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慧

一九四六年的秋季，我們在武當(dāng)山區(qū)。

我們的斗爭方針是，分散堅持地方工作，打擊零散敵人和反動多保武裝，動員、組織群眾，保存實(shí)力，等待配合南下的劉鄧大軍。

正在這艱苦緊張的時刻，我在“百團(tuán)大戰(zhàn)”負(fù)傷的傷口復(fù)發(fā)了，它又引起紅軍時代的傷口化濃，左背和左肋都腫了。同時，因日夜在潮濕森林中生活，淌水過多，引起了腳腐爛，腳上的肌肉一塊塊地往下掉。醫(yī)生說：再不能跑路了，腳也不能見生水了。否則腳將要鋸掉，還有生命的危險。

但是，我怎能不動呢？我是這個地區(qū)的指揮長，怎能不動呢？

一天，在冷水河附近的山頭，我坐在用樹棒做成的擔(dān)架上，召集各組負(fù)責(zé)同志開會，研究以后的工作，和互相聯(lián)系等問題。忽然，我的愛人郭敏，從崗哨跑來，說：“快，快，敵人的搜山部隊來了！”

我回頭一看，呀！有出路的三個方向，全被封鎖了，只有靠冷水河方向的陡坡，還未封死。同志們拉著我的樹棒擔(dān)架，從山上一氣兒跑到了冷水河。

這河呀，說來可險哩！上端是絕路，兩面高聳著巖壁，山澗中仰頭向上，只見藍(lán)天像一條玉石做成的帶子。原始森林復(fù)蓋著溪水，終年得不到陽光的照射，水冷刺骨。只有順河往下走才有出路。路呢？只能攀著兩邊的巖石走，這算得了什么“路”哩！

剛到河邊，我就昏過去了。后面，敵人緊追著。情況是十分危急，這時郭敏一把把我背起。同志們見了，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不成呀，如果你再小產(chǎn)了，怎么辦？”她一點(diǎn)也沒猶豫，緊緊地背著我。

我們沿著岸邊巖石上的小道走。有時小道太陡，站不住腳，還得抓住樹藤；有時小道太窄，背著過不去了，還得暫時放下我，一個一個地爬著過去；有時實(shí)在沒路可走，便又涉過冷水河，到對岸去找路。就這樣來回淌了二十多次河水……。

我伏在她背上，見她那吃力的、忍耐的神態(tài)，心中很激動。她已經(jīng)懷孕了六個月了！一次淌水時，她的腿忽然顫動了一下，我在她背上也隨之一晃，這可把我嚇住了，是不是身子支持不了呢？還好，她趕忙聲明是踩著一塊不穩(wěn)當(dāng)?shù)氖^……。

兩個多小時，我們勝利地退出了河口。

我被戰(zhàn)友們送入一個深山的石洞里去休養(yǎng)了。上級組織決定郭敏和兩個通信員照護(hù)我。

本來，自己不能工作就已經(jīng)夠痛苦了，怎能再耽誤幾個人整天守著我不干事呢？于是，我就叫他們白天化裝成打柴、割草的，在周圍山頭上放哨；一到黃昏，就到山下的村莊里去作些工作。如了解情況，向群眾宣傅，與工作組取聯(lián)系等。每天后半夜，她從山下的村莊里，給我?guī)Щ責(zé)衢_水和吃的東西。

但敵人的活動也逐漸更加厲害，成天搜山、清鄉(xiāng)，

并大肆造謠說：延安被他們占領(lǐng)了；劉鄧部隊已向黃河北潰逃了。這些鬼話，誰相信呢。在茂密的樹林里，我們常開小組會分析這些謠言，我們每個人都充滿著勝利的信心。

我的病勢一天天地好起來。

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大山上一家老百姓的茅屋里住宿，半夜時分，我好像在睡夢里隱隱聽到有哼哼聲，我翻了個身，注意一聽，像是她在叫喚。我趕忙問她，她說肚子忽然疼起來。我早就算過時候，知道定是要臨盆了。我一陣興奮，心強(qiáng)烈地跳著，但卻又有些擾慮。這家只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和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大山里人煙稀少，又是午夜，尤其在這種緊張的戰(zhàn)斗環(huán)境里，找誰來接生呢？

我決定一切都自已來動手了。這時，我的左臂還沒痊愈，但我的右臂已經(jīng)能做事了。就全靠著我這只因她親切照顧才逐漸痊愈的手臂，一瓢瓢地舀滿了一鍋水，又抱來一堆柴禾，燒著水。又向老鄉(xiāng)借到了木盆、剪子、一些布片和紙張。水開了，我把要用的工具燙了燙，消了毒，便自己去接生了。

不一會，孩子哇哇的哭聲，打破了山野茅舍的沉寂。我該怎樣敘說當(dāng)時心情的歡暢呢？長期在深山密林，脫離領(lǐng)導(dǎo)的游擊生活，忽然得到了上級指示時，有過這樣的心情；經(jīng)過幾盡夜的激戰(zhàn)，眼看勝利地繳來大批戰(zhàn)利品時，有過這樣的心情；不，這是任何感情也代替不了的一種特有的感情呵！我們流血淌汗，不也正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這樣的孩子嗎？祖國呵，你又增添了一個小生命，我們的革命事業(yè)，又將獲得一分新的戰(zhàn)斗力量……。

第二天，剛剛天明，老百姓送來情報：敵人一個營已經(jīng)包圍了這架大山，就要搜山，已經(jīng)看得見敵人從四面在往上爬了。

走吧，來不及了。

于是我把軍用品一齊藏起來，借了套老鄉(xiāng)的破衣服，臉上手上抹些煙、土，化裝成當(dāng)?shù)乩习傩盏臉觾?。又借了床破棉絮，把她母子倆包在一起，放在一個大草堆里。我一只手提著槍，爬到最高的山峰上看敵人的動靜。

敵人到了山腰，往上一看，山還很高，山頂上積著很厚的雪。敵人有些猶豫，問了問半山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都說上面沒有什么，敵人就回去了。

我回到茅屋，取出了她母子倆?？磥磉@地方也不可久留，只好收拾行李，抱著才誕生的小孩轉(zhuǎn)移。這時，小孩子正在酣睡，我忍不住在他小臉上輕輕地摸了兩下，心想：小公民呵，你那里知道你誕生的第二天，就跟著父母一道，在經(jīng)歷著人類最艱險和偉大的事業(yè)哩！

走哇，走哇！我們抱著孩子，在山溝里走，夜晚里走，今天在這個地方，明天又到另一個地方……。

我們到了保康縣以北三十里的一座大山，這里叫譚家荒。連日來，不休息的行軍，大家是夠累的了。到了譚家荒的一個小山莊，我們準(zhǔn)備多休息一會，做頓飯吃吃，孩子也好趁此機(jī)會吃頓鮑奶。

孩子從她背上解下來，看那對小手和小腳呵，就亂抓亂蹬開了，才二十八天的孩子哩，對著母親的臉，笑得那樣純真、自然，簡直像朵盛開的百合花。

孩子剛把奶頭含在嘴里，“噠噠噠噠”，不遠(yuǎn)的地方，傅來了清脆的機(jī)槍聲。原來，敵人又包圍了這座山莊。

我們抬頭一看，周圍的敵人距莊只有四、五公尺。顯然，這時再抱著孩子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把孩子往草窩里一撂，從地上抓起件包，急促地沖出門。剛跨出門，又本能地站住，回頭深深地看了孩子兩眼，然后，我們一齊鉆進(jìn)茂密的森林中去。

哇哇的哭聲，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直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好像還隱約可聞！

雖然平原上已是瓜熟蟬叫的盛夏六月，但武當(dāng)山區(qū)的群峰，還有未化的積雪。這時，接到上級指示，要我們集中分散的力量，打擊敵人。

各組集合在深山里的一個小山莊上，布置好了崗哨，戰(zhàn)士們正在做飯、燒水，干部們正在開會。誰知老奸巨滑的敵三十八團(tuán)，早已跟上了我們，這時候，便緊緊地包圍了這座山莊。

我見事不妙，立刻下令分三路突圍。敵人已發(fā)現(xiàn)我這路是指揮中心，他們干脆放棄了其余兩路，集中兵力來對付我們。

我們加速度地行進(jìn)著，忽然森林里贊出來一股敵兵，把我們這一路切成了兩段，并向我所在的前面一段，猛撲上來。敵人沒有打槍，口里不住的喊“抓活的”、“抓活的”，情況愈來愈嚴(yán)重，眼看只距我二十余公尺了。

我愛人跟在我后面，她發(fā)現(xiàn)有條岔路，便立刻轉(zhuǎn)過方向，大聲嚷道：“嗨，看你們，指揮長往這兒去了，你們?yōu)槭裁赐沁吪苣?？?/p>

我回頭一看，知道是她設(shè)的計策，也來不及理會，便繼續(xù)向前急走。

她這么一喊，敵人卻信以為實(shí)，便跟著她追去，以為我在那里。

這是條絕路，她沒跑多遠(yuǎn)，前面就出現(xiàn)了一道懸崖，眼看敵人伸手就可抓住她了。她單槍匹馬，回頭去是不好搏斗的。入黨時宣誓的情景，狼牙山五壯士

的故事，這時大概像電一樣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于是咬了咬牙，閉上眼睛，一個箭步就跳了下去。

敵人追到崖邊，低頭一看，只有霧氣籠罩著崖下的樹林，茫茫一片，陰森森地見不到底……

小孩子喪失了，她又跳崖了。十多天來，確使我有些不安。每當(dāng)工作完了，就不得不想她，心里常感到失去了一件最心愛的東西似的。

距離突圍整整二十天的一個晚上：繁星布滿了藍(lán)色的夜空，我們住在一個山頭上，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的山頭，也住著部隊。戰(zhàn)場上所特有的警惕，使我們都拿起了武器，瞄準(zhǔn)對面的山頭：

“是什么單位的？”

“你們是什么單位的？”對面這樣反問。是個女人的聲音，是我所熟悉的女人的聲音，一股驚訝和喜悅織成的感情的巨流，沖擊著我的心胸。

我又問了一句，可不就是她么！

會合以后，我和她一直談到半夜，敘談她突圍以后的情況。

她從崖上跳了下去，就昏過去了，不知在什么時候，她又蘇醒過來，渾身跌了很多小口子，但她沒有死。她定了定神，又繼續(xù)突圍。真碰巧，她碰上了我們另一路的一個班，這個班已經(jīng)沒有指揮員了，便要她負(fù)責(zé)指揮。她指揮大家打了二十天的游擊。

說到這里，她摸著我的手，聲音很小很慢：“自分別以后，每天除了工作，總在想你，我們結(jié)婚才一年多，眼看全國革命即將勝利，我們愛情生活，就這一年多一點(diǎn)便完了嗎？我不信，我不停地打聽著你這個部隊的去向?！?/p>

多巧呵，就在這繁星的夜晚，我們這對新婚不久的夫妻，在艱苦的歲月里曾經(jīng)同生死、共患難的革命伴侶，現(xiàn)在又在一起了！

不久，劉鄧大軍來了，我們這支部隊，便隨之渡江南下了。（毓繼明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