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德
美國,照他們報紙的宣傳,據(jù)說并不是什么資本主義的國家,而是: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在那里一切都是“目由”的。
自由的企業(yè),自由的市場,自由的競爭。小到一個頭發(fā)夾子,大到一片明媚的海濱勝地,一條鐵路,一個萬把人的城鎮(zhèn),一個足以開采一世紀的煤田,只要你有錢,都會是你的。那里一切都是商品,包括鎮(zhèn)壓罷工的打手們,陷害公民的假證人,都可以收買到。
有著勞動力的中學和大學畢業(yè)生們自然也不例外。他們離開了學府之門,以商品的身份投入了自由市場,看貨色,講行情,討價還價,“自由”得連我們的一些右派先生們也想如法泡制。
美國的學生畢業(yè)后會干些什么?又如何“自由”地選擇他們的職業(yè)呢?
當然,按著“美國式生活”的理論,這些中學生們的前途是“遠大”的,因為任何人的前途都是“遠大”的。根據(jù)法律,誰都可以作總統(tǒng)。根據(jù)自由競爭所提供的偉大的“可能性”,誰都有“可能”作個卡尼基第二,莫根第二,福特第二,后起之秀的新“大王”,別樹一幟的億萬富翁。
事實當然不會是這樣如意。億萬家當?shù)暮栏灰还惨膊庞袔讉€,代代相傳,互通姻好,形成了世襲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貴族。自由競爭是競爭不來的。他們自己也很少相信這個可能性。中學生也好,大學生也好,他們投入了畢業(yè)生的自由市場后,他們的學位就是他們的商標,他們要自己作售貨員,待價而沽。
他們有“自由”選擇他們的職業(yè),至少選擇職業(yè)的方式是自由的。譬如說,他們可以就在學校里等候雇主來找他們,不過像這樣的“禮賢下士”的情況畢竟是占極少數(shù)的。他們可以主動地向雇主寫信申請,這樣的門路也不是很多。再有就是看雇主們在找上登的“征人廣告”——如果愿意花錢,自己也不妨登廣告——和找職業(yè)介紹所了。
找職業(yè)的門路不外這些,問題是他們并不是什么可居的奇貨,能供他們挑選的機會也實在沒有多少。作為一個賣主去找買主實在也不是容易的。貨色越擱越陳,人越餓越瘦,一般說碰到什么是什么,有什么等頭呢?有工作有薪水已經(jīng)不錯了。
再說,畢業(yè)生的市場上有旺季有淡季,1949年我所在的學校冶金系只有兩個畢業(yè)生,他們畢業(yè)前后寫了不少申請就業(yè)的信給大大小小的公司,他們所得到的回答只是“對不起……以后有機會我們當再通知你”。他們閑居了一年,等到1950年侵朝戰(zhàn)爭發(fā)生后,美國“繁榮了起來,他們從前發(fā)出的信才得到肯定的答復。
就是幸運地已經(jīng)找到職業(yè)了,每星期拿到薪水,但是淡季一來,他們朝不保夕,說不定哪一天就被停雇。1954年我在一個設計公司工作,那里全是些大中學校的畢業(yè)生們。公司有四個設計室,頂盛的時代達到一百多人,不景氣的時候只剩下不到十個人。每到星期五,一個個人都把三角板,繪圖筆包了起來等待“斧子”(注:我們把老板叫做“斧子”。)來到,看先砍誰。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告訴我:“我有一家子人,不像你單身漢那樣。”另一個四十多歲的設計員告訴我他在兩年半內(nèi)換了二十個工作。這個“設計公司”有人叫它作“旅館”,一個個新的面孔來到,還沒有搞清楚他們誰是誰,就已經(jīng)不見了,過了些天又是新的一批。這里充分體現(xiàn)著自由市場的無拘無束,老板只要說一聲,第二天你就不必再來了。你可以自由地在街上游蕩,你可以自由地到別的公司去碰釘子。
這里是生活線上的爭扎,是尖銳的人的勞動力的自由競爭。這里沒有客氣,大家不必誰讓,每個人想盡辦法抓住飯碗,對別人最多只是表示一下無可奈何的同情和惋惜。
一年年的畢業(yè)生們,再加上市場上已經(jīng)過剩的勞動力,他們排排成長是的隊伍,在各個城市里,在人們遺忘了的角落里。他們早上六點鐘起來跑到報館門前等著剛剛出版的報紙,充滿著希望在一個個仔細地讀著報上的“征人廣告”,但是當他們趕快按著地址跑去接洽時,就往往會被告訴說:“位置已經(jīng)補缺了,”……
他們擁擠在一個個職案介紹所里,這些介紹所處在高聳的大樓里,陳設得都很高貴,他們拿著長長的表格和說明,一項項地填寫。條件是苛該的,介紹所要索取很高的代價,不是自白給介紹職業(yè)的,工作找到后,要按月從被介紹者的工資中抽取可觀的“手續(xù)費”和“利潤”;但是他們填寫了,往往如石沉大海不見影子。就是真的找到了,沒有多久他們也許又被解雇了。然而介紹所的手續(xù)費也許還沒有扣清呢。
我們不要忘掉在成千上萬的大中畢業(yè)生中還有著不同的膚色呢。不論是南方或北方,黑人是最后被雇用的,最先被解雇的。提到膚色,我們不妨引用一只歌子:
“請你聽我唱著一支歌,我的兄弟,
你會知道這支歌是真的。
要是你的皮膚是黑的,
為著生活,你去找工作去,
他們會這樣告訴你:
白皮膚的,我們會用你,
褐皮膚的,等在這里,
黑皮膚的,滾出去,滾出去!
我們也不要忘掉在膚色之外也還有著政治色彩呢。杜魯門的“忠貞宣誓命令”一下,幾百萬的“國家工作人員”的職業(yè)受到了監(jiān)視。他們必須宣誓,必須回答一系列的奇奇怪怪的問題。政府不需要什么證明,“充足的懷疑”就可以把一個人解雇了。在這種恐怖的政策下,人人為著職業(yè)自危。像有一個人說的:“你有沒有一個仇人在政府機關或者是接受政府工作的地方工作?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辦法打倒你的敵人。你只要向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寫個明信片,也用不著簽名,就說你的敵人訂了一份新共和雜志,請過一個黑人到他家吃過飯,然后把明信片投到郵箱里。你可以放心——你的仇人完蛋了。”
這一切便是“自由市場”。
這是人們在失業(yè)的威脅中被自由剝削,自由出賣的市場。是“黑”“白”分明,政治分明的自由市場。在這市場上經(jīng)常有著幾百萬的存貨!可以隨時拋售,用來平衡勞動力的變換價值。這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學的一條重要規(guī)律。像我工作過的設計公司的故事一樣,“自由市場”是一把斧子,浸滿了人的辛酸的熱淚。在美國的社會里,一切都是“自由”的,大中學生的“自由市場”原就是“自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