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祝福》中,魯迅通過對祥林嫂及其身邊人物的描繪,奏出了一曲時代的悲歌,而其中對返鄉(xiāng)人“我”這一形象的刻畫,更傳遞出作者一種深沉的自我省察意識。
一、個體消逝一消失的“她”
部編版《語文》教材中的課文《祝?!罚鍒D選取的是趙延年的木刻圖《祥林嫂》。圖中的主體是一個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行將就木的女人,她在漫天飛雪之中莞子立。這個悲慘的女人,最終在魯鎮(zhèn)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曾經(jīng)的魯鎮(zhèn),讓祥林嫂感受到溫暖與認同;如今的魯鎮(zhèn),贈予她的卻是厭煩和唾棄。魯鎮(zhèn)的人們用言行、態(tài)度不斷提醒著祥林嫂她是個異類,將她一步步推向絕境。
(一)精神審判中的靈魂湮滅
四叔和四嬸作為主家,不僅在經(jīng)濟上剝削、奴役祥林嫂,更持續(xù)用固有的封建觀念對她進行審判,使祥林嫂遭受慘重的精神戕害。四叔暗暗告誡四嬸“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直接宣判了祥林嫂在魯鎮(zhèn)的精神死亡。一個“似乎”,盡顯自私與冷酷,毫無半點憐憫。四嬸從“慌忙的說”到“慌忙大聲說”,從“祥林嫂,你放著罷”到“你放著罷,祥林嫂”的話語,將祥林嫂直接釘在恥辱柱上,赤裸裸地顯露出對她的嫌惡,而這種嫌惡并未因祥林嫂捐門檻的行為有絲毫改變。
魯鎮(zhèn)的人們,賞玩祥林嫂的苦難,通過踐踏祥林嫂來彰顯自己的崇高。他們將祥林嫂的悲慘過往當作“故事”來聽,甚至有沒親耳聽過的老女人“特意”尋來,只為聽完后“滿足”地離去。他們從未將這段傾訴視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悲慘遭遇,而是當作能讓自己獲得心理滿足的無聊生活調(diào)味劑,盡顯人性的冷漠。起初,祥林嫂還選擇傾訴,她雖遭受喪子之痛,卻未徹底絕望,希望有人能看到她的痛苦與自責。但魯鎮(zhèn)人的麻木、冷漠與殘忍,在聽厭她的“故事”后,甚至故意在有孩子的場合似笑非笑地問她:“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鋒利尖銳的話語直刺她的內(nèi)心,社會的荒寒可見一斑。
和祥林嫂一樣身處社會底層的柳媽,也嘲弄她、蔑視她,在道德上宣判了她的死刑。柳媽在與祥林嫂的對話中,不斷使用“我問你”“我想”“我不信”“一定”等帶有高高在上和惡意揣測語氣的詞語主導對話走向。這個在魯鎮(zhèn)人眼中的“善女人”,儼然一個上位者,咄咄逼人、步步緊逼:她追問調(diào)侃祥林嫂不愿回憶的過往,甚至大肆宣揚其隱私,讓魯鎮(zhèn)人“發(fā)生了新的趣味”;她冷漠且理所當然地說出“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將潛意識里的荒謬觀念強加于祥林嫂;她自認為好心地勸祥林嫂捐門檻以防死后被鋸成兩半,實則給祥林嫂帶來精神恫嚇,加劇了對祥林嫂的精神折磨
(二)自我規(guī)訓下的身份認同
不僅魯鎮(zhèn)人覺得祥林嫂再嫁有罪,祥林嫂自己也這樣認為。她逃離衛(wèi)家山,是因為不想再嫁;再嫁那天撞在香案角上鮮血直流,也是對再嫁的反抗;聽了柳媽的話后存錢捐門檻,是因為她認定自己再嫁有罪,害怕死后被鋸成兩半;詢問“我”關于魂靈的有無時,是“極秘密似地切切地說”,她既希望“我”能給個確切答案,心存一絲希冀,又覺得自己對魂靈的懷疑是極不應該、不合情理的。祥林嫂所有這些看似反抗的行為,本質(zhì)上都是對封建思想的維護,她是封建觀念虔誠的“教徒”,可這封建觀念卻無情地將她化為祭品,讓她永久地消失。
二、群體湮滅一消失的“她們”
觀念的力量太過強大,它像一只巨大的黑手,籠罩在魯鎮(zhèn)上空,罩住了祥林嫂,也罩住了魯鎮(zhèn)所有的人。祥林嫂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千千萬萬如她一般的女性,雖肉體未消亡,精神卻被無情吞噬。
身為統(tǒng)治階級一員的四嬸沒有話語權,只是四叔意志的傳達者,四叔的封建意志在她那里得到不折不扣的執(zhí)行;魯鎮(zhèn)的那些女人,為了祝福儀式通宵達旦地忙碌,臂膊在水里浸得通紅,可最終能參與祭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對祥林嫂施加精神暴力的底層勞動婦女柳媽,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一封建觀念扼殺了她的心靈,讓她的心變得蜷縮、畸形,淪為封建觀念的絕對忠誠者,她再用這份忠誠去審判其他違反規(guī)則的同性太多人被困在魯鎮(zhèn),被那個時代吞噬卻渾然不覺??梢?,消失的不僅是祥林嫂,還有千千萬萬本該擁有自由人生和靈魂的“她們”,這是一曲時代的悲歌。
三、啟蒙的困境一消失的“我”
當我們將目光從祥林嫂的個體悲劇轉(zhuǎn)向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時,一個更具現(xiàn)代性的命題浮出水面—啟蒙者是否可能成為新的壓迫者?作為敘事者的“我”,既是封建秩序的觀察者,也是現(xiàn)代性困境的親歷者,這種雙重身份使這一形象成為解剖知識分子靈魂的最佳切入口。
“我”是“識字的,出門人,見識得多”,似乎是小說中最有可能拯救祥林嫂、拯救“她們”的人,可這個“我”的言行舉止卻充滿極度的矛盾性。
(一)潰敗的彷徨者
“我”與魯鎮(zhèn)格格不入,始終保持著疏遠與隔閡:和本家魯四老爺談話總不投機,雖暫住在他家,沒多久便獨自“?!痹跁坷?,這是一種有意無意的疏離;對于家鄉(xiāng)人寄予極大熱情的“祝?!保拔摇庇谩皺M七豎八”“這類東西”“可就”等極不恭敬的詞語,將魯鎮(zhèn)人眼中年底的熱鬧喜慶描繪成“亂成一團糟”,內(nèi)心的煩亂與厭惡顯而易見…
與祥林嫂相遇時,“我”起初以為她是來討錢的,顯然對她懷有同情與憐憫;當祥林嫂向“我”詢問魂靈問題時,“我”遲疑、疇躇、不安,想著“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可見“我”有著魯鎮(zhèn)人所沒有的善良與同理心;聽到祥林嫂去世的消息時,不同于短工的漠然和魯四老爺?shù)膽嵢?,“我”感到驚惶與關切;當魯鎮(zhèn)人忙著“祝?!睍r,“我”獨自在雪夜想起祥林嫂的死,思考社會的不公…
(二)虛假的拯救者
“我”雖與魯鎮(zhèn)格格不入,卻是行動上的矮子。面對本該成為“我”改造對象的迂腐守舊的四叔,“我”怯懦、軟弱,毫無行動力;與祥林嫂討論魂靈問題時,“我”雖心存憐憫,卻沒有勇氣和方法救贖她,最終只能以逃兵般掩耳盜鈴的姿態(tài)結(jié)束對話;聽到祥林嫂去世的消息,“我”感到負疚,卻只是一時之感,心底最終“漸漸輕松”;在魯鎮(zhèn)的最后一夜,“我”被爆竹聲包圍,竟感到“懶散且舒適”…
“我”清楚地看到魯鎮(zhèn)殘害人性的一面,卻不敢挑戰(zhàn)其原有的權力體系。這個五年前逃離魯鎮(zhèn)、奔向新世界的“覺醒者”,五年后又轉(zhuǎn)身沉醉于魯鎮(zhèn)熱鬧的祝福聲中,不知何去何從?!拔摇彼枷霌u擺、行為怯懦,注定無法承擔起拯救祥林嫂這樣底層人民的重擔。
(三)自省的知識分子
《吶喊》是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狂人日記》作為其中的第一篇,明確告訴我們“仁義道德吃人,我們要救救孩子”。從某種程度上說,《吶喊》以一種外向的姿態(tài)進行社會批判和民眾啟蒙;而到了魯迅的第二部小說集《彷徨》,以第一篇《祝福》為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固然深刻揭露和批判了黑暗社會,但魯迅更強調(diào)以向內(nèi)探索的視角,剖析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因此,小說中“我”的設置極為精妙且必要,“我”就像魯迅手中的柳葉刀,既剖開了祥林嫂的苦難,也剖開了知識分子的靈魂。
四、責任重構(gòu)一消失的“我們”
學習《祝?!?,我們需警惕兩種傾向:一是將《祝?!泛唵我暈閷Ψ饨ㄉ鐣目卦V書,消解其現(xiàn)代性反思;二是陷入“我”式的精神自戀,變成知識分子的懺悔錄。真正讀懂《祝?!?,要建立三重對話:在與歷史的對話中理解制度之惡,在與文本的對話中發(fā)現(xiàn)語言之思,在與現(xiàn)實的對話中尋找破壁之路。
因此,當百年后的我們合上《祝福》,不應只嘆息舊時代的悲歌,更需要思考:我們能否打破“看客”的枷鎖,能否掙脫如“我”一般的彷徨,能否多問一句“從來如此,便對么”,不要讓自己成為這個社會上消失的“我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