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壽一百零二歲的蘇雪林(1897—1999),在20世紀的中國文壇和學術界特立獨行,書寫了自己的世紀傳奇。早在新文化運動潮起云涌時期,她就與冰心齊名,二人有“冰雪聰明”之譽;她集作家、學者、教授于一身,留下了超過兩千萬字的豐富著述。
20世紀30年代后期,蘇雪林與葉圣陶在搬遷到四川樂山的武漢大學相遇。一位是個性另類的“珞珈女杰”,一位是性格平和的謙謙君子,他們既有過同事間或深或淺的合作,也有過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但兩人交往的底色始終是相互欣賞。
未曾謀面的“神交”
蘇雪林與葉圣陶兩人在未見面之前,都早已久聞對方的大名。
1918年,青年葉圣陶在《婦女雜志》上發(fā)表第一篇白話小說《春宴瑣談》。之后一兩年間,又密集創(chuàng)作出《這也是一個人》《兩封回信》《春游》等多篇白話小說和《春雨》《我的伴侶》《人力車夫》《失望》等新詩。這些作品大多發(fā)表在《新潮》《時事新報·學燈》上。在此期間,他加入了北京大學的“新潮社”,成為“新潮”作家群中的一員;還參與組織“文學研究會”,成為十二名發(fā)起人之一。由此,葉圣陶成為新文化運動中引人注目的一顆新星。
大約與此同時,就讀于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系的蘇雪林,受教于胡適、李大釗、周作人、陳衡哲等知名學者教授,并受到新文學思潮的直接熏染,開始用白話文寫作。她先是在《時事新報·學燈》《國風日報·學匯》《晨報副鐫》等報刊上發(fā)表政論性文章,參與社會問題的論爭,后又創(chuàng)作了一些白話小說。
一天,蘇雪林在《新潮》雜志上讀到葉圣陶的短篇白話小說一《這也是一個人》。主人公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長到十五歲,為了省下她的吃穿費用,父母做主把她嫁了;到了夫家,她就開始了當牛做馬、挨打受辱的痛苦人生。她的孩子不到半歲死去,公婆對她百般羞辱,打罵更是變本加厲。她無法忍受,逃到城里給人家當傭工,沒過多久就被捉了回去,婆家人揚言要是再逃就打斷她的腿。后來,丈夫病死,婆家又將她賣掉,用所得的錢充作丈夫的殮費,并稱這是她能為丈夫所盡的最后的“義務”。蘇雪林也曾用白話文寫作一篇類似題材的小說《童養(yǎng)媳》,對照之下,她感到葉圣陶的作品給人一種在不露聲色之中蘊含著的非同一般的深刻與犀利,因而十分欽佩。從此,她便開始關注葉圣陶在報刊上發(fā)表的作品。
那時,葉圣陶喜歡閱讀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作品,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倡導的“抹布主義”尤其崇尚。“抹布主義\"認為,日常生活中被人們看作十分低賤卑微的“抹布\"(更是一種諷刺性隱喻,折射了社會底層小人物尊嚴常被踐踏的處境)是有感情、通靈性的,文學就是“要從破爛污穢和濕漉漉的抹布折疊中,尋出靈妙的細膩的感情”。蘇雪林一直認為葉圣陶是“抹布主義”文學在中國最早的自覺實踐者,是“中國第一個成功的杜氏(引者注:當時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行譯名為‘杜思妥也夫斯基')私淑者”
1925年,蘇雪林從法國留學歸國后,先后到蘇州東吳大學、上海滬江大學任教。在教書和學術研究之余,她對新文學創(chuàng)作興趣盎然,不斷有作品在報刊上問世,著名“綠漪女士\"的散文集《綠天》(1928年)和長篇自傳體小說《棘心》(1929年)相繼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一時間,文壇好評如潮,蘇雪林成為與冰心齊名的才女作家。
這時的葉圣陶正在上?!督逃s志》上連載長篇小說《倪煥之》,并很快由上海的開明書店出版。在自己創(chuàng)作之余,葉圣陶也注意到了在文壇風頭正勁的蘇雪林。他不僅仔細閱讀了蘇雪林的大部分作品,而且數(shù)年之后,在開明書店主持中學語文課本的編輯工作時,他特地將蘇雪林散文集《綠天》中的《收獲》《扁豆》《禿的梧桐》等幾篇文章選人國語課本,并將其列為全國中學生學習作文的范文。這對提升蘇雪林在全國讀者中的知名度,起了很大的助推作用。
尚稱愉快的合作
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漢口總商會大禮堂召開成立大會。蘇雪林作為該協(xié)會的九十七名發(fā)起人之一出席大會,而葉圣陶不僅參加了大會,還被選為大會主席團成員。按理說,這時葉圣陶和蘇雪林應該也有見面,但在二人的回憶文章中,都不曾談到有過會面之事。此次大會有五百余人參加,規(guī)模較大,二人未直接謀面交談,大概率也是可能的。
1938年4月,日寇步步進逼,大片國土淪喪,武漢大學西遷至四川樂山,時任武大文學院教授的蘇雪林也隨之來到樂山。是年秋,葉圣陶應武大文學院院長陳通伯(陳源)之邀來武大任教。在樂山,兩個彼此早聞對方大名的作家成為同事。在葉圣陶當年9月24日寫給夏丐尊的信中,談到自己即將到武大任教,并順便提到“珞珈三杰”:“袁昌英、蘇雪林、凌叔華三女士去秋曾見過一面。\"看來,蘇雪林和葉圣陶在1937年秋就曾見過面,但可惜的是,葉圣陶在信中并沒有說明他們是在什么情況下、在什么地點見的面。
關于葉圣陶受聘到武大執(zhí)教的背景,后來蘇雪林在《文壇舊話》中有這樣的回憶:
文學院長陳通伯先生,立意要把全?;緡恼n好好整頓一下。素知葉氏對國文教學極有研究,知他此時也到了大后方的重慶,一時尚未找到適當?shù)穆殬I(yè),遂卑辭厚禮,聘請他來武大任教。請他選擇教材,訂定方針,領導全校基本國文教師工作。那時的國文系主任是劉博平先生,葉氏則儼然成了一個沒有名義的國文主任,不過他的權限止于國文罷了。
對于葉圣陶在武大的履職情況,蘇雪林也有回憶:
葉氏做事非常負責,也非常細心,到校以后,果然不負陳院長的委托,把他多年國文教學經(jīng)驗一概貢獻出來。特別在批改學生作文課方面所定條例最多,所定符號有正有負,竟有十幾種花式。
早在來武大任教之前,葉圣陶就聽說蘇雪林曾把自己多年積攢的薪俸和版稅,以及娘家陪嫁的嫁妝,悉數(shù)集在一起,兌換成兩根金條,捐獻出來支援抗戰(zhàn)。這個大義之舉在當時文化界影響很大,因而葉圣陶在推崇蘇雪林文章的同時,對她的行為也十分認可。
當時的武大文學院是古典文學大本營,相當一部分教授對白話新文學嗤之以鼻,認為這不算正經(jīng)的學問。葉圣陶和同事們說:“我們的文學、語言學落后了,有必要吸收外來的東西;不吸收外來的營養(yǎng),我們的文學和語言學就不能繁榮發(fā)展。古文要學,不厭其多,只嫌其少,但不可一味讀古書?!痹谌~圣陶等人的堅持下,武大國文系增設了新文學課和外語課。對此,沐浴過歐洲現(xiàn)代文明的蘇雪林內(nèi)心也是十分贊同的。
同為新文學作家,葉圣陶和蘇雪林在武大文學院屬于“少數(shù)派”。有時,葉圣陶主動找蘇雪林,或談論課程遇到的問題,或?qū)W校的舊派勢力發(fā)表一些議論。在1939年9月23日的日記中,葉圣陶寫道:“飯后訪雪林女士,談校務,各抱消極觀念。\"同年6月,葉圣陶的長子葉至善與夏滿子結(jié)婚,蘇雪林和同事們應邀參加了婚禮。在葉圣陶1940年1月2日的日記中,還有他們和同事之間互相訪問的記錄:“與吳子馨、陳通伯、蘇雪林、袁昌英訪高晉生。與子馨、雪林、晉生至復性書院訪馬一浮?!?/p>
可以說,在兩人合作共事的將近兩年時間里,他們一同教授基本國文、作文和新文學課程,合作狀態(tài)是良好的。蘇雪林也總是稱頌葉圣陶“沉潛篤實”,“素來欽佩\"葉圣陶的國文教學方法,“頗能虛心聽從葉氏的領導”。
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
然而,在對某些問題的看法上,兩人還是有分歧的。蘇雪林曾稱武漢大學“校風之整肅,即不敢說是全國之冠,在東南一帶,實可推第一流學府”。而葉圣陶來到樂山,看到校園里的大學生們在民族危亡之際仍然心無旁騖地埋頭讀書,“如不知神州有驚天動地之血戰(zhàn)也者。如此教育,于現(xiàn)狀究否適應,亦疑問也”。于是,他挑戰(zhàn)打破這“整肅\"的校風,常在課堂上談論抗戰(zhàn)時局,引導學生“游心外騖”,關心國家命運。一些對時政感興趣的學生,以辦壁報的形式“宣達思想”“發(fā)表感情”,得到了葉圣陶的支持。
對此,蘇雪林是有不同看法的。她在《學潮篇》中說:“此類報刊,簡峭有力,易于吸人注意,兼之一報在壁,眾目共賞,其宣傳力之廣大,竟遠勝于鉛印書刊。所謂壁報者均左傾青年負責編寫,其外表每富于文藝趣味,內(nèi)容則萬變不離其宗,無非以宣傳赤化為鵠的。日積月累之間,全校學生的頭腦都為之麻醉?!?/p>
蘇雪林對葉圣陶支持思想進步的青年學生本就不滿,后來,由于對待魯迅及其作品的態(tài)度不同,兩人之間竟發(fā)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
原來,在葉圣陶來之前,武大的國文教材從來不選魯迅的文章。葉圣陶認為,既然學校授予自己選定教材的權利,他就把一部分魯迅作品引入國文教學。他堅定地認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中不可替代之人物,學生不能不了解其人其作。1940年3月,葉圣陶在國文考試中擬定了兩個考題:一、試論魯迅在我國新文壇上的地位;二、你最喜歡魯迅的哪篇小說,談談這篇小說的藝術特色。蘇雪林是民國文壇上著名的“反魯先鋒”,她一定要葉圣陶將這兩道題目改換成其他題目,而葉圣陶卻堅持己見,執(zhí)意不改。
時隔三十多年,蘇雪林在《葉紹鈞的為人及其創(chuàng)作》一文中追敘過這件令她難忘的事情:
有一次為了魯迅,我同他竟鬧了小小意見。本來新文壇之發(fā)狂捧魯迅,并不為魯迅有什么值得捧,不過是一種政治作用,以圣陶之明,豈有不知?但他一日擬國文常識考題竟有魯迅文壇地位如何?他的著作何者最有名等等?我忍不住發(fā)言了,我說魯迅不過是左派有心塑造出來的偶像,國立大學提到他的名字似乎不宜,葉堅持不肯改,我不覺憤然情見乎辭,葉亦怫然情見乎色,從此我們二人竟多日不交一言。我從此才明白男人們的政治偏見之可怕。魯迅一輩子惡罵“西瀅教授”,西瀅即陳通伯氏,圣陶受陳禮聘前來,賓主相得,可見他也知道魯迅罵他的話太不公平圣陶是個很正派的文人,應該明于是非善惡之辨,為什么一提到魯迅,他心里的天平便失去平衡呢?這當然是為了他思想左傾之故。
平心靜氣的評論
雖然因為這場爭執(zhí),葉、蘇二人有多日“不交一言”,但兩人也并未由此結(jié)下芥蒂
1940年5月,武大舉行學生國文競賽。國文系主任劉博平所命文題是要求學生將所摘錄的唐代柳宗元《佩韋賦》一文中的部分段落“改為恒言”。葉圣陶與朱東潤、高晉生聯(lián)名給教務處寫信,抨擊這種與時風格格不人的莫名其妙的考題,并以“恒言”二字不知所云為由,拒絕閱卷。這場風波后來捅到校長王星拱處,鬧得不可開交。其間,葉圣陶曾訪蘇雪林,征詢她的意見。6月4日,葉圣陶日記中記載:“訪蘇雪林,以昨日所擬致校長信示之,征其同意。蘇謂取此手法近于進攻,攻必期必克,而今日學校情勢,劉博平似未易打倒,徒然樹敵,不如其已,勸我們再考慮?!笨梢?,在這場稱作“恒言之役\"的風波中,葉圣陶是將蘇雪林視為同盟軍的。
1940年7月,葉圣陶受守舊勢力排擠被迫離開武漢大學,此后他還有向蘇雪林借書的記錄:“訪蘇雪林,向之借胡適《白話文學史》,以便將其中《南北朝民歌》抄寄佩弦,為《精讀指導》之材料之一?!?/p>
蘇雪林也一直很推崇葉圣陶的文章,直到留居臺灣之后,還多次寫文章評論葉圣陶的作品。在《俞平伯和他幾個朋友的散文》一文中,蘇雪林說:
葉氏自己的文字,結(jié)構謹嚴,針縷綿密,無一懈筆,無一冗詞,沉著痛快,愜心貴當,既不是舊有白話文的調(diào)子,也不是歐化文學的調(diào)子,卻是一種特創(chuàng)的風格,一見便知道是由一個斫輪老手筆下寫出來的。這實在是散文中最高的典型,創(chuàng)作最正當?shù)能壏丁?/p>
一位名叫吳魯芹的臺灣大學教授,曾與蘇雪林、葉圣陶一起在武漢大學任教。在一篇文章中,他將新文學作家蘇雪林與葉圣陶并提,譏諷他們的學問在大學里不入流。蘇雪林聽說后,卻說:“魯芹先生把我來比葉圣陶,真使我惶恐異常,而且也感七分的榮幸。圣陶的新文藝創(chuàng)作,實居于第一流地位,我對他一向敬佩有加\"由此可見蘇雪林對葉圣陶創(chuàng)作和為人的贊賞態(tài)度。
1983年,八十六歲高齡的蘇雪林在臺灣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一書,《葉紹鈞的為人及其創(chuàng)作》一文亦收錄其中。在文中,蘇雪林還對葉圣陶其人其作品進行了系統(tǒng)的高度評價:“‘五四’左右以創(chuàng)作小說引人注意的除了魯迅、冰心,便要推葉紹鈞了。他是一個多產(chǎn)而作風卻極其精練純粹的作家。\"在談到葉圣陶的長篇小說《倪煥之》時,蘇雪林更是不吝贊美:“書中五四運動和五卅運動更寫得酣暢淋漓,有聲有色,非葉氏如椽之筆,不足表現(xiàn)這兩個偉大時代。茅盾譽為‘扛鼎之作’,實不算什么溢美之詞。”
“情感醞釀已熟,發(fā)之文章,自然也有一種醇醇醉人的力量,自然會使讀者感到一種低回詠嘆、玩味不盡的韻致?!碧K雪林評價葉圣陶的文字,于平心靜氣中流露贊賞。他們二人,一位是個性另類的“珞珈女杰”,另一位是性格和易的謙謙君子,數(shù)十載后,這段文學交集仍留著深沉的余響。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