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在世,總得癡迷點什么,一輩子才不干巴枯朽,才妙趣橫生。有人喜歡養(yǎng)鴿,看見鴿子就忘乎所以;有人喜歡養(yǎng)狗,見了狗像見了兄弟姐妹一樣親。常有根呢,一見樹根,就像有朝霞燃燒在瞳孔里,那份熱烈和陶醉,無與倫比。
龍城三橋街上,十有八九是手藝人,他們大都是火柴廠離退休的老職工。常有根就是其中一位,人們叫他老常。
老常早在為火柴廠駐山選料那會兒就喜歡上了操弄樹根,進而迷上了根雕藝術。火柴廠從建立之初到最終破產(chǎn),都是國字號,選用原材料是公對公,嚴格按照國家規(guī)定的指標進山挑選。至于具體到哪棵樹,則盡揀順溜的粗壯的順眼的。采伐時,工人們都是站著鋸,連腰都懶得彎,人來高的樹樁子就遺棄在那了,慘白的樹芯里流出的汁液都是樹的老淚。國家會定期派工程隊來處理遺留的樹根,挖的時候基本都腐朽了。老常就站在邊上看,有時也幫點小忙。慢慢地,他跟挖樹根的人熟悉了,小心翼翼地問這樹根挖了做什么用。工程隊的人說做工程或者造紙。見有歪瓜裂棗的樹根,老常就賠了笑臉,問能不能送給他。工程隊的人問他干嗎,他靦腆一笑,說玩根雕,咱就好這一口。那些人也覺得這樹根不值幾個錢,于是就專揀特別難看的給他。老常喜不自勝,他抱著它們,就像抱起剛從母腹中出生的娃娃,用手把土一點點摳掉,不讓它們受到丁點兒損毀。遇到特別難挖的,工程隊的人大多沒耐心,也都甩給了老常。老常就找附近的壯勞力來幫忙,要他們盡量保留樹根的原貌,哪怕細根微須也盡全力保留,等最后出土時,都要由他親自操作。
為了能多在山上待些時間,老常把別人的工時全換了過來,一年到頭不回家。這正中那些工人的下懷,都偷著樂,誰愿意住山上呀,吃不好睡不好。他們見老常樂得屁顛兒屁顛兒,就免不了私下猜測:莫不是老常哪里有毛?。匡L言風語吹到老常耳朵里,他也樂呵呵的,當作沒聽見。在山上,他一個人挖地打炕,搭木造屋,埋鍋做飯,做木工,打家具,一副長此久居、安營扎寨的樣子。他常年不下山,幾乎成了野人。頭發(fā)長了,起先披散著,后來嫌麻煩,束在腦后,挽成個髻,像出家的道士;胡子長了,也懶得刮,就挽起來打個結。見他這個樣子,上山拉樹的同事一傳十,十傳百,都跑上山來,像在動物園看猴子似的看他,說他是瘋子傻子,連女同事都上來好幾撥。最后這事傳到他老婆耳朵里。她起先以為他是在山上另置家室,養(yǎng)活了其他婆娘而舍不得下山,結果上來一看,屋里屋外和四周空地上都擺滿了樹根,張牙舞爪,歪七扭八,五花八門,原來是迷上了根雕。這有啥好?劈柴燒火都嫌它們擰巴!老常說,你不懂它們,它們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魅力,各有各的個性。老婆一聽,心里頗為沮喪,原來自己一個大活人,還不如一截樹根子對他吸引力大,氣得扔下他就走。老常在后面喊,急啥急,住兩天再走啊。老婆說,你就跟那些樹根子過吧。老常手上把玩著樹根不停,說等哪天樹根成了精,我就娶個樹根精做老婆,你可別后悔。女人說娶去吧,誰后悔誰不是人。看著女人下山的背影,老常住了嘴,也不去哄,由她甩手而去。
他確實是被千奇百怪千姿百態(tài)千嬌百媚的樹根子迷住了。他抱著一盤樹根子看呀看,真是看不夠。邊看還邊思索:能造個啥型?人還是動物?能挖掘出個啥主題?如何取舍?從哪里下手?總要找到觸動他的那個點,這一刀下去是要定乾坤的,可不能亂來,得萬分謹慎。白天他端個飯碗,到處轉悠琢磨;晚上聽著松濤震天撼地,小木屋在風里像江海里的一只小船,漂搖晃動,他就是那個蹺著腿,躺在船艙里假寐的老漁夫。他透過簡陋的門窗,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一眨一眨,像對他有意似的。老常微微笑著,突然一個激靈坐起來,腦子里關于那盤樹根的主意,一下子亮了。
2
人類生而渺小,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最容易產(chǎn)生奇思妙想,它們是誕生于山林自然的精靈。老常愛上了這樣的日子,他把整個身心都交給了深山,交給了林海,交給了樹根,交給了他的根雕世界。春風搖蕩,樹影婆娑,夏果累累,夜深蟲鳴,秋日暖陽,野兔奔竄,冬雪皚皚,雪泥鴻爪……大自然有多美,老常的世界就有多美。
樹根腐朽的過程是木質沉淀的過程,是它把營養(yǎng)和水分一點點還給大地母親的過程,是它向生它養(yǎng)它的土地告別的過程,也是它自我剝脫、自我重塑的過程,沒一兩年甚至三五年時間不行。老常有的是耐心。他對樹根的刨揀要求非常嚴格,要是有人掘壞了,他會跟人急眼,朝人家大吼大叫,就差動手了。一來二回,人們都說老常難侍候,做事苛刻,慢慢跟他斷了往來。老常也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可由不得自己,似乎是本性里的一點東西,想改都難。好在住在山上,獨處也不空寂,白天揀,晚上雕?;顑弘m說慢了些,但做出來的都是精品。
遇到被廢棄的老樹根,老常視為珍寶。他一個人扛鍬拿鎬,鋸拉斧鑿,操弄得汗流浹背,大冬天解開棉衣,摘掉帽子,頭上的熱氣像蒸汽一樣,突突突直往天上沖。他一下想到了屠格涅夫和他的《獵人筆記》,他就是那個獵人,只不過獵人在尋找野獸,而他在尋找腐朽的老樹根。他不辭勞苦,滿林子里找啊揀啊。他練就了眼力,細細扒開樹皮看木質紋理,大致估測樹根有多大扎多深,再看一眼樹的形姿狀貌,就能預估樹根是否奇特獨形。樹高千尺不忘根,樹在長,根也在長。往往是一年長樹,三年長根,只有根扎得牢扎得深扎得穩(wěn),樹才能成材。有時,樹和人一樣,人有調皮搗蛋耍脾氣鬧別扭的時候,樹也有。當它得不到陽光水分和營養(yǎng)的時候,就開始歪七扭八地生長起來,像鬧脾氣的小孩。這樣的樹很難成材,但樹根卻往往奇絕。有的樹在扎根的時候,為了把根扎深扎實扎穩(wěn)扎牢,可以說費盡了心機,有時恰好遇到一塊頑石,就像河流遇到了山的阻擋,怎么辦?要么強攻,硬著性子大著膽子甩著膀子橫沖直撞;要么環(huán)繞,或包,或纏,或曲,或盤,耐著性子軟磨硬抗。無論哪種,總而言之是絕不放棄,顯示出生命的無限堅韌。正是這種千回百轉,把樹氣積聚成大大小小的根瘤,最典型的就是核桃木,上面的瘤痂,一排排,一行行,一堆堆,一粒粒,都是樹根在聚氣攢勁,在積蓄力量、攥緊拳頭,在找力發(fā)力、借力打力,都是對環(huán)境的不滿與抗爭。而那些看起來順溜的木材,木質太過粗疏,全無誘人風姿。摸著這些瘤痂,老常就想,這何嘗不像人,要是想成才,必須扛過些逆境。當他把樹根完完全全地刨出來后,馬上抱在懷里,又摟又抱,又親又擁。它們是有生命的,他愛它們勝于愛自己,它們也以生命回饋他。
他把它們放在陽坡上,讓陽光美美地擁抱它們,讓風兒輕輕地撫摸它們,讓空氣充足地包圍它們。它們在地下太久了,是當之無愧的幕后英雄;它們也感激他,是他讓它們得見天日,脫離了本該一直持續(xù)下去的黑暗生活。它們在陽光下大口呼吸,大聲呼喊,高聲歌唱,歡聲大笑,盡情舞蹈。這些精靈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唯有老常能懂?;ハ喽茫谌耸篱g,在生命與生命之間,是一種多么難得的聯(lián)結。它們唱歌,老常也唱;它們大笑,老常也大笑;它們淚灑山林,老常也涕泗滂沱。他為它們高興,為自己感懷。
3
黃昏悄悄從樹林的縫隙中退場,天幕一點點傾覆下來。老常把他心愛的樹根輕輕抱進屋,有序排列,細細地圍著它們端詳。他的眼里滿是笑意,是賞識,是贊嘆,是感慨,是成全。他凝視它們,它們也凝視他,他們互為戰(zhàn)馬,又互為騎手,他們的心魂與精神琴瑟相合,高度默契。
晚上雕刻時,老常常常一熬一個通宵,早晨起來,眼眶是黑的,兩只眼睛布滿血絲,還干澀發(fā)枯,有事沒事眨一下,后來人們揶揄他為“眨眼精煞鬼”。靈感像個美人,一到晚上,她就魅惑地來到老常身邊,輕輕依偎著他。想好了能果斷下手,可更多的是想不好的時候。有時,看似想好了,其實方向并不明晰,明明預想雕一個舞者,雕著雕著,卻成了個唱歌的。就像作家寫部小說,充滿各種可能性,而各種可能性里就蘊藏著創(chuàng)造的樂趣。他沉浸其中,砍、鑿、雕、磨,輪番上陣,一會兒斧頭,一會兒鑿子,一會兒切刀,一會兒銼刀,一遍又一遍。最熬人的是打磨,大刀砍,小刀銼,不把它旋磨得像絲綢般光滑溫潤,老常就歇不了手,沒法兒給自己一個交代。他恪守的原則是,每做一件根雕,就要做到最好,做到無瑕。這樣下來,老常的根雕件件都是精品,雕飛禽走獸隨形就物,刻山川風物意境悠遠,從大到小無一不充溢著腐朽化神奇的靈性。老?;钤谶@樣的世界里,樂此不疲。
老常一年到頭長在山上,媳婦不找他,孩子也幾乎想不起他,但山上的狼熊虎豹卻始終惦記著他。有次雕到半夜,他感到胃里空得厲害,遂吃了點東西,不想肚子里咕嚕嚕一陣響,趕緊捏了手電筒,出來上大號。剛找了個背風處蹲下,就感覺后背一陣陰冷,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兩只毛茸茸的爪子一下子從后面搭到了他兩肩上。他心下大叫不好!眼神稍向右一轉,就瞥見只綠瑩瑩的眼睛,在濃濃的夜色里泛著幽光,正居高臨下逼視著他。老常還沒來得及多想,一條黏糊糊的舌頭,伴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準確無誤地貼到了他臉上,一陣劇疼瞬間從右臉散射開來,同時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臉上流淌下來。血!老常心下大驚,遇到狼了!他記起幼時爸跟他說過,狼的舌頭上長滿硬毛刺,舔食動物骨頭上的肉非常容易,而且最愛用兩只前爪扒人的兩肩。此時,千萬不能亂動,最好先蹲下,伺機急轉身攻其腹部,因為狼身體各部位的特點分別是“鐵頭、紙腹、麻稈腿”。老常穩(wěn)住心神,猛然轉身甩掉扒在身上的爪子,同時操起地上尖銳的樹枝,狠狠戳向其腹部,反手使出一記掃堂棍,抽向它的麻稈腿。狼沒想到老常身手如此敏捷,“嗷”地長叫一聲,拖著掃帚粗的尾巴,向山下跑去。老常用手電筒的追光連連搖晃,嘴里發(fā)出“嗷嗷嗷”的吼叫聲,那條幽靈般的影子瞬間竄沒了。好半天,有風吹透了背上的冷汗,老常才感到右臉麻麻酥酥疼痛不止,一抹,早凝成了兩道血印子。他輕吁口氣,打算回屋,剛邁開步子,就摔倒在地。原來,兩腿都木僵了,不知是嚇的,還是剛才用勁過猛導致的。
4
那是1951年的冬天,老常聽進山拉樹的同事們說,再過幾個月火柴廠有大動作,要與其他火柴廠合并,遷址平遙。因為三橋街廠房簡陋,地方逼仄,無法擴展規(guī)模。想想也是,他們的火柴廠從光緒年間建起至今,將近一甲子,他們父輩那代里已經(jīng)有人作古,第二代子弟接過父輩手中的火把,把火柴事業(yè)頂了起來。老常記得十幾歲時,一個狂風怒吼的冬天夜晚,工人們下了班,他爸溫熱有力的大手攥著他的小手,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趕。鞋面上的磷灰粉末,被風吹得與鞋面摩擦,發(fā)出微弱又閃爍不定的光,像腳上繞著一副綠火輪。快進家門時,父親總要躲在背風處,用從車間里順手拿的洋火點著一鍋豬耳朵煙葉解乏。這時,他指著北邊,對小小年紀的常有根說,孩子你看,咱火柴廠再往北是黑海邊子,泥潭坑,潮濕不說,關鍵是墊不起來;往西是督軍府;往東是一排一排民房?;鸩袷敲裼闷罚壹覒魬羧巳硕茧x不了,要想擴大規(guī)模,這廠子遲早會搬離三橋街,像巨人掙脫枷鎖一般。爹說這話沒多久,老是虧損的火柴廠就轉包給了祁縣籍進士渠本翹。說實話,企業(yè)不適合于官辦,反倒適合于私人經(jīng)營。官辦的弊端太多了:從上到下,老爺派頭,官僚作風,請客吃飯,打罵工人,工人又連偷帶搶,如此經(jīng)營虧損自然成為常態(tài)。朝廷也傻了眼,說趕緊關閉或轉讓吧,否則,大清可背不起這包袱了。而轉到私人手上,則精打細算,一個子兒都舍不得白瞎,其實這才是經(jīng)營之道。渠本翹當時的身份是個小吏,他做個掛名董事長,一邊做官一邊應酬,當了幾年甩手掌柜,真正主抓經(jīng)營管理的是他的親戚兼合伙人喬三爺。兩人配合默契,十幾年間銀子倒是賺了些,但資本家對工人難免苛刻,后來內訌頻發(fā),事故頻繁,工人罷工,效益就像坐了滑梯,一年不如一年??偹阌瓉砣珖夥?,新政府大刀闊斧“一化三改”,像火柴廠這般重要的民用工業(yè)自然要收歸國有。上邊經(jīng)過嚴格的考察,最后確認平遙縣地理位置優(yōu)越,靠近同蒲鐵路,交通便利,地廣人稠,本地還有個效益不錯的金井火柴廠,于是將全省各地的火柴廠都規(guī)劃合并到平遙。
聽了這個消息,老常不知是喜是悲,他意識到他在山上揀樹根做根雕的清靜歲月臨近尾聲了。他托人給家里人帶去口信,要他們雇輛車,把多年積累已經(jīng)打磨完備的根藝作品先拉回家。至于手下正做的活兒,等什么時候廠里通知搬遷了,再往回拉也不遲。這無疑是一次整體的盤查清點。天哪,大大小小的作品竟有上百件了。其中最入他眼的是一件被命名為“福地洞天”的核桃木根雕,他認為它價值最昂貴,昂貴在形態(tài)最完整、造型最具吸引力,整件作品里蘊藏著至少不下二十種動物形象,有虎、狼、象、猴、豹、豬、狗、牛、羊、貓、雞、鼠等,簡直就是飛禽走獸的薈萃。從大的架構到小的細節(jié),他處理得相當認真細致,任何一個細小的瘤痂都保留完好。這件作品,整整耗了他三個月之久。除了吃飯睡覺,老常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在了它上面。去皮,定型,刨光,打磨,包漿,最后出來的效果比預想的還要層次豐富,還要精美絕倫。
又到一年中秋時。那晚,皓月當空,老常念叨著“寂寞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喝了兩盅,唱著小調,負手站在門前的一塊平地上,望向家的方向。他的影子顯得清瘦孤單。掐指一算,他已在山上住了九年零七個月。他頭上的發(fā)髻越來越豐盈,胡子又長又茂密,人很清瘦,精神倒不錯,就是眼睛熬得有些厲害。他感到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得飛快,活兒根本做不完。地上還擺著十幾件根雕,有的開了頭,有的做到一半,有的接近尾聲,有的尚在打磨,有的已在包漿。這么多日子,他不舍晝夜,只要坐下來就做,像水龍頭,只要擰開就能出水。但今夜,他說啥都不想做了,異常煩躁,先是在院里走來走去,不是碰到根藝作品,就是它們牽住他的褲腿,他真想一腳踹倒它們。后來他又到了屋外空地上走來走去,長吁短嘆,恨不能立刻下山。下山干什么,他也說不清楚。況且眼下是在工作,不是隨便說走就能撂下的。原來老常以為每時每刻跟自己喜歡的東西待在一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喝山泉,沐山風,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不受俗世影響,無疑就是神仙??蓻]想到眼下他如此思念家中的妻兒老小,強烈地期盼跟他們團圓,一直蜷縮在體內的七情六欲如根枝梢葉般生發(fā)出來,快要撐破他的肉體,令他脹痛難當。他疲憊無助地靠著一棵樹,溜坐到了地上,再也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雙手捧著臉哭得泣不成聲,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他恍然大悟,自己本是世間一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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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常淚眼蒙眬,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余光看見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越靠越近。他狠狠揉了揉眼,冷不丁對視上兩只撲閃閃亮晶晶的眸子。媽呀,熊瞎子!老常當下就感到褲襠熱乎乎一片。莫說站,連爬的力氣都沒有。再說,往哪爬?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會交出自己的小命。不知哪本書上看到過的,說熊瞎子不吃死人。只能裝死了!老常來不及多想,軟軟地歪了下去,屏住呼吸。那黑家伙慢慢悠悠湊上來,上上下下嗅了好半天,最后看到他的屋門開著,燈光亮著,就調轉方向,大搖大擺走進屋,嗅到鍋里的野味,用嘴巴掀開鍋蓋,叼走了他中午吃剩的半只燉野兔,踩得地上的刀具嘩啦啦直響,一地根須也被它厚實的熊掌拍得七零八落。
沒過兩天,老常的媳婦搭了輛手扶拖拉機上來看他。見他眼圈發(fā)黑,蓬頭垢面,魂不守舍,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當下抱住他就哭了。老常說,哭什么哭,有哭的工夫,還不如干點實事兒呢。老婆問他什么實事兒。老常說你幫我把這些磨好的雕件包包漿。老婆說我上來找你,是為給你包漿、干活兒來了?老常問那你干啥來了?老婆人高馬大,一把抱住腰把他放倒在土炕上。二人山呼海嘯龍騰鳳躍老半天,直折騰得筋疲力盡呼呼直喘氣。過了一會兒,老婆坐起來,邊扎辮子邊說,果真比家里舒展得多,就是怕招來吃人的野獸。老常疲憊不堪,軟塌塌地躺在炕上,他不敢把遇到狼和熊瞎子的事對老婆講,怕她擔心,只懶洋洋地說,你上來本想讓你幫點忙,把這些活兒掃掃尾,現(xiàn)在可倒好。老婆哼了一聲,說別人家的老公天天回家,你卻經(jīng)年累月躲在這里,還說這沒出息的話。說完抹開了眼淚。老常趕緊探身安慰,你在家里受苦受累,我能不知道?我在山上,荒無人煙的,能不怕?能不想你?能不想家?但咱的眼光得放長遠點,你看我做的是個大事業(yè)呢。女人看著老常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遂破涕為笑,問他想吃點啥。老常說,就家常便飯,炒個菜,一碗面足矣。女人嗔怪地看他一眼,麻利下地,燒開了火,做了頓有滋有味的手搟面。兩口子對著大山,就著翠綠,吃得格外香。
果然,沒過多久,火柴廠合并遷址。老常也撤下了山,順勢辦了病退,想好好在家貓兩天。誰知剛過了半天,廠長就上門來找他,說快救救急,廠里駐山選木料還離不得你。老常低著頭不說話。廠長說看看廠里哪個能像常師傅您一樣吃苦頂?shù)米?!老常越推辭,廠長越熱情。最后他苦笑一聲說,那就把我兒子頂進去,過了年就十八了,不好好念書,總得讓端碗飯吃。廠長一拍大腿說行。
這次,老常先被派往中條山,后去了太行山。中條山柏樹茂密,太行山核桃樹眾多,與其說老常是為廠里選木材,不如說他是為自己選揀樹根。以前他一直在呂梁山里轉圈圈,現(xiàn)在中條太行離家和廠子更遠,老常更能放開手腳了。白天,他撒開兩腿在林子里轉悠,有時遇上護林員,就摸出酒葫蘆和花生米,坐下來嘮家常,山南海北地聊,一來二去護林員把林子里的秘密都透露給了他。他心里有了底,腳下呼呼生風,仿佛聽見那些被遺棄在地下的樹根在向他呼喊——此時的老常心里充滿了使命感,他覺得他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莫說那些樹根埋在地下無人問津,就是挖出來也大都無法逃脫被劈柴燒火的命運;而他,常有根,仿佛天生就是為拯救這些樹根而生的,父母為他起的名字真是歪打正著。
常有根想,人呀,無論走到什么時候都要讓腦子升級。在行走的空隙里,他隨身攜帶一冊書,名叫《傳奇樹種的秘密生命》,累了就坐下來看,他對樹的研究進入了一個新境界。他發(fā)現(xiàn),樹的世界比人的世界更有規(guī)可循。他很在意樹根生發(fā)的地勢地貌,精品往往在險要之地,比如上好的崖柏,生在崎嶇不平、養(yǎng)分貧瘠的石縫中,生長年限卻可達上百年上千年,其根系往往盤曲有力,頗有寧死不倒、寧倒不腐、寧腐不朽的精神。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他選擇樹根的效率大大提升。為創(chuàng)作出獨樹一幟的根雕,他專門去峭壁石縫尋那些壯貌奇絕、渾身瘤疤的樹材,又搜尋到不少絕色精品。對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百年不遇的樹根,他能忘掉安危,手攀腳蹬,還將鍬、鋸、鎬全部丟下,像愛護嬰兒一樣,用手一點點把它摳出來,不讓那些粗笨的鐵家伙損毀它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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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創(chuàng)作奇絕的作品,需要在日常生活中捕捉迸發(fā)的靈感。在中條山,老常學會了細水長流,在日常生活中他投入了更多精力:以前為省時間,總是面條里煮點白菜,澆點鹵湯,現(xiàn)在到了飯點他會認認真真炒個燴菜,有土豆、白菜、胡蘿卜、粉條、肉,火燒得旺旺的,鍋鏟在鍋上咚咚鏘鏘地演奏起交響樂,香味在屋子里四處游走,然后又沖出屋子,在山林里縈繞盤旋。他要把人間煙火氣也一起氤氳在根雕藝術中。
就這樣,他得到了《長天一聲嘯》,崖柏種,造型如拍案而起振臂疾呼者,老常想他一定是像魯迅一樣的大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得到了《世紀之吻》,兩截柏根,像連體嬰兒,各自扭向相反的方向,最后回眸之際,交織成深情一吻;還有《沙漠之眼》,造型像極了一位頭戴面罩、眼神祈望和平的阿拉伯人;還有《雄獅奔舞》《虎躍山泉》……只要樹根到了老常手里,皆是可造之材。方寸之地,他能腐朽化神奇,幽微之處,他能一鑿定乾坤。
老常守著眼花繚亂的作品,把自己的身心全部托付給了這些東西。這期間,父母相繼辭世,他也沒能抽得開身回家奔喪。直到有一天,他從懸崖上摔下來,摔裂了髖骨,還折了兩條肋骨,不得不住院治療,這才又告別了將近十年的山上生活。
前后二十年。人的一生有幾個這樣的二十年,接下來的二十年他還要再這樣過嗎?鄰居們紛紛揣測。聽說老常手上積攢了不少好東西,恰逢老常摔傷痊愈回家休養(yǎng),大家都找借口來一飽眼福。起初,他說啥都舍不得將寶貝示人,后來架不住激將法,不得不拿出來。鄰居們飽了眼福,嘴上嘖嘖稱奇,臉上卻露出怏怏之色,心里嫉恨怒火直冒:好啊,你個老常,明著干公家活兒,私下里卻霸占國有財產(chǎn),樹是國家的,樹根就不是國家的?由著你這樣偷偷據(jù)為己有?!有人還偷偷寫舉報信背后捅他刀子,有人則陰陽怪氣,指東說西,唾罵他父母辭世都不回來,簡直毫無人性,一心鉆到錢眼里。老常也確實把寶貝攥得死死的,兒子娶媳婦急等用錢,跟他商議想賣掉幾個根雕作品,老常說啥都舍不得,硬是狠心拒絕了兒子。在生活中,無論衣食住行,老常都盡量節(jié)儉。衣服是十幾年前的,補丁摞補?。谎澴邮枪ぱb褲,兒子不穿了淘汰給他的;鞋早破了幾個洞,老伴說買雙新的吧,他說不用,每天圍裙加身,渾身是土和木屑,穿上新衣服新鞋也是糟蹋。后來日子過得實在緊巴,女人孩子又是懇求又是指責,他被逼迫得非賣不行,臉陰得能滴下來雨。買家久不上門時,他常站在門口打瞭,口口聲聲說,差不多就賣,差不多就賣,像自己給自己下決心;等買家上門了,價錢也談好了,老常又變卦了,說這里用功稠,那里用心密,得再加些價,一樁眼看到手的買賣就這樣泡了湯。久而久之,老常身上又增添了“老摳”“守財奴”“財迷心竅”等標簽。就這樣,他一意孤行地把自己和那些根雕藝術品緊緊地包裹起來。
可話又反過來說,無論寶貝也好,心血也罷,總要面對鑒賞者,面對收藏家,讓作品經(jīng)得起大眾的檢驗,讓那些樹根重現(xiàn)人間,拘在你老常手里,和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有何兩樣!
這根筋,老常扭不過來。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兩次失竊事件讓老常感到自家在明處,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防不勝防。一次發(fā)生在他住院期間,家里人都去醫(yī)院照顧老常了,還是鄰居發(fā)現(xiàn)他家家門大開,那件《福地洞天》也被挪到了門口,連忙高聲呵斥,驚得盜賊開車逃竄而去,可惜的是有不少根雕已經(jīng)被裝上了車。雖說在公安局備了案,破案卻遙遙無期。第二次是半夜,蒙面小偷從窗戶上跳進來,踢倒尿壺,驚醒了老常的老婆。女人嚇得尖叫起來,老常赤膊上陣,跟小偷纏斗起來。老常腦子轉得比旁人快,他大叫一聲,都是江湖人,無意為難,不如坐下來一敘!小偷哪里著他的道,順了件小東西,趕緊從窗口原路溜走。老常這才長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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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兩起盜竊事件后,老常感到周圍都是充滿嫉恨的眼睛,這些人難免會給他使絆子,背后捅刀子。為此,他就一天到晚守在家里,輕易不肯出門。百密總有一疏,一天他在茅廁里待的時間久了點,出來就見自家屋里涌出一團團濃煙。他焦急不已,一邊高喊救火,一邊拿起曬在院子里的棉被,塞進水甕,吸滿了水,披在身上,只身鉆進火海,先抱了《福地洞天》出來,又抱了《長天一聲嘯》出來,等抱著《世紀一吻》出來時,他已昏迷在地,眾人一看,濕被子正嚴嚴實實地裹在根雕上。好在人已聚了一大堆,有的潑水,有的搶救財物,火勢被控制住了,不一會兒,消防車也來了。老常被送進了醫(yī)院,全身40%重度燒傷。醫(yī)生通知家屬,必須植皮,否則傷口感染將危及生命。
植啥皮?植樹皮!女人和兒子既心疼又憤恨地說。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個月,老常想明白了,是他自己迷了心竅,鉆進了死胡同。他把這些活生生的藝術精靈都封閉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它們怎么能安生呢?不發(fā)生點事才怪。每個藝術品都是有靈魂的,有靈魂的生命需要自由。
出院后,老常像換了個人。隨著國家對林業(yè)的管制越來越規(guī)范,老常不再涉足山林揀拾樹根。相反,他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參加各種交流會展銷會,還湊錢出了兩次國,將作品賣到了國外。他用賣東西的錢為兒子買了房,自己開起了工作室。特別珍貴的作品他都上了保險,公開參展,時不時和雕友們互換作品,切磋學習。
他開始在根雕的世界里來去自如,入世何嘗不可出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