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大概十多步遠的地方，一地的碎玻璃，還有幾片滿是劃痕的灰色車體殘片，一塊車體殘片還掛在了路中間的隔離護欄上。路中央原本筆直挺括的隔離護欄有兩三截被撞得歪歪扭扭，像一位酒鬼走的步子。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路段在深夜或者凌晨發(fā)生過一起車禍。其中一輛肇事車輛是灰色的，損毀應(yīng)該還很嚴(yán)重。遠遠地，可以看見地面上尚有一攤暗色的血跡。

那輛灰色車的主人是否平安？

對方的肇事者情況又如何？

不得而知。

交警執(zhí)法人員的處置速度很是快捷，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端倪，如果不是齜牙咧嘴的隔離帶和那攤血跡暴露了事故的發(fā)生，誰也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紅綠燈兩側(cè)等候的人流中好像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那攤血跡，每個人的臉上都很平靜和漠然。一位穿著美團黃色馬甲的快遞小哥把目光在那攤血跡上膠著了片刻，就極快地抬起頭來，眼睛死死地盯著路燈。我想等綠燈亮起來時，他一定是第一個沖出斑馬線的。這些快遞小哥們每天都是這樣趕著時間點匆匆前行，因為萬一耽擱，萬一客戶再很矯情，他就要被投訴了，一個投訴可能影響的是一個月的業(yè)績和收入，這是他們這些快遞小哥最擔(dān)心的事情。

這個路口經(jīng)常發(fā)生車禍。幾天前還有人在我們小區(qū)業(yè)主群發(fā)了一張這里的事故照片：一位老大爺仰臥在地上，大睜著雙眼，一臉痛苦的樣子，身邊就是一位穿著藍色坎肩的快遞小哥，正皺著眉頭打電話。送快遞的電動車歪倒在地面上，車上的東西散落一地狼藉。聽說后來老人的家屬到了現(xiàn)場，和那個小哥還起了糾紛，最后的處置結(jié)果則不詳。

因為這個地段事故頻發(fā)，所以有人曾反映要在這里設(shè)置交通崗，但不知為什么一直沒有實現(xiàn)，只是這邊街角上豎起了一根鋼管，上面安了一個攝像頭。攝像頭對著路口另外一端，虎視眈眈的感覺，實際上卻拍攝不到愛出事故的這片區(qū)域。

哎，很多事兒都是這樣走形式，浮于表層。

現(xiàn)在，攝像頭的下面坐了一個老者。穿著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樣式的中山裝，膝蓋上放了一把二胡，正陶醉地拉著，聽不出拉的是什么曲子，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有弦無音。但是他拉得很帶勁兒，頭發(fā)稀疏的頭顱隨著節(jié)拍下意識地輕輕點動著，上身也很配合地輕微地晃動著，很投入的樣子。只是他的目光是看向街面的，似乎很期待什么，又似乎很滿足什么。他的身后是一輛老舊的自行車，車子把上掛著兩張A4紙大小的牌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理發(fā)。是的，這位老者常年“盤踞”于此，理發(fā)一次10元，生意非常好。天氣晴好的時候，那些出門散步遛彎的老人都會在這兒排起隊，等待他的“修剪”。其實，本來在這個地方從事理發(fā)生意的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胖胖墩墩的，整天穿著白色的大褂，戴著醫(yī)生那樣的白帽子——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應(yīng)該是80年代理發(fā)師統(tǒng)一的打扮?，F(xiàn)在發(fā)廊里那些年輕理發(fā)師們從不戴白帽子，都把精心打理過的發(fā)型呈現(xiàn)出來。哦，對了 ，老太太嘴上還捂著一個大白口罩，所以從來沒看清她的眉眼。兩位老人是什么時候交接的班呢？現(xiàn)在這里成了老先生的地盤。他不穿白大褂也不戴白帽子，能看清他的面容一直很滋潤，整天氣定神閑。不是嗎？本該領(lǐng)退休金養(yǎng)老的年紀(jì)，還能再找到用武之地大顯身手，既不荒廢手藝又掙得了零花，何樂不為呢？

不過，老先生會拉二胡還是第一次見到；又會拉二胡又會理發(fā)，老先生這業(yè)余生活應(yīng)該很豐富。

一對年輕人從理發(fā)老先生的身邊走過。那個女的穿著時尚但廉價，天氣還有些涼，她居然就穿起了碎黃花連衣裙，還露著冰清玉潔的一片膀子，很長的裙擺隨著身體的跑動搖擺出美妙的大波浪，留著披肩發(fā)的頭最大限度地靠近男朋友，柔昵地問，拉的這是什么呀？那個同樣留著很長頭發(fā)的小伙子就駐足歪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信心滿滿地說是一把琴。小伙子的“博學(xué)”再次征服了女孩戀愛的心，她聽罷很滿足，也很欣喜，頭又向男孩的肩膀貼了貼——這個小伙子從發(fā)型上看很藝術(shù)范兒，像極了唱搖滾的，沒想到連二胡都不認(rèn)識。二胡是典型的民族樂器，屬于拉弦類，根本不是什么琴；可是不是琴又何妨？姑娘也不是真心想知道是什么樂器吧，就是想找個由頭說說話吧。沒話找話，真話假話，對熱戀中的人來說都無所謂，怕就怕無話可說，一旦那樣，兩個人對彼此都是可有可無了。

這對年輕戀人說著甜言蜜語，站到了人行道的最前面。

一個身材健壯的中年男人氣喘吁吁步速平穩(wěn)地從后面跑過來，轉(zhuǎn)彎，沿著另一個方向跑遠了。這個人也經(jīng)常見到。一年四季，風(fēng)雨無阻，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在這一地段的馬路上繞圈晨跑鍛煉，每每都是目不斜視，表情平靜。他有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因為跑步，面色總是微微紅潤，濃眉（真的很濃，漆黑的兩道，像兩只蠶蟲），鼻闊口方。春夏一套運動背心褲頭，秋冬一套運動球衣，都是李寧牌；去年冬天，有位身材婀娜的中年女士和他同跑，兩人一邊跑一邊有說有笑，步伐很一致。那位女士明顯體力不足，跑過身邊的時候，能聽得見她大口喘息的聲音，盡管如此，她一邊跑還一邊扭著頭看著男士說話，神情極其鶯歌燕舞。不過，不久她就消失了身影。感覺那位女士應(yīng)該不是男人的妻子。其中應(yīng)該有故事。

嗨，生活中，誰沒有故事呢。

天氣晴好。放眼看對面的天際線，靚麗的一片藍色，藍得耀目，那種藍是整整一個冬天沒有見過的，入眼就那么開泰舒坦；有些許微醺的紅光在慢慢地升起來；有幾只棕羽白眉的鳥兒在馬路邊上的榆葉李樹上進進出出，鳴聲清越。幾天前剛剛從路邊一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嘴中得知這種鳥叫棕頭雅雀——這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可真是博學(xué)。

拐過去的馬路邊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抄著手坐在一輛看不出顏色的電動車上——看不出顏色一是因為陳舊且布滿油漬，二是到處包裹著破布爛塑料什么的，他腳下是一只裝卸水果用的那種長方形木頭盒子，里面有扳手、鉗子、螺絲刀等雜七雜八的器具，也有各式的螺絲、釘子、氣門芯、打氣嘴等，還有一卷廢舊車胎。他是這幾個街區(qū)唯一一位修車子兼修拉鏈拉鎖的。他有著厚厚的嘴唇，皺紋包裹著的眼睛不大卻很亮，一說話，眼睛就瞇起來，一副敦實的笑模樣，給人和藹厚道的感覺。他的雙臂上常年戴著一副套袖，也油漬麻花的。有鄰居在業(yè)主群里發(fā)過信息，說電動車氣門芯壞了，找這個老漢更換，被要了50塊錢。氣憤不過才在群里發(fā)警告，說這個老漢極不厚道。有好多次路過，注意到和他做過生意的客戶的確都是拉著臉氣咻咻地離開。

這個老漢怎么看怎么都像厚道人，怎么會做些不厚道的事兒呢？真是人不可貌相。而且，以往從沒有這么早出過攤，今天這是怎么了？可能是春天到了，他也想成為一個勤奮的人了。

對面等綠燈的人群中有個二十歲多歲的年輕人，他騎著一輛棕白色相間的電動車，車把上罩著厚重的風(fēng)擋，不用看，我知道后車座上坐著那個女孩子。這一對年輕人經(jīng)常在這個時間段在這里和我擦肩而過。應(yīng)該是小伙子送姑娘去上班。一直都沒有看清姑娘的面容，只注意到她常年梳著整齊的馬尾辮，很長。這個小伙子容貌很平常，屬于扔到人群就找不出來的那種，唯獨兩只嘴角上揚，所以看上去總是在微笑的狀態(tài)。去年極冷的那幾天，他盡管戴了耳罩，可還是凍得流著大鼻涕，但嘴角卻照舊是上揚的，很開心的樣子。

他們應(yīng)該還在創(chuàng)業(yè)期，所以尚無能力購車，但是他們內(nèi)心一定無數(shù)次預(yù)想過有房有車的景象，那一定是無比美好和燦爛的，所以這個小伙子總是這么開心啊。不過，話說回來，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無論什么情況應(yīng)該都是幸福和快樂的吧。

如果有了車，小伙子還會不會天天開車送姑娘上班呢？

會吧。

對面等候的人群里，有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丈夫膀闊胸大，一看就很愛健身，目光永遠平視前方沉靜如水；妻子則一副云淡風(fēng)輕趾高氣昂。他們是一起送孩子去幼兒園的，每天的這一時段都會出現(xiàn)在路口。有幾次，我還見到了他們的孩子，是一位穿著像花蝴蝶一樣的漂亮小女孩。天天見人送孩子上學(xué)，但夫妻二人一起送孩子的，僅此一例。

為什么要一起送呢？多浪費“資源”啊?？赡苁欠蚱迋z一起順路，可能是夫妻倆刻意而為，好讓孩子感覺父母的恩愛和諧，也可能是？哎，管那么多干嗎呢？生活中太多的不值得深思的事情了。

沒必要。

過兩個街口有一個早市，每天早早地就開市，近中午閉市。賣些瓜果菜蔬和一些日用百貨，深受周邊居民的歡迎?，F(xiàn)在我身邊站著的一對老夫妻應(yīng)該就是剛剛從菜市場回來，他們有七十多歲的樣子，老先生看著年齡還要大一些，頭頂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所以兩鬢上碩果僅存的幾縷白發(fā)都被仔細(xì)地牽引到頭頂上去，盡可能最大程度地遮擋一下“荒蕪”。他的臉色看著相當(dāng)不好，氣鼓鼓的樣子，眉頭緊皺，緊抿著嘴角；一手拉著一輛采購車，一手使勁捂著挎在胸前的小挎包，嘴里在嘟嘟囔囔地說著些什么；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是那位老婦人，她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留到齊耳，別致地卡了一支亮晶晶的黑色發(fā)卡；她笑瞇瞇地看著丈夫的背影，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先生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呢？嘴唇都?xì)獾枚哙履兀~頭上的青筋都暴露出來了。他回頭看向老婦人的眼神也是噴著怒火的。一根豎立起來的壽眉耀武揚威地抖動著，好像在為老先生的憤怒搖旗吶喊。

這對老夫妻應(yīng)該是在鬧矛盾，既然是剛剛從早市回來，那可能是因為一棵蔥，也可能是因為一塊姜，還有可能是因為一把小白菜?？傊?，他們度過了一個不愉快的早晨。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接下來這一天他們能愉快嗎？

可能不會再愉快了。

看年紀(jì)，他們應(yīng)該已過金婚，難道幾十年的日常都是這樣吵吵鬧鬧地度過的嗎？

這時，老太太上前走了幾步，注意到了我的關(guān)注，微微笑著說起來。原來老先生在菜市場外遇到一個賣野藥的，不顧價格高昂非要堅持買，卻因為老婦人的百般阻撓而沒能成行，于是開始慪氣。

紅燈開始轉(zhuǎn)為黃燈了，老先生突然又回身折返了，和老婦人打了一個對面，氣咻咻地說：

“貴怕什么呢？只要能治你的病就好啊?！?/p>

說完，堅定地走回去了。這讓老婦人有些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抬頭看了看路燈，又看了眼前面的路，再扭頭看看老先生決絕的背影，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追隨老先生而去，嘴里依舊嘟嘟囔囔的。

哦，這對老人應(yīng)該很是恩愛的。

燈馬上就要變了，一個民工樣子的中年男人騎了一輛三蹦子居然還要闖燈。他兩眼緊緊地盯著前方，快馬加鞭地駛過去了。他的車上滿載的是一車鮮花綠植，肥碩的天堂鳥葉片郁郁蔥蔥，開滿花的三角梅妖妖嬈嬈，開著潔白小碎花的應(yīng)該是茉莉，好多茉莉啊，隔著寬闊的大馬路，我仿佛都聞到了茉莉獨有的那種清香；其他那些花花草草我就說不上名字來了，看上去都那么花紅柳綠。他的車子剛好壓過那攤血跡，壓過之后的血跡似乎又黯淡了一些。即便不黯淡，也絕對不會有人再去猜想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一車的鮮花綠植一下子讓這個路口的景致流動了起來。

在意大利的米蘭在法國的巴黎，街角經(jīng)?？梢钥匆娰u花的人，他們把鮮花分門別類地堆放在那里，讓沉寂的街角生機盎然。意大利的朋友告訴我說那些賣花的人往往在深夜還會勞作，他們要把花兒修正擺放，以便在次日的早晨用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路人。

想必這個拉著一車花兒匆匆前行的人應(yīng)該也是同樣半夜就起床，然后去花圃里挑選、采摘、洗濯，然后裝車、運送，送到鮮花市場或商超寫字樓，也有可能是直接送進某幢別墅住家，無論送到哪里，花都會把他的氣息延留在那里。

他是什么樣的心情？

應(yīng)該也是愉悅的。不然，怎么會把頭昂得那么挺拔，闖燈那么氣勢咄咄？

贈人玫瑰手留余香，他不會給我任何一朵花。但是這一路下去，花的芬芳應(yīng)該會飄散一路，在這個清新的早晨。不過，他真不應(yīng)該搶燈。

綠燈終于亮起來，安靜的路口一下子繁忙起來，人來人往，步履匆忙。

看看手機，是早晨八點十分。每天送完孩子來到這個十字路口幾乎都是這個時間點。

馬路邊的槐花正香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