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是詞語,不是句子,不是國家。
一個字,就可以涵蓋另一個我,以及,
我的出生和姓氏,我的來歷。
小縣城里有詞語勾畫的井字段落——
語言應(yīng)該沉默,保持足夠的形容。
有些翅膀的飛翔、市井的買賣和曲折的道路,
是大陸的表征。
有些詞,沉默不語。
我屬于其中一個——我愛得更多,
把一個詞,敘述成一個句子或者段落,
在小縣城之外,在一段流水和山巒,
制造出它最古典的那一部分。
古寺之上的煙云是人間的,
飄過河流時,
漸漸淡去。
河流平穩(wěn),有中年氣象——
其中游魚,小,瘦,
不知大海,亦不知湖泊之流。
我?guī)б粌詴?,路過玉米地,
書中詞語,
不如玉米蔥綠。
火車呼嘯而過——
王團鎮(zhèn),只是一個簡單的節(jié)點,
像一粒逗號,標(biāo)注出風(fēng)吹動的章節(jié)。
2006年,一頭驢子,
從正鵬的記錄中消失,
那肯定是一頭過于悲傷的驢子。
我以為那是從三分灣出走的驢子,
它的族群的榮光,被書寫在一首詩中
仿佛記著對它的虧欠。
正鵬家前的糜子地里,
每個三月都會長出一個沙塵四起的春天,
塵土飛揚的三月就是老虎。
春天從北方的騰格里沙漠遠(yuǎn)涉而來,
一直呼嘯飛奔到六盤山麓,
在涇河水湄止步。
哦,還有麥浪——
消失多年的地域表征。所有的陽光,
都在麥地的上空唰唰作響。
那聲音會引起打碗碗花的注意,
它花朵里細(xì)小的甜蜜,
是淡淡的白色。
白楊樹替大麗花站在路邊,
打量人間的過往,
有一二三棵,或者四五六棵。
與郵電所、信用社或者糧油店,
文化站站在一起,
派出所門口,站著龍爪槐。
它們各安其命。我不能用文件詞,
給它們讀一段王團鎮(zhèn)的歷史淵源,
它們不懂,也不理我。
銀平公路兩邊都是人民——
姓李、姓王、姓馬……
他們分得清。
清水河岸邊的香茅草、芨芨草、
燕薊薊草和水蓬……
有的長得高,有的開不出好看的花朵。
王團鎮(zhèn)以南,有廟山——
一座小廟,住著大神仙,
氣度肅然。
在節(jié)日,鄉(xiāng)間有人才去山上,
把云朵和風(fēng)堵在山坳里,
并撒上一把鹽。
虔誠的人都是好人。
彎月高懸的月份,從王團鎮(zhèn)看廟山很高。
月亮照著江山和人間的光,
使人覺得空曠和蒼?!?/p>
河水很細(xì)。
昨天,王團鎮(zhèn)的牡丹開了,
它們過于熱鬧,大紅大紫的葉瓣掩飾綠葉,
地上的沙土才是它們攢下的銀子。
我刪掉的一個句子是:
“多少年前”。這個句子仿佛是一個癔癥,
總會被寫出來。
這個句子不適合王團鎮(zhèn),
適合的,需要我去找出來,
像春天的風(fēng),一遍一遍吹過。
我翻過的書頁,都是些沒有依據(jù)的措辭,
走出王團鎮(zhèn)的每個人,都會被稀薄的陽光,
送一程。
那陽光,像2006年的那頭驢子的目光,
低低的,柔軟的一
把你送過溝南村。
我覺得那些樹有人的樣子:槐樹看著水流。
沙棗樹,把濃烈的香氣撒得凌亂又蓬勃。
我誤入渠邊,見一條渠水晃晃悠悠,
拉長了五月的春天。
樹木都不說話,我也無話可說。
它們的旅途是向上的,我的旅途上,
陽光寂寂,有流水穿過寧夏。
大海在遙遠(yuǎn)的天邊,還不能抵達(dá)。
水沒有水的樣子:水除了流淌,
不看書,不作詩,比水邊的人簡單。
過了唐徠渠,就到人間——
路上,人的河流很急,我是其中很慢的一滴。
(節(jié)選自《廣州文藝》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