他到他們工廠去工作。星海感激他們的關(guān)切,但他情愿找個不像在工廠那樣固定的工作,為的是有較多的機動時間好學音樂。那個東北人倒也肯幫忙,他聽老板說過飯店里要招雇雜役,便去和老板說了,老板讓明天來試工。明天,還要等明天么!他巴不得今天就留在這兒。能有立錐之地躺下來也是好的,盡管做的還是流浪夢!
死也要把骨頭捎回去啊
“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老弟;人生一場,好比翻洋過海,哪能沒有些兇險?不管它風大浪高,你要咬緊牙,鼓著勁,挺下去……”
每當工作比較松閑的時刻,老王——那位東北老鄉(xiāng)——總喜歡跑到廚房來和星海聊天。也許是因為平時難得用祖國的語言和人講話,所以他一談起來簡直沒有個完,只有餐廳里發(fā)出的鈴聲才能把他止住。這和那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在土豆、白菜、洋蔥和堆積如山的杯盤碗盞之間操作的廣東小伙子形成群明的對比。
“要說吃苦,老弟,我可比你吃的苦多。打記事那年起,就從山東老家逃荒出來,我娘背著一個,抱著一個,我爹挑著我和我妹妹。走著走著,我娘懷里的那個叼著奶頭就斷了氣,那里連血也咂不出來了啊。走著走著,我娘往一棵樹上一靠,再也沒有站起來。我爹連眼淚也沒淌,罵了一句“討債鬼”,掄起扁擔把我妹妹砸死。輪到我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抱著我爹的腿哭起來。我爹抱起我,也哭起來,我只看見他哭過這一次。我們一步一步挨到北大荒,我爹一镢頭一镢頭地刨那黑土,我爬在地上用手摳。我長大了點,十二歲就跟人們?nèi)ヌ徒鹕埃蜥笞?。后來,來了個跑馬占荒的孫二爺,說金銀土地都姓孫,我爹頂撞了幾句,叫官差抓走了,死在大牢里。我跑到哈爾濱,聽說有招華工到外洋的,我就報上名了。來到法國,也不知誰跟誰打仗,在兵工廠干了幾年活,說是協(xié)約國勝了,我們可是赤手攢空拳,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有人回國了,可是我回去有什么奔頭?把心一橫,就在外國安下家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唉,話是這樣說,外國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幾年長了點歲數(shù),一閉眼睛魂兒就回到關(guān)外老家。老弟,神神鬼鬼的事我自來不信,可是心不由已地還是惦記著:等我死了得托人把骨頭捎回家去,好找我爹我媽,免得在外國做孤魂野鬼!”
老王有關(guān)東大漢那種粗壯的骨骼和豪爽的性格,這與他在法國餐館做堂倌的職業(yè)頗不相稱。他常常用中國土話咒罵那些嬌聲嗲氣的法國顧客。他以一種無庸置疑的老大哥身份來關(guān)心他的這位廣東老弟。他脫下了自己的一件外衣給他穿,他給他找到一家小旅館的七層樓上的廉價房間。這個古怪的地方和節(jié)約的門道虧得他給想出來。
音樂啊,音樂………
工作是繁忙的,在這個以自由、平等、博愛的響亮口號名聞世界的國度里,看來勞動者的休息權(quán)利并不怎么被尊重。這里的雜役工作,從早上五點鐘起,就要到奶廠和面包房取貨,回來后得趕緊整理餐廳迎接最早的一批主顧,接著上上下下收拾家具,提水搬菜,這中間還包括伺候老板一家五口人的吃喝。老板是一個有顆挺大的酒槽鼻子的老頭兒,他在戰(zhàn)爭中失去一條腿(可是胸前多了個勛章),只有成天坐在賬桌旁讀拿破侖軼聞,而把家務和營業(yè)的全權(quán)交給了老板娘。老板娘有四十多歲,但是她自己覺得至少應該打個對折才合適,并且總認為到柜臺前來買酒的人百分之九十是由于她在那里的緣故。她的脾氣可沒準兒,有時像貓,有時又象獅子,那要看對象是誰和每天的天氣如何而定。
老板娘對于星海的工作是滿意的,一個正在青春的小伙子,能做兩個人的工作,任勞任怨,這是多么理想的勞動力!大概上帝最初對每個人都賦予了這么完美的品格的,只是在世俗生活中泯滅了本性……老板娘所以有這種感慨不是沒有原因的,最近廚房大師傅就鬧著增加工資而不得不把他解雇(她想,這一定是受那些常來喝酒的碼頭工人的影響,她深怕這影響傳染開來)。老王被提升為廚師(他原來會這一手的),星海代替了老王的位置在餐廳里做堂館。這并不見得比雜役更輕松些,因為要完成老板娘連珠炮式的命令做的事,實在是不容易的。
“小蒙古(老板娘以為除日本人外,所有的東方人都是曾惹起“黃禍”的蒙古人),端菜去!”
“小蒙古,威士忌!”
“咖啡,咖啡,……”
“賬單,賬單,……”
這樣,每當一天工作完畢,他就像一個長途旅行者一樣,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挨一步地爬上那七層樓的小鴿子籠,往五癆七傷的破床上一躺,就昏昏欲睡了。朦朧間,老板娘指手劃腳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面前……他常常這樣驚醒,坐起來久久發(fā)呆?!安恍?,這樣下去怎么辦?音樂,音樂啊……”
總還有這樣的一些人
急切的情緒幾乎變成了煩躁,雖然目前勉強得到了溫飽,可是兩頰反而深陷下去了。
他用第一次拿到的菲薄的薪金買了一把提琴,晚上打開天窗伸出上半身對著上帝練習起來。琴聲傳出去,鄰居們紛紛提出抗議,他們并不愿意在這時候欣賞這位古怪的音樂家的演奏。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在這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房間里,這是他能夠采取的唯一姿勢??!他的苦衷是鄰居們不能諒解的。但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練習的時候加上弱音器并且盡量拉得柔和些就是;他苦惱的是,沒有老師指導,怎樣提高呢?
他去找馬思聰,經(jīng)過同鄉(xiāng)的介紹,他知道馬思聰在跟著名的小提琴家奧別多菲爾學習。馬思聰也聽說過這個“南國簫手”①,但沒有想到他是這樣貧困潦倒。懷著極大的同情和對這種頑強的學習精神的敬佩,他領(lǐng)著星海去見奧別多菲爾。當星海聽說跟這位大師學習的費用是每月二百法郎時,心里緊張起來,可是最后還是鼓著勇氣去了。
奧別多菲爾聽完了星海的陳述,暗自沉吟了一下。他對這年輕人試奏的成績不是很滿意的,同時看他的年齡也嫌太大了一點,但是聽他講了學習音樂的經(jīng)過以及那眼睛里閃出的火樣的熱情,這位大師被感動了。他從自己的切身體驗深深知道在“天才”這概念的涵義中有很大的成分是包括著一個人的意志力量和不懈的勞動;在這一點上,這個青年人引起了他特別的注意。此外,在他教授他的第一個中國學生時,他發(fā)現(xiàn)東方人的音樂感和靈動的指觸,比他的歐洲學生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他想以自己的這種發(fā)現(xiàn)來擊敗音樂上的那些保守派和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他向那緊張地期待著回答的青年人說:
“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學生。在你有足夠的收入以前,我不要你的學費?!?/p>
兩個青年緊握老師的手不放。星海的心情更是激動得難以形容。他覺得,世界上總還是有這么一些好人,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要從人們那里得到一些什么,而是給予人們一些什么。他自己無疑是要站在這些人一邊的。
祖國溫暖的南方啊
奧別多菲爾先生是富有同情心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學生的嚴格;他寧肯延長上課時間,犧牲自己的休息,也要讓學生完滿地達到每次課程的要求。這在星海是感到特別吃力的,但他并不因此畏縮,他利用晚上的時間勤奮地練習。有時,從夜半一直拉到黎明,手指麻了,頭腦木了,可是他的無限的青春活力振奮起來,迎著東方射進來的第一道粉紅色的光束,伸展一下身軀,到水管旁沖一沖臉,登登登跑下樓去,穿過殘夜未盡的冷落街頭,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動生活。
可是,一個人的體力畢竟是有限度的,日復一日,他的兩眼周圍漸漸起了黑霧,他的動作節(jié)奏也不像以前那樣明快了。他時常在正工作時感到一陣暈眩,眼前冒著金花,因而不得不把工作停下來,但這馬上就過去了,他十分相信自己的體力,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
天氣更冷了,寒風在夜晚特別顯示出它的威力,手指伸展不得,無法再利用晚上的的間練琴。這時他是多么想念祖國溫暖的南方?。〉]有在困難面前屈服,他利用夜晚的時間讀曲譜,分析作品,練習寫作;白天,他帶看提琴去上工,尋找一點一滴的工作間隙時間進行練習,老板娘鋒利的眼光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在這些日子里的變化,他對這個能干的小伙子的好印象也越來越減退了。她很想給他一個警告,好好教訓他一頓,但是總找不到機會——凡是該做的事他都照樣做了,只不過比從前遲頓了一些而已,還有那提琴,那該死的提琴……可是這些又怎好作申斥他的借口呢?
(手跡見原版面)1939年周總理在冼星海同志的紀念冊上所作的題詞
用音樂去救起那不振的中國
溫暖的廚房成了星海的練琴室,如果不是常常要被打斷,這真是個練琴的好去處,至少這里有足夠的光線和溫度。他在碗櫥的一層格子上謄空了一片地方,把他的樂器和那些叮叮當當?shù)牟途卟⑴欧旁谝黄?。一有機會,那剛好立足的一個角落就成了他的教室;聽到喚人鈴聲,他將琴順手一放,端起菜盤送往樓上餐廳去。
有時,老王在一陣繁忙的工作過去后,燃著一支煙卷,倚靠在窗臺上,瞇縫著眼,聽這個青年音樂家的演奏。半晌,他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
“來一段家鄉(xiāng)調(diào)兒吧……”
他并不等別人的回答,自己就輕輕地哼唱起來——
正月里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點紅燈,
人家家里團圓聚,
孟姜家里苦零丁………
小提琴聲柔和地跟了進來,象嘆息,像低咽。但唱者忽然停下來了,他使勁噴出一口煙,換了一種激昂的曲調(diào)——
錦戰(zhàn)袍上繡虎豹,
金盔銀甲放光毫,
這幾載青鋒寶劍未出鞘,
倒叫你亂臣賊子樂逍遙……
小提琴遲疑地跟了一下,隨即停了下來。他不大熟悉這種地方戲的粗獷的調(diào)子,但他感覺到唱得很有感情,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看來好像音樂的絕緣體似的老王竟有這樣豐富的音樂感,特別是節(jié)奏的控制和自由奔放的變化,是多么有表現(xiàn)力??!
“好久不唱了,”老王發(fā)現(xiàn)星海在注意地聽他,這樣解釋說?!澳贻p的時候我也是個愛熱鬧的,跑秧歌,唱大戲,是一把好手。可是,日子不好過了,這些玩意兒解不了饑,上不了陣,誰還有心思再去弄它!到外國十幾年,更沒有開過口。這回看見你的勁頭這么足才把我逗起興兒來的呢!——你到底比我年輕幾歲,也沒遭過我遭的罪,心火旺盛,才一天到晚夾著那玩藝兒唧唧咕,咕咕唧,可真有個鬧騰勁兒哩!”
星海覺得有點委屈,老王雖然對他一片好心,但顯然并不完全了解他;他也從未將自己的心事好好向老王談過??墒?,老王的話又有什么不對呢?音樂真是解不了饑,上不了陣的東西,日子不好過了,有音樂又能當什么呢?……他在心里駁不倒老王的觀點。然而,又怎能設想自己拋棄音樂,或者有一天終于會拋棄音樂呢?……不,決不能。他的理想是要讓音樂普及全中國,要用音樂來救起不振的中國,提高祖國在世界上的地位。這一點老王是不能理解的,也不能和他一下子說清楚這個道理。他想,總有一天他的工作會被老王和象老王這樣的人所了解的……!只有這樣一種沒有多大把握的念頭,才能把自己從困惑中解脫出來。
“你到過咱們北大荒么?好地方啊!”——星海的思索被老王的話打斷,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思路相距很遠?!澳鞘墙鸩粨Q的寶地。你刨開黑土,它吱兒吱兒地流油;你撒下種子,它嘎巴嘎巴地往上竄??墒?,惡狗當?shù)溃橘\掌權(quán),山川田地都跟著遭殃。這年月,我看任誰也樂不起來!……”
不能忍受這種侮辱!
是啊,這年月,誰能樂得起來……他執(zhí)弓的右手不由得垂下來,二十年來的生活經(jīng)歷又向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那水上高歌的漁民,為什么在岸上沒有立錐之地?那精明、善良的黃大哥,那啟發(fā)他去為窮弟兄們寫出好歌兒來的好人,為什么要被害?②那富有音樂天才的賣藝小姑娘,又為什么要受侮辱和迫害?……叮令令——餐廳的鈴聲響了,他急急地撂下提琴,端起菜盤走去,這一切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不假思索的習慣動作了。他踏上樓梯,一陣暈眩又發(fā)作了。他扶著欄桿,略微定了定神,鈴聲還在響著,他端好菜盤,一步、兩步……跨上去。他覺得,太陽穴里好像有許多針尖,刺得面前翻起金花,金花又化作許多大大小小的問號,象一群被驚擾的蜜蜂一樣向他襲來。他想躲避這個襲擊,身體略一傾斜,腳底下登了個空,嘩啦啦……他暈倒在樓梯上,幾個盤子摔得粉碎,菜湯濺滿了一身……
老板娘氣勢洶洶地跑過來。這時他完全清醒了,準備迎接將要發(fā)生的一切。老板娘大發(fā)了一陣雷霆,把她從丈夫那里知道的關(guān)于蒙古人和韃靼人的種種惡德都揭露出來對著他痛罵一頓,好像要通過對他的斥責來伸雪幾百年來東方的野蠻民族加之于西方文明世界的“恥辱”。她期望著這個“小蒙古”聽到她嚴厲的責屬會哭起來向她告饒。但是她大失所望,那小伙子從容地收拾起餐具的碎片,堅定地緊閉雙唇,以至使得那原來就很剛直的輪廓益發(fā)顯得像鐵鑄的一樣。他回身取來自己心愛的樂器,提著它昂然走過餐廳。他拉開店門,回首向他在這里耗去一段青春時光的地方環(huán)顧了一下(老板娘甚至覺得他還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然后頭也不回地向那混濁、吵嚷的巴黎街頭揚長走去。老板手扶賬桌用一只腿站起來,困惑地望著那小伙子的背影。老板娘張著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哦,這些黃色的蠻子,他們的脾氣是多么古怪?。。ㄎ赐辏┳⒁恍呛I朴诖岛?,在少年時代曾被人譽為“南國簫手”。注二黃大哥是廣州珠江上的水手,思想進步,參加過革命活動,后被逮捕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