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年軍 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為主。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上海·江蘇）《故事作文》《文學少年》《東方少年》等雜志，著有《男子漢宣言》《我們在成長》《少男少女·困惑與危機》《跟蹤吹笛人》《遠飛的紅嘴鷗》《短尾鴿》《少年船歌》《名家名作賞析》等圖書。曾獲冰心兒童文學獎、文化部蒲公英少兒讀物獎、《兒童文學》雜志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湖北省金蕾兒童文學獎，武漢文藝基金兒童文學獎等獎項。長篇小說《老爸你真笨》入選團中央、教育部推薦的“全國青少年喜愛的優(yōu)秀圖書”名單。

編者按

在文學的星空中，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軌跡。張年軍老師的創(chuàng)作之路，始于少年時代對書的癡迷與失去，成長于對世間百態(tài)的凝視與沉思，從《林海雪原》的遺憾到芥川龍之介的震撼，從街頭拾荒者讀書的身影到監(jiān)獄門外的少年凝望，還有母親口中“精神富翁”的箴言生活的細碎片段都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胎水，最終在兒童文學的沃土上澆灌出哲理與詩意的花朵。他的作品從不在傷感中沉溺，而是以人性的微光照亮少年人的靈魂。本期欄目，我們邀請你走進張年軍老師的作家之路，感受他如何以筆為笛，吹響心靈的天籟；又如何以文字為舟，載著讀者駛向人性與藝術的深海。

時代的奇妙收獲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寂寞與喧囂中度過的。所謂寂寞是指，我人生的美麗時光被迫走進了荒涼的沼澤地——沒有書讀；所謂喧囂是指，我的少年人生沃野充斥著“打倒一切”的洪水猛獸——缺失了純凈的心靈。就像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我茫然不知所措。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深感痛苦的事情，這件事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使我對書有了更親近的情懷?？梢哉f，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個鄰居知道我有一本《林海雪原》，便厚著臉皮找我借，我毫不猶豫地借給了他。幾天后，他沒有還給我；幾個月后，他說書不見了；幾年后，那個鄰居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而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任何事物，只有失去，你才會覺得它的可愛，才會發(fā)現(xiàn)那東西在你的生活中須臾不可缺。從那以后，我愛上了《林海雪原》《紅巖》，當然還有我當時并不看好的《安徒生童話》。多年后，《安徒生童話》竟然成了我最喜歡的兒童文學作品之一，還有《彼得·潘》等等，它們的故事情節(jié)中透視出來的哲學道理和細節(jié)內涵，常常令我驚嘆不已。

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一個拾荒者坐在他的小扁擔上埋著頭看書。我湊攏去，發(fā)現(xiàn)那本書沒有封面，同時嚴重缺頁，好像是《三國演義》。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少年時代的影子，但我那時并不像他那樣如饑似渴——我很貪玩，所謂看書，都是媽媽逼的。

我把那個故事講給媽媽聽。媽媽說，一個人，即便淪落成一名物質上的乞丐，也一定要做一名精神上的富翁。媽媽這話大概有點兒矯情，我不喜歡聽，但還是有點兒觸動，我對讀書的理解在不知不覺中深刻了。

我媽媽是一名中學教師，但在她的少女時代，她的理想可不是什么教師，她的理想竟然是做魯迅那樣的人。這怎么解釋？魯迅原本學醫(yī)，后來看到中國積貧積弱的現(xiàn)狀，決定棄醫(yī)從文。我媽媽當時理解了魯迅的心路歷程，感慨萬千。她的父親是一名中醫(yī)，原本要她繼承父業(yè)?？伤齾s決定像魯迅那樣棄醫(yī)從文，違背了父親的宏愿。她甚至給自己取了筆名“魯速”，還用這個筆名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從此她非常得意。但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她的寫作沒有成功，后來不得不改變了理想，決定做一名圖書管理員，她說這樣可以坐擁書城云云。最后，她還是做了一名教師。小的時候，她總是把這個往事講給我聽。我說：“媽媽，你都說了一百次了?！彼α诵?，問我，那個拾荒者是坐在扁擔上嗎？我不回答。

我的日語老師叫葉柄輝。從他那里，我認識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還有物哀美學等等。葉老師給我們唱李叔同的《送別》，唱得激情澎湃。他歌唱時，把頭輕輕地揚起，他的嗓音跟隨歌的旋律飄蕩著逶迤著遠去。我想，多年前，他一定是一名瀟灑的翩翩少年。

自從進修日語后，我就喜歡上了日本文學，最仰慕、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芥川龍之介。他最值得看的作品是《海市蜃樓》。我在作品里寫：“那年暴雨，積水到腰那么高。黃昏時分，我和朋友坐上小船，在積水中蕩漾。我的朋友蕩起雙槳，我埋頭閱讀。其實這樣做不對頭，但他諒解了我，他知道，我已經(jīng)進入了芥川的世界。他其實也沒閑著，他唱歌，瞎唱，不知道是氣我還是給我時間和空間?！庇性u論家說：“《海市蜃樓》這部作品通過明暗對比的敘事時空，揭示了死亡向‘我’一步步逼近的深層心理，實際上表達的是生存意識和生存危機。”這種對生存本質的追問，恰與文學的核心命題——人類共有的困惑與不安——形成深刻呼應。我喜歡芥川的原因正在于此。

下面四個短篇是我的枕邊書，此處特別提出來。沒有它們，我會少很多靈感和頓悟。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阿拉比》蘊藏了很多文學底蘊和構思妙訣。小說主要表現(xiàn)一個懵懂少年對一個少女潛滋暗長的情愫。小說結尾，希望破滅了，但少年的心依然在燃燒。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林中之死》寫的也是希望破滅，但卻是肉體的破滅。老太婆死在冰雪覆蓋的森林中，帶給讀者的沖擊不是簡單的死亡，而是人類生命在那個時代的折射?？ㄉ溈ɡ账沟摹秲S民》沒有簡單地描寫夫妻離散本身，而是利用機緣巧合，把人生的命運描繪得起伏跌宕。美國南方作家尤多拉·韋爾蒂的《綠簾》，寫的是丈夫拉金死后“妻子”的感受，以及“妻子”與黑人傭人之間的細節(jié)糾葛，評論家說這篇小說具有較強的哲理性和宿命論色彩。上述理論與評價對我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不一定適用，但我喜歡它們的原因是作家所具有的藝術的積淀，否則很難寫出有高級感、有貴氣的作品。

最后要提及的是魯迅的小說《藥》。這是他所有小說中我最鐘愛的一篇。小說開篇“老栓接了，抖抖地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多么精彩。小說結尾：“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地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边@樣的開放式結尾多么耐人尋味。小說開篇的細節(jié)和結尾象征與隱喻的意蘊，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創(chuàng)作之路——快樂的跋涉

我立志要當作家，但我并沒有宏偉的志向。我僅僅是看到我媽媽沒有實現(xiàn)她少女時代的美夢，只想接過接力棒而已，但這個棒棒委實太沉重了，因為，我媽媽并不同意我的理想，她說寫小說容易出問題，如果真要寫，那就小心一點。我想，那我就搞翻譯吧，這個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所以，我最早發(fā)表的文學作品，倒不是原創(chuàng)，而是翻譯作品。

我第一篇被發(fā)表的翻譯作品是日本作家星新一的小小說《模特的報復》。發(fā)這個拙作的是《武漢晚報》副刊部的溫永安老師，后來他還發(fā)了我的中篇小說連載。我把樣報拿給媽媽看，她沒說什么，表情十分平淡。她好像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或者，她好像想起了我父親的遭遇。

后來我又想，從事兒童文學怎么樣？我還問了媽媽。剛好這個時候我到了《少年文學報》當編輯。她就笑了，還幫我找她的老同事周天六老師約稿。周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沒幾天稿件就寫成了，順利見報。

沒過多少日子，我的作品在遼寧省的《文學少年》雜志上發(fā)表了。從此，我走上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說到當時的心情，僅僅是激動，然后是想在以后的歲月給媽媽掙面子（可惜我媽媽已經(jīng)去了天堂），再然后是虛榮心，如此而已。多年后，我收到長篇小說處女作《男子漢宣言》，我拿到武漢西郊的墳山，在父母墓前點燃，以此告慰。他們也許根本不會知道，但我感覺他們知道了，我聽到他們笑了。心靈感悟非常重要，我特別相信這一點。

盡管少年時代閱讀的小說對我影響很大，但我開始寫作，還是從校園角度切入。

說說少年小說《老爸你真笨》是怎么“出籠”的吧。實際上，它是從采訪兒子這個細節(jié)拉開帷幕的。

那年暑假，我突然要采訪我的兒子，這不是沒有道理的。他考取了育才中學的外語班，在我們院子里，他成了準新聞人物；另外，讀小學的時候，他有過三起三落的曲折經(jīng)歷——三次當干部（中隊委、小隊長、組長），三次被革職，這就很有些傳奇色彩了。但那時我還不想回顧他的三起三落，至少不采訪這方面的事情，免得喚起他痛苦的回憶。準備停當，我說：“張輝，我向你正式宣布，我要采訪你?！彼麚溥暌宦曅α耍骸坝羞@樣采訪的嗎？”然后，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本正經(jīng)地說：“告訴你，記者采訪新聞人物，從來不說‘我要采訪你’這句話的。懂嗎？”于是《老爸你真笨》就在快樂中的戲謔中如此這般“出籠”了。

我的短篇小說集叫做《跟蹤吹笛人》。這本書的書名里也許藏著一個未知的謎，帶給讀者想象與聯(lián)想的空間。更為重要的是，這個短篇里的吹笛人，可能有我父親的影子，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影子。他一邊吹笛一邊行走，一門心思地吹響他心中的“天籟”。這樣的情景，我曾經(jīng)在街上見到過幾次，他的目的是出售笛子，但是他如此孜孜不倦地吹奏豎笛，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想法？或者別的什么隱衷呢？關于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多年，從童年想到壯年，終于想明白了。原來，他的豎笛是他情感的宣泄口，他的行走看似在兜售，卻呈現(xiàn)出他內心情感的不安，而文學作品不正是表達人類的困惑與不安嗎？如果我把吹笛人寫好了，就等于把一個人寫活了。于是，吹笛人具有了幾種身份，他既是吹笛人，也是我父親；既是我不認識的街頭行走者，也是我附近的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寫活了他，就寫活了人物內心世界最隱秘最柔軟的地方。故事結尾，他吹奏豎笛從我家窗口走過。他就在我的身邊，但我也許永遠走不進他的內心。小說并不復雜，卻反映了人世間的一種苦楚與佇望。

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捕捉細節(jié)

再說說我的少年長篇小說《花開半夏》吧。

那是春季，我看見童年卑微的生命在我的視線中飛行，蝴蝶、蜻蜓，它們美麗卻渺??；蟋蟀、蚱蜢，它們悲壯，依然渺小。其實，所有的生命，無論如何自戀，何嘗不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就像父親眼中我的童年，就像我眼中父親的中年。

那天，我在漢興監(jiān)獄公干。我剛剛邁進監(jiān)區(qū)的門檻，卻聽見大門那邊傳來很謹慎的響聲。我循聲看去，一位中年男子即將撞開大門。只見他脫掉囚服，往地上一甩，伸起腰，邁開腿，唰的一下摔倒了，他急忙站起來，拍拍腿，往前面走著。我抬頭，但見監(jiān)獄大門外有一個少年，似乎正等著誰。等誰呢？那是春天，有蝴蝶在低空飛翔，我又想到了“卑微”這兩個字，但我考慮更多的，應該是那個少年和剛剛出獄的中年男人的身影。

此刻我在監(jiān)區(qū)，不能出去，只能憑空想象中年男人和少年的關系，和他們隔空對話。從中年男人身上，我嗅聞到了父親的氣息；從那個少年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幸運的是，他可以去接他父親，而我不能。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的靈與肉。

于是我的心中就有了長篇小說《花開半夏》中曹宏竹的雛形，我把他安排為小說中的主角。我想象，他一直在深深的恐懼中尋求清晨的陽光，還有一些花兒在他的眼前搖曳，這些花兒代表著什么，這究竟是什么花？也許就是他母親眼中迷惘而困惑的愛吧。但那種愛還很抽象，我就將茉莉花移植進去，在小說中穿插，就像一條有思想會思考的魚兒悠游來去。

低飛的蝴蝶和蜻蜓，尚未出世的蟋蟀和沉浸在夢中的蚱蜢，時不時地驚擾著我，它們是那么卑微，又那么傲然，它們喚醒了我的審美愉悅——這是一種超然審美，讓我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珍貴，具體來說是曹宏竹身上生命的珍貴。

這很奇妙。因為，兒童文學更多關注的是童年審美，它更接近生命原初的形態(tài)，這種微小卻不可忽視的命題，就在故事情節(jié)中閃現(xiàn)，頗有哲學意味。因為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是小小哲學家，他們提出的問題，彰顯出來的細節(jié)，成人文學里面很難捕捉。所以，這就自然而然涉及了人性，變得深刻起來，就會超出某些成人文學原本的意蘊。我在小說中構筑了一個對照組，出身高貴的王牧澤的出現(xiàn)，正是我潛意識的悄然勃發(fā)。他有善良的愿望，但也有重若磐石的虛榮心。他去南方遇龍河旅游，不小心掉落水中，被搖櫓的女孩所救。女孩身穿天藍色襯衫，我的小說背景不斷閃回到這種色彩。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我想讓讀者不時回望過往，成為他和小姐姐玲玲（曹宏竹的姐姐）之間的情感推力。他為什么對玲玲這么上心？并不僅僅是因為此在的悲憫，而是他的虛榮心加上海邊的獲救，使他必須關注，這是一種自發(fā)的行為，并非深思熟慮。

小說中另一個必須說明的細節(jié)是，我將曹宏竹與父親之間的情感糾葛通過他的回想、幻覺、回憶、閃回、頓悟等等來彰顯。也就是說，不是一次性地完成情感刻畫，而是讓它在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過程中一步一步地深淺疊加。第一次可能比較模糊，讀者試圖不斷地回顧，從而加大故事層面的拓展。小說中，以茉莉花為首的情感細節(jié)，我都設法使它們具有瞻前顧后的功能。這樣就能使故事結構更加嚴謹圓潤，人物形象更加鮮活豐滿，故事具有復沓的效果。

我想把一個少年在街頭讀書的情景寫進小說《花開半夏》中，他應該就是書中的曹宏竹。因為有一天，我路過一個建筑工地，看見一個少年蹲在馬路牙子上看書，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給了少年一碗盒飯，然后他找了一塊磚頭坐下，看著少年大口大口地咀嚼。于是，我又想起少年時代看到的拾荒者讀書情景。

但遺憾的是，《花開半夏》早已完成，不可能把這些細節(jié)塞進去，也怪我平時沒有尊重細節(jié)，特別是那個拾荒者，他本應活在我的腦海中，但結果卻是沉睡了許多年。這是我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小小遺憾。

藝術的遺憾與內心的激情

最后談談兒童文學的幾種功能。所謂教育的功能（教育兒童的文學）是指，作家要把他認為正向的元素直白地傳遞給讀者。在這里，作家既有使命感，又具有優(yōu)越感和灌輸感。有作家就認為，創(chuàng)作中必須凸顯教育的功能，并將其放在首位。這樣一來，文學的功能就會相應減弱。兒童文學還有美育功能，它認為文學藝術的美是超自然的，讀者能夠從作品中發(fā)現(xiàn)美的事物，從而為之激動震撼。另一種是兒童文學的娛樂功能，它具有宣泄、補償、把玩游戲等作用，作家的使命是給讀者提供娛樂的天地以及精神上的游戲場域，以便通過作品的閱讀獲得更多多巴胺及內啡肽。少年讀者喜歡通過這種渠道游戲精神，歡笑著抵達心靈境界。

對我來說，我不會傾向于強調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更喜歡美育功能和娛樂功能。我的拙著《遠飛的紅嘴鷗》中，美育功能潤物細無聲地貫穿其間，盡管尚有改進的空間，但我還是比較滿意。故事中的紅嘴鷗是一種意象，它寄托了主人公的主觀情思，是“我”與長輩之間的情感外化。讀懂了紅嘴鷗，你就會讀懂小說深層次的情感表達與藝術意蘊。小說多用象征與隱喻來烘托人物形象，以現(xiàn)實與回憶相互交織的方式謀篇布局，對少年成長追求的講述百轉千回，扣人心弦。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一縷又一縷神圣的閱讀愉悅在讀者的心房浮現(xiàn)，從而產生情感共鳴。小說中重章疊唱的喜怒哀樂，輝映著我們少年時代或寂寞或喧囂的影子。盡管小說講述的是一家人的悲歡離合，但它并沒有在傷感中徘徊，也就是說，它沒有過多地渲染悲情，而是以人性的閃光照亮少年的靈魂，以精巧的布局神通心靈的彼岸。

小說中的細節(jié)，不再僅僅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jié)，而是以少許的文字表達多許的內容的有內涵的人物聚焦。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從中體驗到成長的疼痛。我最為感懷的，是小說中不斷閃回并前后呼應的洞簫以及它散發(fā)出來的天籟般的幽幽樂音。那樂音不斷地在情節(jié)推進的過程中掀起浪花，營造情感的氛圍，低回婉轉，柔情似水，輕輕觸碰我們敏感的靈魂。那些精彩有內涵的細節(jié)恰似一條情感的脈絡貫穿始終，草蛇灰線一般若隱若現(xiàn)，回環(huán)復沓，時不時地激起讀者內心的漣漪。如果我們寫作時會如此這般布局謀篇，那就是我們閱讀的最大收獲。這樣說可能有些自戀，但我覺得，只要能夠給孩子們帶去一些藝術的元素，就善莫大焉。

有人問我有怎樣的寫作習慣。我用幾個細節(jié)來回應，不知是否恰當。我一般是拉上窗簾，打開燈，進入寫作狀態(tài)，我可以發(fā)呆，還可以發(fā)泄對某一種意象的不滿。然后，我翻幾頁自己鐘情的書，和大師們對話，仰望他們，比如《阿拉比》，比如《綠簾》《蝴蝶》等等，然后開始構想。

有一次，我拉上窗簾，打開巴林作家薩里赫的散文《蝴蝶》：“他的眼睛落在一個在垃圾箱里找尋東西的流浪漢身上。流浪漢找到一只空沙丁魚罐頭，用手指從那里掏出剩下的魚渣。流浪漢找到一截沒有壓碎的煙屁股，高興地抽起來，一邊用眼睛掃視四周。然后，流浪漢靠墻坐下，用沙啞的嗓子唱起歌來?！蔽液鋈焕_窗簾，果然看見一個人在垃圾箱里扒拉，但她不是流浪漢，是一位老奶奶。我看著老奶奶佝僂著的腰，不禁心有戚戚。這以后，我每次想拉上窗簾之前，就會往窗外看看，我希望再見老奶奶。有一次我終于看到了，我下樓去，想塞給她四百塊錢。我一邊下樓一邊想，在現(xiàn)場，可能會有人關注或者贊美我的悲憫情懷?？墒?，下樓之后老奶奶已經(jīng)離開了，院子里非常寂寞，只有一只流浪狗在游蕩，我站在那里，目光投向自己的影子，顧影自憐。此后，我再也沒見到這位老奶奶。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一種遺憾，但也是重創(chuàng)我心的寫作素材，它強化了我的虛榮心、我的性格底色。由此我領悟到，我們的寫作，需要捕捉、積淀這種多側面的性格特征，例如我當時的所思所想。也就是說，你寫一個人，不要把他寫得太圓滿，要有缺陷，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就像我的虛榮。

拉上窗簾的第二個收獲是，我會想到一些場景。最有畫面感的是這樣一種：“一個女人在陽臺上眺望，注視著擁擠在酒店里里外外的水手，水手們身上散發(fā)出貝殼的氣息，他們衣袋里裝有異國海岸的沙粒，手上握著在遙遠港口等待他們的癡情姑娘的發(fā)辮……”這是散文作品《蝴蝶》的開篇。我想說的是，這段文字信息量非常大，而且是四維的（注意貝殼的氣息這個意象），極有助于接下來的構思寫作。

或問，你寫這段文字的意義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想象、聯(lián)想、積淀、升華。它是寫作的翅膀，沒有了它，你很難飛躍起來。

我想重申，兒童文學并非人們口耳相傳的小貓小狗之類的文章，真正的兒童文學，其實是一種哲學。比如，兒童文學強調萬物有靈，而哲學家思考的是：“如果你吃的是麥片而不是烤面包片，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你在另外一個世界吃了烤面包而不是麥片。”請看，兒童文學作家和哲學家的思考，是不是如出一轍呢？于是，我們就沒有理由輕看兒童文學，而是要仰視它。

（責編/孫恩惠 責校/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