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杰
1971年3月出生于河南淮陽,1992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居北京。
天章:水墨孕卦——初心的萌動
回溯至上古雷澤畔,水霧蒸騰彌漫著洪荒未鑿的混沌氣息。華胥氏涉水而行,步履輕盈,足下忽陷巨大印跡。那一刻,天地屏息。《補(bǔ)史記》記載:“有虹繞身,感而生伏羲?!币坏浪毫焉n穹的電光,如通曉天機(jī)的靈蛇,沿著她赤裸的腳踝蜿蜒而上,倏忽鉆入腹中。孕一紀(jì),整整十二年光陰流轉(zhuǎn)不息,“成紀(jì)”之名從此如同一個溫暖的胎記,烙印在這片深情的大地上。那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并非遙不可及的神跡,而是天地對初生懵懂的人類,第一次以最直觀、最震撼的方式展示的“象”:剛?cè)嵩诖丝滔嗖?,動靜于瞬間相生——宇宙最深沉的密語,就在這剎那的電光石火中昭然若揭。
宛丘高臺之上,煙雨迷蒙,織就一片朦朧的紗幕。伏羲,這位人文初祖,持草木為筆,以大地為紙。《太平御覽》記其“坐于方壇之上,聽八風(fēng)之氣,乃畫八卦”。雨絲在U形草槽中悄然匯流,自然析作斷續(xù)的水痕,仿佛天地在呼吸間留下的印記。他俯身,拾起一根樸拙的樹枝,于濕漉漉的泥地上,鄭重地勾勒出八種蘊(yùn)含宇宙玄機(jī)的符號:
乾如天行健朗,生生不息;
坤若地勢含藏,厚德載物;
震似驚雷奮作,喚醒沉睡;
巽同柔風(fēng)入林,潤物無聲;
坎類深潭潤下,滋養(yǎng)萬物;
離肖烈火炎上,光明普照;
艮比山岳靜止,巍然不動;
兌猶湖澤悅物,喜悅洋溢。
此非后世占卜的冰冷工具,而是宇宙運(yùn)行最初、最本真的編碼初章,是先祖對天地秩序的深情凝視與理解。當(dāng)考古者的手鏟在平糧臺H117祭祀坑的泥土中輕輕止住,一塊承載著龍山時代密碼的玉圭顯露真容——其上十二道刻痕幽微深邃,如夜空的星圖,赫然與《路史》“設(shè)六佐,分九州”的遠(yuǎn)古治理體系暗自相合。月光悄然灑落,仿佛為這古老的信物披上輕紗,那刻痕深處,分明蓄著三千年前某場煙雨的水光。今人懷著敬畏,指腹輕輕觸過玉圭上冰涼的紋路,感受到的不僅是遠(yuǎn)古的涼意,更是那場早已滲入玉髓、浸透了每一道刻痕的煙雨,以及煙雨中那位先哲凝視宇宙的深邃目光。蓍草園中,孩童蹲下身,樹枝在濕漉漉的地面劃過稚嫩的軌跡:“乾三連,坤六斷……”雨水沿著古老的凹槽自然流動,仿佛被無形的意志牽引,自行排列成玄妙的卦象。這并非巧合,恍若八千年前那場“天地人同頻對話”的神圣瞬間,仍在眼前無聲地延續(xù)、低語,穿越了時空的阻隔,觸動著每一顆向往源頭的心。
地章:煙波年輪——大地的記憶與體溫
蔡河岸邊,息壤漸成,大地如母腹般溫暖豐饒。女媧俯身,揮動衣袖,黃土在她手中有了生命的氣息。《山海經(jīng)》記其“煉五色石以補(bǔ)蒼天”。然而,她補(bǔ)天的壯舉,實為穩(wěn)固塵世之基,為蒼生筑起安寧的穹廬——黃土塑黎民之軀,賦予樸素堅韌的品格;赤土凝義士肝膽,熾烈如焰,燃燒著不屈的勇氣;青土化匠作靈思,生生不息,流淌著創(chuàng)造的源泉;白土承祭祀虔敬,通天徹地,維系著精神的仰望;黑土載史冊墨香,銘記歲月,沉淀著文明的厚重。五色土,是大地最初的無聲區(qū)劃,亦是人間最本真、最鮮活的生命底色,是泥土里長出的魂魄。淮陽的土地,是一部立體的、溫?zé)岬氖吩姟?/p>
最接近地表之處,是生生不息的現(xiàn)在:玉米嫩葉在雨后舒展,輕輕托著晶瑩的露珠,映現(xiàn)出畝產(chǎn)八百公斤的稼穡新章,那是汗水滴入泥土的回響,是農(nóng)人期盼的光澤。向下探尋,明代文冠果的紫色花朵在二月十五的雨水中悄然綻放,五片花瓣依次對應(yīng)著生員、舉人、進(jìn)士、三品、一品的功名階梯,無聲訴說著這片土地對文脈的尊崇與期許。再向深處,龍湖深沉的淤泥之下,是時光的珍藏:蘇軾遺落的那把錫酒壺,靜臥如一枚沉入水底的時光珍匣,“觀雨知變”四字銘文,被千年溫柔的水波耐心磨洗,溫潤如暖玉,仿佛還殘留著詩人指尖的溫度和酒香。再向歲月更幽深處叩問,龍山祭祀坑的龜甲徐徐顯露真容,其上天成的灼裂紋理,竟與后世精研的六十四卦圖不謀而合。朱砂在潮濕的土層里析出細(xì)鹽般的顆粒,于古老的甲片上無聲流淌出清晰的卦形——這哪里是無意的巧合?分明是上古的智者,借這沉默的泥土為素簡,以天地凝結(jié)的雨露為墨,寫給千秋萬代后人的、無字的信符,飽含著對未知的期許。
地層的年輪,是大地最深沉的訴說:淤沙層是黃河母親泛濫時留下的深深皺褶,是災(zāi)難的印記,亦是滋養(yǎng)的饋贈;炭化的粟粒,是烈火焚城后劫后重生的倔強(qiáng)遺言,訴說著不屈與堅守。在朱砂溝礦道幽暗曲折之處,礦工俯身采掘著赤色的巖土,指尖觸及時,低沉的低語在黑暗中回響:“摸著這紅土,心就跳得厲害,像是摸著了女媧娘娘摶土造人時,留在土里的那股熱乎氣,那血脈在跳哩。”馬莊車馬坑的深處,“陳公乘用”四字青銅銘文滲著暗紅的鐵銹,宛如凝結(jié)的陳年血跡,《史記》中那頁衣冠染血的悲壯記載,于此找到了冰冷而確鑿的鐵證。大地以血色銘記過往的犧牲與苦難,又以豐沃的胸膛孕育未來的新生與希望。株林深處,夏姬玉奩中殘存的胭脂痕,經(jīng)現(xiàn)代質(zhì)譜儀精密揭示,竟含有陳地特有的雌黃成分——那些曾飄蕩在香閨暖閣、糾纏于權(quán)力愛恨的縹緲傳說,終于無聲地跌入泥土,沉淀千年,化作一縷能被科學(xué)儀器捕捉的、帶著體溫的塵世余香,證明著凡俗煙火也曾如此熾烈。
人章:雨簾心痕——悲歡在時光中流淌
慶歷五年的雨季分外綿長,愁云慘霧鎖住了宛丘城。范仲淹獨立于搖搖欲墜的城堞之上,濁浪翻騰如怒獸,吞噬著田野,莊稼盡沒于黃湯。憂心如焚,他提筆蘸墨,飽含沉痛寫下:“苦雨憂禾”。筆落紙端,仿佛能聽見他心底的嘆息。千年光陰流轉(zhuǎn)如梭,考古學(xué)家在古城墻基的土層中,竟發(fā)掘出異常密集的微小谷殼痕跡——那是洪水裹挾的遺存,更是大地母親以它獨特的方式,默默封存了這聲穿越時空的憂嘆。一代士子的拳拳心念,就這樣被泥土深情地包裹,凝作了大地深處恒久的記憶,每一次發(fā)掘,都是對那份“先天下之憂而憂”情懷的無聲致敬。
蘇軾的身影,曾三度深深洇染陳州的煙雨簾籠,留下濕漉漉的詩行與體溫。
元豐三年正月,寒雨如絲,織成天地間一張無邊無際的愁網(wǎng)。他扶著摯友黃幾道的靈柩南歸,孤舟如一片飄零的落葉,漂泊于蒼茫浩渺的龍湖之上。船頭昏燈在風(fēng)雨中無助搖曳,《吊黃幾道文》的墨跡尚未全干,便被新落的雨點暈開,與無聲滑落的淚痕一起,徹底融入了無邊無際的雨幕。今人駐足弦歌臺舊址,指尖輕觸殘碑冰冷的石縫——竟有北宋桐油傘的漆片碎屑封存于此,歷經(jīng)千年,仿佛仍滲著穿透時空的煙雨涼意,讓人心頭一悸。他遺落湖底的錫酒壺重見天日,“觀雨知變”四字銘文在清水中依然泛著清冷的光,倒映著世事無常的容顏。雨滴擊打壺身,叮咚作響,清脆地應(yīng)和著他“渫云似爻”的微妙詩境。此刻,低垂的云層仿佛要吻上湖面,漣漪層層蕩開,卦象在其中自在生發(fā):乾上坤下,坎離相生……恍惚間,仿佛看見當(dāng)年他獨立舟頭,憑一顆玲瓏剔透的詩心,洞明這自然流轉(zhuǎn)的玄機(jī)。
熙寧四年夏夜,柳湖荷氣氤氳如煙,暗香浮動。蘇軾與蘇轍兄弟泛舟于朦朧的雨簾間,木槳輕輕劃破一湖搖曳的碎月。“荷香如故人”,蘇子一語,輕若嘆息,卻恍若讖語,道盡人世聚散的況味。七百年光景悄然流轉(zhuǎn),湖畔石舫遺址斑駁的石基上,“柳湖余韻”四字依稀可辨,醉臥石上仿佛仍能觸摸到舊日微醺的酒痕,嗅到兄弟情深的醇香。他們當(dāng)年唱和《戲子由》的朗朗笑語與詩意鋒芒,裊裊余音早已融入了無盡的雨聲:“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看似戲謔的言語之下,深藏著儒者“經(jīng)世致用”的抱負(fù)與“守道明理”的堅持之間永恒的掙扎與張力。奏章中那些力阻開鑿八丈溝的文字,每一筆都浸透了他為民請命、護(hù)佑田疇而竭力爭論的墨痕與心血;清淮樓題壁的“惟有清淮供四望”,十字如釘,凝盡了千古興衰更替的蒼茫與悠遠(yuǎn)余韻,讀之令人悵然。
煙雨深處,傳說往往比冰冷的史冊浸潤著更多人間樸素的柔情:相傳蘇軾告別陳州那日,愁云慘淡,細(xì)雨霏霏。傳說其弟蘇轍情深難舍,竟化作一只潔白的白天鵝,展翅追舟三匝,羽翼奮力拍擊水面,發(fā)出似泣似訴的悲鳴。龍湖的老漁人至今仍會篤信地指點迷津:“瞧見那簇開得最盛的紅蓮沒?三止亭的舊地基,就在那水底下哩?!备猩跽撸瑐髡f他遺落船頭的那柄尋常桐油傘,翌日竟于水中生根,生出一莖亭亭玉立的白蓮。傳說的虛實何須細(xì)究?其真義在于:人間以最樸素、最真摯的心意去想象、去傳頌,已將文人的錚錚風(fēng)骨與不滅情誼,化作了湖中代代更生、清香遠(yuǎn)溢的青蓮,滋養(yǎng)著后人的心靈。
煙雨之中,更有眾多身影悄然融入這無邊的水墨,留下他們獨特的心痕:
曹植登臨陳州西樓,聽雨聲淅瀝,孤寂浸透骨髓,“秋風(fēng)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的蕭瑟詩句,悄然滲透進(jìn)《贈白馬王彪》的箋頁,字字含悲。民間更將《洛神賦》中“翩若驚鴻”的絕美意象,附會于龍湖風(fēng)荷之上,遂使“陳思王臺”的殘基與“東坡蓮臺”隔水相望,在煙雨中低訴著千年的孤高與才情。
孔子困于陳蔡之間,弦歌臺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的誦讀之聲,穿越風(fēng)雨,與雨打瓦檐的清脆節(jié)奏交織成一曲不屈的樂章,在困厄中點燃信念的燈火。
老子騎青牛欲過函谷關(guān)之前,曾在渦水岸邊勒石銘記“上善若水”的至理。經(jīng)現(xiàn)代同位素測定驚奇地顯示,那塊石碣的石料,竟與太昊陵伏羲卦象碑同出一源——儒者入世的擔(dān)當(dāng)與道者出世的超然,在這天地?zé)o聲的雨聲中,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深邃問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