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
這是一個夏天的早晨,我們踏著文昌縣東海岸的沙原,走向一座熟悉的又是久別了的村莊。幾十株高大的椰子樹,在村莊的周圍矗立著,迎著海風擺動著。
進村后,一座座紅磚白粉墻的新房子,把我弄得迷糊了。這里,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也是鬼子“三光”過的,在我的記憶里,早已沒有一座完整的房子;現在,隔了五、六年,面貌完全變了。不但屋子變了,路也變了。怎樣去找人呢?我又興奮又為難地站著。
在田里找來的一位小向導——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把我們引到一座新房子的門前,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要找的人并不住在這一角地方,我想,也許是小姑娘弄錯了。
“進去吧,這就是四婆的新房子?!毙」媚锿崎_虛掩著的門扇,招呼我們進去。
踏進門,橫廊上堆滿了新鮮的稻草,那甜香的氣息,使人很舒服。院子里曬滿了新打下的谷粒,十多只雞叫著啄著。小姑娘一面趕雞一面大喊:
“四婆,有兩位同志來看你?!?/p>
“誰喲?”從院子旁邊一間小房子,發(fā)出老人的爽朗的聲音。隨著聲音。一個瘦小的滿臉皺紋的老媽媽牽著一個不穿褲子的小孫孫走出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有了七十四歲高齡的革命老母親——云四婆。老人家樣子沒有大變,只是顯得更蒼老和衰弱一些。她穿著一套整潔的黑布杉,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誰?哎!是老李。孩子,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婆的家里來的?”
聽說我們是專誠來拜訪她的,老人家一張嘴笑得合不攏來,一把拉住我們坐在橫廊上的長凳上,立刻忙著去拿開水、扇子,又忙著吩咐小姑娘找人摘椰子。我實在過意不去,只好硬拖住她坐下來。
“孩子,想不到你調這么遠,還會返回來看婆婆?!彼拢盐覐念^發(fā)撫摸到脊背,抓住我的一雙手。看了又看。
“是,我們想來看看婆婆怎樣過日子?!?/p>
“唷!婆的日子!比過方可大不相同啦,你瞧瞧看?!崩先思遗d奮地領我們走進她的新房子。走進去,最觸目的,是掛在廳正中的毛主席大幅彩色畫像。像下面橫懸著一個大玻璃框,里面嵌著中央南方老根據地訪問團送給她的毛主席照片、毛主席的題字,還有她到廣州、??陂_會的照片,她的很多“孩子”們送給她的照片。這一些,已經足夠說明這屋子主人的身份了。
廳上擺一張八仙臺和幾張靠背木椅,一大堆剛曬干的谷子堆在一角,廳右邊是她的臥房,蚊帳、草席、氈子、枕頭都很齊全,木柜上整齊的摺疊著幾套衣服,墻上還掛著一頂藍布軍帽、一把新的黑布傘。這完全是海南島中等人家的樣子。地方是擠一點,可是有股溫暖的興旺的氣息。
“孩子,看見了吧?這都是毛主席給的。房子是土地改革時分的,還分了十多畝地,勤做儉用,日子是過得去啦。你記得不?在那邊山林的地洞里,你講的道理,現在都做到了,咳,可惜許多人見不到了……”老人家與奮地說個不停,緊緊地抓住我,生怕我走了似的。
我看著她的笑容和皺紋上的紅暈,心里也實在激動。
(圖片見原版面)常四婆看著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就像母親見到兒子一樣抱住哭了。
我認識四婆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在兩段最艱苦最殘酷的斗爭日子里,我是和她一起度過的。一九四二年秋天,是海南島抗日游擊戰(zhàn)爭最嚴重的時期,那時我病了,領導上要我到這個號稱“堪察加”的地方休養(yǎng)。和我一同出發(fā)到這里來的,還有一批重傷員。在走了一晚夜路,快要到的時候,卻下起傾盆大雨,在風雨交加中。重傷員是受不了的。我和醫(yī)務同志商量后,決定到附近的村莊躲避一下,但又不知到那里好。跟隨我的通訊員小波,對這一帶地方比較熟悉,他帶我們到四婆的村子來。當我隨著小波叫開一間破敗的房子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媽媽出來招呼我們。當她看著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就像母親見到兒子一樣抱住哭了?!昂⒆?,你們都是婆婆一手捏大的呀,怎能叫你們受這樣的苦?!崩先思揖瓦B忙叫醒媳婦、兒子,趕快燒茶燒水,又逐門逐戶地叫開門,分配安置那批重傷員,一直忙到天亮,也沒有歇息一下。
那天地上,我睡在四婆的家里。雖然跑了這樣長的途程,我的內心卻給她感動得睡不著。
我們就在這一帶村莊住下,雖然距離敵人的據點比較近——不到十華里,但地形好,哨線嚴密,沒有出過事。在這里住的機關漸漸多起來。四婆整天跑來跑去,為部隊、機關籌糧籌米,布置人到敵據點購買各種日用必需品,檢查哨線等等。他的兩個兒子也經常為我們送信送情報,家里就只是大媳婦去管,饑一頓飽一頓。不久,敵人也開始掃蕩這帶地區(qū)了,增加了據點。鬼子偽軍天天出動。這時候,四婆是更忙了。這位老人家有一個特點,凡是革命干部她總看作是自己的兒子。每次鬼子偽軍出動后,不論是白天或晚上,她總跑遍所有附近的村莊,查看住在這一帶的工作人員是否個個安全,如果沒事,她才放心回去吃飯和睡眠;如果有人失蹤或犧牲了,她就吃不下睡不著。住在這里的同志們也是有著這樣的心情,每天總想見見四婆,講幾句笑話,心里才舒服,一二天不見,就會擔心老人家會不會出意外。事實上,四婆雖是六十幾歲的老人,鬼子漢奸也是不放松她。每次鬼子到村里,第一間要到的房子就是四婆的破屋,一點點破家具也被鬼子們砸掉。她的大兒子是被打傷致死的,小兒子幾次被圍在屋里,死里逃生地跑出來,她本人也幾次給鬼子捉去。有一次,鬼子的軍官審問她:
“老鬼婆聽著。你是不是共產黨?”
“你們看我這樣老,還會做共產黨嗎”她始終很鎮(zhèn)定地望著鬼子說。
“你不做共產黨,但是你藏共產黨,快說,不說就殺頭。”鬼子咆哮著。
“我一間破屋幾片瓦,拿什么來藏共產黨?”她不管鬼子怎樣暴跳,總是慢慢地說著。
鬼子奈何不了她,有時打了幾巴掌,就只好放了她,她一回到家,就興沖沖地去看她的孩子們了。
一九四六年,國民黨匪幫發(fā)動了殘酷的內戰(zhàn),我?guī)е鴻C關一部分同志轉移到這帶地方工作。那時的情況是很嚴重的。就是這樣狹小的海岸地帶,敵人也經常用一兩個團的兵力來“圍剿”,如果就地圖上看,我們就連站足的地方也沒有。我們摸著黑路,走到四婆的村子里。四婆一見到我們,和上次一樣親熱地安置我們。
這一帶的環(huán)境并不比別的地方好一些,當時惟一的辦法:白天躲在地洞里:晚上出來吃飯、工作。四婆為了我們,和媳婦兒子挖了兩個極隱蔽的地洞,這地洞就只有她們三個人知道。天未亮,我們就入地洞,她們來蓋好出口;晚上沒有情況,就由她們來揭開;日間敵軍在村里,她們還向地洞發(fā)警報。最使我們感動的,是為了修筑這些地洞,四婆就連睡的門板也拆出來用,讓媳婦和孫子睡在地下。
敵人加緊追蹤四婆和她的小兒子,所以,四婆也經常和我們隱蔽在一起。我們的地洞是很小的。除了睡眠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有時睡足了,就和四婆天南地北談起來。她老人家也是十分健談。就在這個地洞中,我更詳細地了解了她的過去。
原來四婆在一九二七年就參加了地方的革命斗爭了。當村里的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展開武裝斗爭時,四婆已是四十多歲了。那時她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家里只有一間破屋,幾畝瘦田,生活上還得靠她擺小攤子和替人干點零活維持。生活磨練了她那頑強不屈的性格,革命運動一開始,地方黨的負責同志對她說:“四妗,你要同情革命才對??!”她很不痛快地回答:“干么我只是同情,我要干革命呢!”自此以后,她隨著紅軍攻打反動派的炮樓,做運輸、抬傷員,還參加了地方赤衛(wèi)隊的訓練,在黨的教育下,她知道了什么是共產主義和共產黨,知道了窮人的出路,干的更有勁。以后,她的家里,就成了紅軍和黨的交通聯絡站。照她的說法,那時她家里從沒有空過,那口鍋一天煮到晚。也在這個時候,她參加了黨。后來革命受了挫折,地方組織被破壞了,反動派把村子燒光,她也被捉了兩次,連幾畝瘦田都賣了,才贖出一條命來。但她對革命是永遠不會失去信心的,不久,黨的組織恢復了,她和幾個黨員,又把地方工作恢復起來,和反動派進行了各種明的暗的曲折斗爭,一直到抗日戰(zhàn)爭開始,這片村莊始終都是我們的。
吃晚飯的時候,四婆全家都回齊了。小兒子、兩個媳婦、四個孫子,連她自己就足足坐滿一大桌。兒子現在是鄉(xiāng)長,媳婦是農會副主席和婦女會主任,大媳婦還是過去那個樣子。很少說笑,不聲不響地操持著全部家務,大孫女已經結婚了,為了我想見一見每個人,他們是從四面八方趕回來的。
瞧著這樣的家庭,不要說四婆自己,我已經夠樂了。四婆為了我們,特地殺了一只雞,簡直弄得我們應付不了啦,她坐在你身旁,一塊一塊地給你放在碗里,你非吃下去不可,否則她會認真生氣的。
在我們來后第三天,太陽剛從海岸升起的時候,她就穿起藍制服,撐著布傘,來帶我們去看過去斗爭的遺跡。我不肯讓她去,她就生氣地說:
“別瞧我不起,我走路比你們還輕快,現在的青年人,漸漸把這些都忘了,不要我去是不行的?!?/p>
我們隨著她,看了沙崗上的哨位——這里直到解放為止總是有人站崗的,看了村里村外巧妙地挖筑的地洞,看了紅軍和反動派戰(zhàn)斗了一個多月的陣地,看了給反動派毀滅了的村莊——只剩下荒廢的山林,看了革命先烈云鶴疇等人的故居,四婆對每棟燒毀的房子,什么時候燒的,敵人是誰,全記得很清楚。使四婆心里不大舒服的,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紅軍和赤衛(wèi)隊發(fā)明的武器,已經無法找到給我們看,其中一件是用荔枝樹桿挖成的大炮,叫做荔枝炮,四婆只能用手比劃那個樣子,“你們別以為是木做的不中用,反動派可吃盡苦頭,一炮打過去,反動派倒下一大片,就是不能打多了,多了就會炸的?!彼蚪蛴形兜財⒄f著。
我們走上一座高崗,遠望著四婆的村子在椰林中透出來,這時四婆非常激動,拉著我的手指給我們看,低聲說:
“就是這個地方。一九二八年紅軍主力調去南邊,反動派帶兵來打我們,赤衛(wèi)隊頂不住,退到這里,村子給反動派燒得一片通紅,我?guī)е⒆?,望著火光,又氣又恨,我想終有一天,我們會報仇雪恨的,你看,現在不是報了仇嗎?”
四婆還想帶我們去看渡海大軍登陸的赤水港,實在是怕她太累,我們堅決辭謝了。大家坐在樹下歇息,四婆仍然興致勃勃地講著當時的情景。
接連幾天,我們總是找別人談話,和四婆單獨相處的時間比較少,但每天晚上,當我們洗澡完了的時候,她總是邀我到椰子樹下的涼凳上坐,說說一些體己話,在離開的前一夜,她拉著我談了很多。
我和她坐在一起時,問題是無窮盡的。
“你真看見過毛主席了嗎?毛主席精神好不好?天安門是用什么做的?”
“北京的天氣冷不冷,人家說:‘替北京人憂寒,究竟冷到什么樣子?”
“聽說北邊使用拖拉機種地,是嗎?我們的水田用得著拖抱拉機嗎?”
“聽說北邊一畝地出千零斤糧食,真的嗎?他們用什么法子?”
“你見過集體農莊嗎?我們海南島什么時候才有?”
“生產合作社是怎樣搞的?你看我們這里能夠搞嗎?”
“聽說鞍山的工廠有幾十里路那樣大,你看過嗎?”
……
她每天和我說話,總是表示她有一件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能參加一九五一年的國慶觀禮,那是因為她正在廣州開會,領導上考慮她的年紀,照顧她的健康,所以,沒有讓她去。
“你是知道的,我是多么想見見毛主席,多么想看看北京,看看那些大工廠……?!?/p>
臨走的晚上,我握著她那雙瘦削的手,用兒子的心情對她說:
“婆,好好照顧身子,有困難就告訴我們,好日子還在后面呢?”
“孩子,說心底話,婆是想看到那樣的日子。今年初,婆病了一場,睡在床上,自己想,活了這樣年紀,從滿清到現在,什么苦都吃過,什么事都見過,窮人翻身這樣的事,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很少有看到的,還不算有福氣么?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就讓兒孫們看去吧。后來,病好了,婆想想,還要看,自己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婆的心事還未了呢!”老人家講著。那雙手——經過多少勞動和苦難的手,不住地顫動著,我知道老人家是多么激動!
我們終於離開這座不能忘懷的村莊,離開這位與革命事業(yè)分不開的老母親。踏著白粉般的細沙道路,望著海岸線上白色的沙丘,再回過頭來望著椰樹環(huán)抱的村莊,聽著布谷、鷓鴣的歌唱,我深深的為我們摯愛的老母親祝福,為守衛(wèi)著海南的同志們祝福,為祖國邊疆的人們祝福。向新社會主義前進的祖國,將會帶給她們更偉大更絢麗的春天。
一九五三年九月,在廣州
(圖片見原版面)四婆非常關心毛主席和祖國的建設。在椰子樹下乘涼時,她問了許多這方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