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成蹲在走廊里，看看明光光的日頭已經(jīng)悄無聲地升過了房脊，心里多少有點著急。等人辦事時老是覺著時間過得慢，像蝸牛爬一樣。

秋天的日頭金燦燦的，格外明朗。陽光灑在曠大的院子里，鋪了一地的金黃。鄉(xiāng)政府自然有其濃重的政治氛圍，樓前中間的不銹鋼旗桿白亮亮的，紅旗慢卷著微風(fēng)，不疾不徐，像是隨時為下一次猛烈的飄揚(yáng)積蓄著力量。院門兩側(cè)掛了白底黑字的牌子，莊嚴(yán)得讓人生畏。宣傳標(biāo)牌上方正的字體紅得像一團(tuán)團(tuán)火，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呈現(xiàn)著飽滿的熱情。立場堅定，毫不動搖。公示欄貼滿了紅頭文件和攻堅扶貧的動態(tài)報告，哪哪村貧困戶致貧原因，包戶人員，扶貧措施等等，工作人員考核評定也在其中。二成背著手看了幾遍。真是不容易呀，二成想，合著鄉(xiāng)政府這些人都不是吃閑飯的啊。

讓二成印象最深的是，公示的一位領(lǐng)導(dǎo)的名字，叫水平。二成想，一定是姓水叫平，選拔的干部能沒水平嗎。還有下面的檢舉號碼，139打頭，尾號四個8，炸彈號，好記。二成笑了笑。

一群麻雀在歡呼雀躍，嘰嘰喳喳。街面上有人急著上大院的公廁，匆匆蹴著腰小跑著，二成就想笑，嘻，準(zhǔn)憋得不輕。麻雀驚得訇然飛到樹梢上。二成暗罵自己，還有心笑別人哩？人家是內(nèi)急，自己更是心急，都不好受。

時候是不早了，該上班了吧。別人來不來不當(dāng)緊，那個陳主任可千萬別有事兒不來，停了生意專門跑回來找他辦事兒哩，可別讓自己撲個空。陳主任，叫陳啥來著？ 二成撓撓頭，對了，好像是叫陳軍成。嗯，管他呢，見面是稱呼，不見面是鱉呼，見到人家只管叫陳主任就好。這是大事兒。

二成抽出胳膊肘窩里夾著的土地確權(quán)證，農(nóng)信社的種糧補(bǔ)貼存折，又看了一遍。合上。心想，咋還不來上班哩？真是掐著點兒哩！

二成是接到大成的電話才急毛火燎地跑回來的。

早上五點多鐘，二成已經(jīng)從市場批回來了一面包車的桔子。桔子不錯，色正味鮮。二成并不聽老板自夸，隨機(jī)抽取了幾只，剝開嘗了嘗，說，批上一千斤。二成兩口子當(dāng)小販兒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和城管打游擊，走街串巷提心吊膽的，風(fēng)刮日曬饑一餐飽一頓的。兒子早就吵著不讓他倆干了，可二成瞪著眼說，就恁爹這小豺狗身板，掂起一繕條兒，蹲那兒一鋪塌兒，去工地沒人要，去坐辦公室就是公家要，我也有那鱉成色啊。自打從老家出來賣菜開始，我就著自己就是個小販的命當(dāng)小販不但供兒子讀完了大學(xué)，還買了房，雖說只是七十多平方的二手房。二成看中的是帶個小院兒。沒院子的樓層他看不上，覺著那不是房子，是籠子。有個院兒好，接地氣，還能停得下三輪車兒。

剛把桔子從面包車倒騰到三輪車上，大成的電話打來了。

大成說，二成啊，“大舌頭”都在大喇叭里吆喝兩三天了，那貨講話嗚嗚啦啦的也不太清，昨兒個打咱門口過，我才問明白了，他說土地確權(quán)哩，上次確權(quán)沒確上的漏確上的，都要報到鄉(xiāng)里去。他還說半畝以下小小不然的就算了，半畝以上的可得報，今兒個是最后一天。我頂不真村北頭你那點豬啃地有多少，該報不該報，加上天也晚了，就沒給你打電話。今早上想想還是得給你說說。

二成說，哥，你沒問他確權(quán)不確權(quán)有啥？

大成說，呃，這倒沒問。大成為自己的疏忽有點理虧，停了停把這段隔過去接著往下說，聽大舌頭說上報時得帶上確權(quán)證和種糧補(bǔ)貼折子，可能以后按這發(fā)種糧補(bǔ)貼款哩？興許是？

二成一聽有點急了，這六分半田得確上。二成又有點生大成的氣，咋不早打電話？于是埋怨道，哥，我不是說你哩，那么大的事兒也不早點吱一聲。我又不是國務(wù)院總理，日理萬機(jī)，沒空兒接電話！你這沒成色兄弟就是擱城里要飯哩，那地可是命根子，得確上權(quán)。我馬上就回去。

大成覺像個悶葫蘆，也不爭理兒，等二成埋怨完了，木著臉交待二成道，那啥，孫文書說了，可霉忘帶確權(quán)證和種糧補(bǔ)貼折子，霎再往老家拐了，耽誤事兒，直接去鄉(xiāng)里找陳軍成陳主任。

二成放下手中的活兒慌里慌張地往屋里跑，家里的罵道，你哥打個電話你慌里像拾炮仗一樣，多上心。

二成罵道，娘們兒家懂個啥，咱村北頭的那六分半地，上回漏了，這次得確上，有補(bǔ)貼哩。

二成換了衣裳從屋里出來，趿著鞋邊走邊束著腰帶。二成家的停了手里的活兒給他翻好掖著的領(lǐng)子，說，霎慌，帶上點錢。二成說帶著呢。家里的問，桔子咋弄？二成看看分好車的桔子說，這東西一時半會兒壞不了，你先賣著，頂多折損點秤。對了，給我裝上幾兜，捎上。

二成開著灰頭土臉的破面色，嗚鳴叫地往鄉(xiāng)里趕，好在古橋村離城里不遠(yuǎn)，二成趕到時還早。

正當(dāng)二成嘟囉著想罵人時，工作人員齊涌般地來了。電動車、小汽車紛紛開到了大院內(nèi)，大家有說有笑，你呼他應(yīng)，引擎的“日日”聲，電動車“嘰嘰\"的報警聲，紛至沓來，鄉(xiāng)大院熱鬧起來。二成竟有點慌了，哪個是陳主任啊。

二成忙找人打聽，別人指給了他。二成順著看去，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穿深色公務(wù)夾克衫的矮胖子正要下車，邊關(guān)車門邊接電話。

二成還沒跑過去，先把笑臉撐開等著，陳主任嗯嗯啊啊地接電話，嗯嗯啊啊的破腔口像他那脖子一樣粗壯。公務(wù)夾克衫把肚子兜得圓圓大大的，憋得愣忙著。二成給他讓煙，陳主任嘌了他一眼，沒接。二成不好意思地一旁等著。陳主任接完電話，二成湊上去想搭話，陳主任又上車把車發(fā)動著了。二成慌了，就隔著車窗喊，陳主任陳主任，我找你有事兒啊。二成拿出確權(quán)證和折子晃著說，我叫二成；想想自己不是啥知名人物，又說，西后村的二成，大成他兄弟；想想哥哥的大名也沒幾個人知道，便把文書的大名報了出來，孫文書孫“大舌頭”村的！看看陳主任還是一臉木然。

陳主任搖下車窗，說，哦，你說弄啥哩不就完事了嘛。

二成嘿嘿笑笑又讓煙道，確權(quán)哩，確權(quán)哩，我的六分半田漏報了，孫文書說讓來找你哩。

陳主任轟了轟油門，啤酒肚頂?shù)盟v話時上氣不接下氣，二成真替他捏把汗，擔(dān)心駕駛室狹小的空間能把他窩死。陳主任扭過頭說，哦，是這事兒啊，現(xiàn)在都要講紀(jì)律講規(guī)矩，東西你都帶著哩不假，我也看到了。二成又把手里的確權(quán)證和折子往陳主任眼前遞了遞。陳主任還是沒正眼看二成的東西，回口氣接著說，那得讓村干部來一趟簽個字，到時被人告到領(lǐng)導(dǎo)那兒，說我和村民一起合伙弄虛作假，你說得清楚？陳主任邊倒車邊又道，你有啥事兒先等等，我得趕緊回縣里，有比你還急的事兒要辦?；貋碓僬f。

二成慌了，怕他是往縣里報確權(quán)名單哩，著說，叫我等著也中，那名單可先別往上報啊，我的還沒確上哩。陳主任又看他一眼，也不說話，加了油蹄了出去。二成喊道，那啥，陳主任，你啥時候回來啊？陳主任回了聲二成也沒聽清，愣愣地站在了那兒。二成心想，人家干部的事兒大，那就等著吧。真不順。

二成就在自己的破車旁的道沿子上坐下，硬等著。鄉(xiāng)大院趨于平靜，和往常一樣有序地運(yùn)轉(zhuǎn)著。等人本來心里就急，其間二成家的打電話問事兒辦好了沒有，二成惡氣沒地兒撒，逮著老婆吵了一頓，等著呢等著呢，我又不是縣長，得先緊著人家干部的事兒辦。

秋日暖陽，曬得二成有點躁，看看日頭，心里越發(fā)焦急。工作人員陸陸續(xù)續(xù)都下班了，二成心里毛了。這都晌午了，咋弄？肚子咕咕地響，他著實餓了，看看街面上大奎的飯店，得先去吃飯。大奎他姑是自己的妙子哩，論起來還是老表哩，他也算是街面上光棍，平時進(jìn)城買菜常和自己碰面，噴哩怪得勁兒，興許能幫上忙。呃，咋沒早想到這一點？二成頓時來了精神。

二成想，好歹也算是串親戚，不能空著手。他從車?yán)锾岢龃圩?，掂了掂，還行。

二成走進(jìn)門，一股煙味酒味飯香汗臭味雜糅著向他撲來。大廳里的小桌上是吃剩下的碟碟盤盤和殘羹冷炙，地下到處是煙頭兒，用過的餐紙和吐出的骨頭，喝完的酒瓶東倒西歪。服務(wù)員在收拾著剩下的狼藉。還有人在磁磁嘍嘍地扒拉著吃飯，有幾個人為結(jié)賬拉拉扯扯瞪眼梗脖粗聲吵鬧。老板大奎咧著大嘴在巴臺后嘀嘀地點著計算器。二成給大奎打招呼，大奎抬頭一看，愣了一下，立刻堆起笑臉像八輩子沒見過二成一樣，高聲喊道，喲，城里的老表回來了？擺著頭讓服務(wù)員領(lǐng)二成先去雅間，說他忙完就來。

一會兒，大奎進(jìn)來了。寒暄之后，二成把事由給大奎說了說。沒想到大奎說，喲，巧了，陳主任早就回來了，正和我干親“趙大臉”樓上喝茶說事兒，估計一會兒就下來吃飯。到時我給他說一聲，都不算個事兒。

二成一聽心里暗罵，啥去縣里辦公務(wù)呀，原來早回來躲這兒享受哩呀。不管怎樣撞得算巧，正好逮著把事兒辦了。他忙不迭地說，老表老表，你安排得勁兒，這頓飯我請，上好酒。

大奎眼珠一轉(zhuǎn)，拍拍二成道，城里混就是會來事兒。好勒。

一會兒，大奎領(lǐng)著陳主任“趙大臉”進(jìn)了房間，二成聽到響動連忙站起，大奎走在前面哈哈笑著給陳主任介紹說，咱中午吃頓便飯，順帶讓陳主任聯(lián)系一下群眾，西后村二成，我親老表，也認(rèn)識一下陳主任，呵呵呵。

陳主任抬眼看了一下二成，二成拘束得不好意思起來，忙陪上笑臉，說，陳主任好，老表，老表，我和大奎是老表，嘿嘿。

陳主任只哦了聲，遲疑了下，又看了看身后的“趙大臉”，“趙大臉”很勉強(qiáng)地點了點頭，他也就坐了下來。

二成別扭地隨后坐下，覺著剛才大奎的話說得有毛病，本來是他請客的，反倒像是他沾大奎和“趙大臉”的光來蹭飯一樣。又想，人家干部會稀罕咱的一頓飯？興許大奎這樣說好圓場。算了，只要事辦了，擱不住計較。

“趙大臉”挨著陳主任坐下。兩人像是還沒從他們的話題里走出來，一臉的深沉。

二成忙讓煙，陳主任還是不接。不過倒是說了句謝謝。隨后他從兜里掏出一盒細(xì)條煙，獨(dú)個抽出一支。拿著煙示意二成道，我抽這，別的抽不慣。“趙大臉”倒是接住了他雙手遞過來的煙，二成總算有個臺階下，坐下不吭聲。

陳主任和“趙大臉”又竊竊私語幾句，二成只聽到什么高鐵、砂子、賬款等。聲音太小，也沒聽個團(tuán)圈。

二成偷偷看看“趙大臉”，雖然與他掛面認(rèn)識，但不太熟，今天一看，臉也不大啊。二成暗笑，面子大不大和臉大不大沒關(guān)系，人家是街面兒上的光棍，那臉面自然大了去了。

隨后，“趙大臉”給陳主任撕開一套包裝著的餐具說，喝酒不說事兒，來來來，吃飯。陳主任意識到了剛才二成的難堪，又回過頭來說，這就對了嘛，現(xiàn)在都要講紀(jì)律講規(guī)矩，東西我也看到了，有大奎在哩，下午讓他在證明上添上名，不然，到時被人告到領(lǐng)導(dǎo)那兒，說我和村民一起合伙弄虛作假，誰說得清楚？

大奎忙站起身來，邊倒酒邊說，中中中，錯不了事兒。

陳主任說，中午不喝酒，這是規(guī)定，要喝你們幾個喝吧。二成注意到，公務(wù)夾克衫被他的大肚子給撐得敞開了，二成倒是覺著渾身都松散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二成開著車本不想喝酒，大奎一再勸，覺著自己請客不喝有點裝，也就喝上了。

這頓飯吃得別別扭扭的，二成試了幾次都無法融入，只好變著法地跟老表二敵。二成的小酒量哪會是對手？一會兒便暈乎乎的了。

飯罷，二成去結(jié)賬，大奎假意讓了讓，說，飯錢三百八十元，兩瓶酒錢二百八十元，兩條細(xì)條煙三百六十元，連酒帶煙共一千零二十元，湊個整，一千元妥了。二成吃了一驚，煙明明是上了兩盒，咋成了兩條？大奎看出了他的疑慮，從抽屜里拿出兩整條煙來，又用黑塑料袋子包上，示意二成道，吃頓飯算啥？你那爛煙陳主任不抽，快，這個給他送去。別想著我鋪排你啦，我辦事向來不會扣扣搜搜的。暈乎乎的二成被弄得好像自己多不會來事兒一樣，趕緊付了錢，一搖三晃地急忙忙追了出去

二成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半響了。二成是被老婆罵醒的。

…那六分半田種的甜瓜熟了，二成和大成在瓜庵里吃瓜，真甜啊。大成說，這地真是塊寶啊，你種辣的，它長出辣的，你種甜的，就長出甜的，神不？二成想想還真是哩…哥倆趕城去賣瓜，裝了滿滿的一大車。大成駕轅二成跑邊兒。來到城里，城里人爭著搶著買瓜。大成秤瓜二成收錢，手提包里塞滿了票子，哥倆那個高興啊。正賣得起勁兒時，二成家的呼疇呼味地喘著粗氣，胸口激烈地起伏著，臉龐都變了形，渾身哆嗦著叉著腰破口大罵。罵他沒成色，正出正入地辦個事兒還曠花千把塊錢。千把塊錢掙哩容易嗎？風(fēng)刮日曬的。這還不算，一車桔子爛完了。二成趕緊扒開雨布去看，酸臭爛腐味兒頂嗓子地?fù)湎蛩?，熏得他直往外吐?/p>

二成想哭。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大成連忙給他了杯水，邊遞給他水邊捶拍他的后背，說，你都喝多少酒啊，二桿子著很喝哩？我去接你時都成了一堆泥了。

二成接過水杯，漱漱口吐到門外，又咕咕咚咚地喝下去，罵道，啥好酒，弄不好是假酒，啊呸！他先人。

大成搖搖頭說，早聽說咱鄉(xiāng)境內(nèi)的高鐵工程有他們合伙的生意，這事兒頂不真，不好說。那胡大奎精滑精滑的，外號狐貍精，不坑你坑誰？

二成想想吃飯時的情形，罵了句，真冤。大成勸他，好歹確上了，也不孬。

二成洗了臉，肚子里還是燒心，又上廁所用手往喉嚨眼兒里抃了抃，潑場一樣，嘩嘩啦啦地吐出些酸水來，才好受點。想想家里的一車桔子，坐不住了，得趕緊回去。

剛出門，碰上大嫂。大嫂說，聽鄰居說，要確權(quán)的都是大田地，原先的自留地那是各自家的私田，不是公家的，要是確上了權(quán)，到期后公家按承包田都得收回了。要是那樣，二成，咱可就吃虧了，到時候連塊自留地都沒了。

二成一下子急頭怪腦起來，娘的，跑著花錢請人把六分半田確上權(quán)倒辦了個倒上橋的事兒！這可咋辦？

愣了會兒問道，嫂子，別人家都確了沒有？

嫂子說，“大舌頭”不是吆喝著說是五分地以下的，小小不然的就別報了。我聽說有的比你那六分半還多哩都沒往上報，瞞著哩。

二成想了想，還得找大奎。他拉開車門，發(fā)動起車猛轟油門，沖了出去。大成在后頭喊，你酒勁兒還沒過，開車了，騎電車去吧。二成回道，顧不得了。

大奎看到二成急頭怪腦地沖了過來，心里咯瞪一下子。當(dāng)二成把話一說，大奎繃著的臉立刻綻開了笑容。我當(dāng)是啥事兒哩，就這？你這貨也是，昨個兒還破死拉命地求著讓確上權(quán)哩，過了一天咋可變了？不就六分半地嘛？再給陳主任打個電話的事兒不就完了？

大奎邊說邊掏出手機(jī)給陳主任打電話，手夸張得擱得高高的，頓一下放到耳朵邊。二成一旁站著，心里那個急啊。

大奎打完電話，回頭說，晚了，已經(jīng)報上了?？炊砂l(fā)急，大奎道，不就幾分田嘛，你都是城里人了，還在乎這？

二成覺著大奎在玩他，怒吼道，你懂個屁！要是去趟美國那還成美國人了？不怕你笑話，我在城里也就是個要飯的，城里人的社保醫(yī)保咱連個毛尾氣兒都沾不上。那地，可是命根子??！罵罷，氣洶洶地扭頭走了。

大奎難堪地被二成擢到了那兒，只好自己找個臺階下，紅著臉朝著二成的背影喊道，咋還吃屁不承情了？你想著鄉(xiāng)政府是恁家開的呀，想咋就咋？再備些禮我叫上我干親一塊兒去找主任給說說看中不中？“趙大臉”比我的臉大，興許能弄成。

二成喔地關(guān)上車門，磁啦啦發(fā)動起車，暗罵道，奶奶的，平時噴哩怪得，老表老表地叫得怪甜，一打交道才知道不是個東西。興許能弄成，還想暱我哩。怒火燒得他頭大，他狠狠地掛上檔，娘那腳愛咋咋地吧。一轟油門，嗚地沖了出去。

回到城里，老婆白二成一眼，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在院子里，一邊倒騰著桔子，一邊嘴里嘟嘟嘯嚏地罵著，既是罵桔子也是罵二成，指桑罵槐。二成既氣又惱，渾身直發(fā)抖，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六分半田像被人搶了去似的，想狠揍誰一頓可那些人卻不知所蹤。二成向門口的小馬扎狠狠地踢去，鐵撐子彈得他趾頭鉆心地疼。二成哎哎喲喲地抱著腳，心想，非把這口窩囊氣出出來不中。想來想去，歸根結(jié)底，都怨這個陳主任。你吃了我的飯，接了我的煙，往上面說一下弄錯了，把名單劃掉不就中了？要是他和“趙大臉”他們的事兒他會不辦？真他娘的賴種！規(guī)矩守得像他的夾克衫一樣緊，都是他媽的做給別人看的，在“趙大臉”他們自己人面前，那拉鎖不是也會拉開？想到鄉(xiāng)政府公示欄的舉報電話，二成陡然有了主意一打電話舉報這貨。對了，舉報電話還記著呢，139打頭，中間是區(qū)號，后末是炸彈號，嗯？是四個6還是四個8呢？嗯，嗯，應(yīng)該是四個6，六六順嘛，好記。那領(lǐng)導(dǎo)的名字也記得，叫水平。二成掏出手機(jī)，要撥號，卻又止住了。心想，人家可是縣干部，自己笨嘴拙舌地說不成個話團(tuán)圈，說錯了可就收不回來了啊。二成難為住了。

二成想了又想，對了，還是寫舉報信合適，寫錯了能改改，改好了再寄出去。二成為自己能想出這么個主意激動不已。他連忙從抽屜里找來兒子以前的作業(yè)本，又翻出一支筆來，把本子鋪好，朝著筆尖呵呵氣，甩甩，先在手背上劃劃，還顯，于是坐下來想了想，寫道：親愛的領(lǐng)導(dǎo)。不對，二成自己都笑了，想，親愛的是寫情書用的詞，應(yīng)該是“敬愛的領(lǐng)導(dǎo)”，也不對，應(yīng)該是“尊敬的領(lǐng)導(dǎo)”。換張紙接著寫：……我是古橋村西后的孫二成，我正（鄭）重地舉報古橋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干部陳軍成陳主人（任）。他受賄…寫到這兒，二成停住了，想，連煙帶酒加飯錢攏共千把元，夠不上受賄吧，那咋舉報？寫他和“趙大臉”胡大奎合伙做生意？不中，只是自己哥這么一說，沒個真憑實據(jù)，不能亂給人家安罪名。又撓了撓頭想了想，避著不利于自己的，揀著能說得通的，接著寫：…他工作作風(fēng)不端正，工作態(tài)度不認(rèn)真，上班時間開小差，出去喝茶辦私事兒利用手中的權(quán)利吃拿卡要，接受我的吃請，收了我兩條煙。性質(zhì)惡劣，影響極壞，請上級領(lǐng)導(dǎo)就（楸）出這個混入黨員干部隊伍中的敗類

寫完，二成又改了幾遍?？葱侣剷r里面“拍蒼蠅”“打老虎”的新名詞就挺不錯，覺著這些詞語實在是形象生動，用到這里真恰當(dāng)。更讓他得意的是，他也能把它上升到講政治的高度，性質(zhì)多嚴(yán)重啊，夠你陳軍成喝一壺的了。呵呵，不錯不錯！

二成又工工整整地譽(yù)了一遍，折好，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一個月后，大成進(jìn)城，辦完事兒繞到二成這兒。哥倆聊了起來。

大成說，可了不得了，咱鄉(xiāng)干部收拾起來好幾個，就有那個陳軍成陳主任。

二成一聽，一下子從三輪上跳了下來，拉住大成的手連珠炮般地追問道，他們犯哩啥事兒？是行賄受賄嘞？是有人寫信舉報他們才查出來的嘞？

大成說，還真不是這事兒，據(jù)說是勾結(jié)黑惡勢力，充當(dāng)黑社會保護(hù)傘，參與高鐵等項目工程，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以次充好陳主任只是個小蒼蠅，好像“趙大臉”也抓起來了。

二成“啊”地一聲，吃了一驚。又忙問，咱那個腌老表，啊呸！胡大奎抓起來了沒有？是不是紀(jì)委從舉報信入手查的？

大成說，胡大奎抓起來兩天又放出來了，好像他沒咋參與，事兒小?？隙ㄓ腥伺e報了的，實底兒咱還真不知道，嘿嘿。

二成心里暗自得意，看來自己的舉報信不僅讓自己解了恨，還挖出了一窩壞蛋，立了大功，陡然覺著自己像個打黑除惡為民除害的英雄一樣，自豪感滿滿的。就是便宜了那個大奎了。哈哈哈一陣大笑后，二成心里又隱隱地有點不得勁兒，心想，是不是過了點？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二成吃過晚飯上街溜達(dá)，邊溜達(dá)邊哼著莫名其妙的小曲兒。六分半田的事兒，他已經(jīng)不那么上心了，聽天由命吧，該抓的人也都抓起來了，自己的惡氣也出了，確上權(quán)確不上的，無所謂了。

大門口處，門衛(wèi)室的桌子上，散亂地扔著快遞和好久沒人取的信件。一封熟悉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二成拿起一看，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了下來。這不是自己寄出去的信嗎？又反過來正過去看了又看，真是。難道領(lǐng)導(dǎo)的號碼記錯了？不是四個6？難不成是四個8？

二成怔了一會兒，笑了笑，暗暗地罵著，原來上面是有明白人的呀，哼！那些歪嘴驢子們，看你們還敢不敢把上面的好經(jīng)給念歪了。隨手把信件撕了個粉碎，用力向空中拋去。

紙片在風(fēng)中凌亂地翻轉(zhuǎn)著，散開了去。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