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到賣筒蒿的。
這個名字早就熟悉了,實物也見到過不少回。一次又一次在攤前徘徊,東看看西看看,有一絲絲好奇,卻沒有買的欲望。潛意識里覺得這就是蒿草,空有一個好模樣卻不被待見的蒿草。
少年時割草撿柴,漫山遍野地跑,最常見的是蒿草。野地里的蒿草,稈兒粗,葉兒茂,大朵大朵的,看起來胖頭胖腦,割起來趁手,一會兒一大把,卻有一股子悶味兒,豬牛都不喜歡吃。
家里的老黃牛牙口好,不挑食。一牽出去,走一路啃一路,見什么啃什么,枯草青草,深草淺草,一路啃過去。稍不注意,它便撈嘴,無論是麥子豌豆還是玉米紅薯,只要是人種的,它都想撈一嘴。撈到了,大嘴一磨,咕嘟下肚,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即使挨了鞭子,眼睛也光閃閃的,尾巴甩來甩去,毫無沮喪之意。
不過,這樣的機(jī)會很少。于是,它會抬頭仰望一竹葉、桑枝、構(gòu)樹,甚至苦楝樹,大地上的各種綠植旖旎而來。它的大舌頭一伸一卷,有滋有味地嚼起來。唯獨見了蒿草,娉娉婷婷的蒿草,它嘴伸過去,鼻子里呼一聲,掉頭走開。
有時候,蒿草實在太漂亮了,又綠又嫩,它會象征性地咬下一小截蒿草頭,嘴一張一翕,好像那嫩葉上有刺,刺得它的粗舌頭極不舒服,這讓它少了許多享用食物的愉悅。
割回去的野草,宰碎了,煮熟了,舀到豬槽里。豬一嗅一拱,哼哼唧唧,吃掉其他野草野菜,剩下蒿草,兩嘴掀到槽外。這樣,生長迅猛的蒿草,只能寂寞地迅猛生長,長得比人還高,要么枯萎于野地,要么被割回去當(dāng)柴燒。
作為野草中的一員,蒿草的一生的確有點兒懷才不遇,卻因此也與眾不同,很少泯滅于牛嘴豬腹,大多自由自在,聽風(fēng)看云,落得個壽終正寢,從泥土中來,復(fù)歸于泥土。有的會有不同的際遇,走進(jìn)院落,在灶火中涅槃,在清風(fēng)中飛升,從此偕同白云逍遙藍(lán)空,朝朝暮暮俯瞰人間煙火。
而當(dāng)下,食草之風(fēng)日盛,大有燎原之勢。
春節(jié)期間,野生折耳根的價格一路飆升,遠(yuǎn)遠(yuǎn)超過豬肉魚肉的價格。營養(yǎng)過剩的肉體,逐漸臃腫,漸漸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許多人開始遠(yuǎn)離大魚大肉,轉(zhuǎn)而粗茶淡飯,吃素食草。公園里,河道上,常見閑散之人散步之余摘桑葉,采野草,說是用來炒蛋做饃,泡水煮茶:“純野生的,沒農(nóng)藥沒化肥,哪里買得到?”有人笑言:“豬嘴奪食。”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豬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它的子孫后代會比人吃得“好”。
在吃食上,人與豬仿佛完全調(diào)了個個兒:人吃草,豬吃糧。在綠色無公害觀念的指引下,越來越多的野草走進(jìn)菜市場,走上人們的餐桌——野蔥、灰灰菜、艾草、馬齒莧、車前子、蒲公英……
春來萬物生。許多籍籍無名的野草,一躍成為人們追捧的對象。薺菜、折耳根自不必說,一向以清苦著稱的蒲公英,居然也贏得眾人青睞,成了深受歡迎的食材之一。人們連根帶葉挖來,在沸水中焯一下,涼拌是首選。雞鴨乏了,魚肉膩了,一筷子涼拌蒲公英下去,澀澀的苦味兒自舌根順流而下,途經(jīng)咽喉,直抵腸胃,清新劑一般,經(jīng)久不散,正好解乏解膩。
何況,蒲公英還有許多藥用價值呢,看不見的隱疾,將消弭于它的不動聲色中??傊?,食用蒲公英,有百利而無一害。《本草新編》有言:“蒲公英,至賤而有大功?!?/p>
作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食草并非作秀,亦非返祖,而是物質(zhì)富裕后的一種覺醒和反思?!捌埜毁F,勿相忘”,不要忘了曾經(jīng)一起食草的日子,不要忘了足衣足食之后再度食草。
食物匱乏的年代,人們的胃稀薄透亮,食草往往是不得已的選擇。然而,食草也不能讓胃變得厚實,于是廣袤大地上的野草源源不斷地進(jìn)入豬的胃、牛的胃…只有豬兒肥了,牛兒壯了,人們的胃才能獲得一點點兒油水的滋養(yǎng)。
如今,餐餐有肉,頓頓飽食,盡享口腹之欲的同時,諸多健康隱患潛滋暗長,高血糖、高血脂等伺機(jī)作亂。物質(zhì)的發(fā)達(dá)如同一把雙刃劍,既帶來了豐富多樣的食物選擇,也帶來了不容忽視的健康風(fēng)險。人們逐漸意識到,過度的物質(zhì)享受只能讓肉身日益沉重,讓心意逐漸煩亂。要想健康,要讓生命輕盈舒爽,必須摁下大魚大肉的“暫停鍵”。
于是,漠漠大地上的野草開始欣欣然走進(jìn)人們的視野,食草之風(fēng)應(yīng)運(yùn)而生,野草野菜,樹葉樹根,逐漸成為餐桌上的新寵。
春日游。濕地公園里,綠植葳蕤,野草蔥蘢,草莖上,葉片上,春光軟軟蕩漾。花啊葉啊,鮮得奪目,嫩得滴水。每一樣都賞心悅目,好像每一樣都可以采而食之。
教生物的楊老師說,大學(xué)期間野外實習(xí)考察時,她們常常自帶糧食和炊具,在山間盡享美味。“老師讓我們識草食草,方知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可食之物。”現(xiàn)在的她也常常帶領(lǐng)學(xué)生走進(jìn)農(nóng)場,親手培土育苗,種花種菜。
她說:“油菜田里,麥子地里,我們小時候割來喂豬喂牛的鵝兒草,其實學(xué)名叫作繁縷。繁縷喜歡濕潤肥沃的地方,喜歡蓬起長。剛長出來的繁縷莖脆葉嫩,掐一把,在溪水里沖一下,大火清炒,又脆又綠,口感細(xì)膩又清香?!?/p>
鵝兒草居然可以炒菜吃,我第一次聽說?,F(xiàn)今田間地頭,荒山坡地,每一寸泥土都充分利用起來,野草肆意生長的地盤愈來愈小。聽她講著鵝兒草的吃法,不禁想起折耳根煨飯這道記憶深處的美味。彼時,食用折耳根的人不多,泥腥味兒重的折耳根隨意生長,要么進(jìn)了牛的嘴,入了豬的胃,要么伸腰抽條,亭亭而立。一朵朵白花,輕盈地點綴于紅莖綠葉中,宛如繁星點點,清秀簡約得讓人忘了塵世喧囂,只覺漠漠大地,既凈又靜。
春來草盛。母親常常俯身于田壟溝壑,割嫩生生的草,喂豬喂牛。綠草叢中,頂開泥土的折耳根,有的剛剛冒出一點點紅嘴嘴,有的嫩葉微卷,仿佛聽風(fēng)的耳朵,靜靜諦聽萬物春生,水映流鶯。
當(dāng)精致的紅嘴嘴或者小耳朵與鐮刀堵面相逢,母親慢下來,撬開泥土,將長長的根完好無損地拔出來,攢在一起,背回來,洗凈煨飯。慢燉細(xì)煨之下,折耳根與大米、肉末等食材水乳交融,濃嚴(yán)醇香,仿佛是時間的琥珀。一勺下去,口腹俱暖,回味悠長。
母親說:“折耳根煨飯開胃健脾,沒奶吃的嬰兒都可以養(yǎng)得白白胖胖?!?/p>
女兒小時候,身子弱,總不能好好吃飯。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如法炮制,每個春天,用一罐罐折耳根煨飯,一點點兒撐開她小小的胃。
現(xiàn)在,每逢春節(jié),回到老家,雷打不動的一件事就是挖折耳根。一踏入田間阡陌,童年舊事便一幕幕浮上來。我們常于春陽暖暖的午后,提著鋤頭、小背筧,向著山野遙遙而去。
大堰塘有幾塊干田,昔日種麥種稻,而今綠樹掩映,荒草叢生。村里人老的老,走的走,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擢荒的土地越來越多。聽說即將進(jìn)行農(nóng)田大改造,水通路通,心中不禁期待,不知到時又是一番什么模樣。
田埂上,田地里,雜草蔥,姿態(tài)昂揚(yáng)。猩紅的折耳根已然長出兩三片葉子來,嫩生生的很是搶眼。我們下到田里,挑來挑去地挖,想挖哪里就挖哪里。
紅艷艷胖嘟嘟的折耳根最受歡迎了。久不耕種的田地,硬邦邦的,一鋤下去,震得手生疼。許多根莖被攔腰折斷,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于是更小心地挖,一會兒就氣喘吁吁,腰酸背痛。大家一邊挖一邊聊,陳年舊事、滄桑變故,鮮活在笑聲中。陽光溫柔,春風(fēng)和煦,小背筧里的折耳根越來越多,白的根,紅的葉,鮮嫩可愛,香氣撲鼻。
挖回來的折耳根,絕大部分涼拌,老一 點兒的用來煮粥。洗凈的折耳根,食鹽一撒, 香醋一淋,花椒油一澆,莖葉舒展,紅綠相 映,脈脈含香,朵朵生輝,令人瞬間食欲大 增,大快朵頤。
如今,折耳根已成為餐桌上的佼佼者。逢年過節(jié),接人待客,大魚大肉已不能獲取更多目光,倒是折耳根,“草根逆襲”,貴為上賓,深受歡迎。
身為川人,鮮有不食折耳根的。有語云:四川不能失去折耳根。廣袤的西南地區(qū),或許因為折耳根的安家落戶,遙遠(yuǎn)的春天才生長出蓬勃的希望。每一程山水,只要春風(fēng)還在吹,春雨還在灑,折耳根就會頂開泥土,舉起小小酒杯,揮手致意:生活永遠(yuǎn)值得期待,值得慶賀。而今,逐漸沉重的靈魂和日益肥碩的肉身,更需要折耳根的滌蕩與救贖。
我更喜歡的是折耳根的另外一個稱呼——魚腥草。它樸實,野性,有泥土的氣息、春天的味道。踏青路上,多少人俯身泥土,觸摸一棵草,親近一棵草,采摘一棵草,信賴一棵草…
除了魚腥草,最熟悉的還有夏枯草、金錢草。它們都是極普通的草,田邊坡邊,沾地而生,望風(fēng)而長,普通得毫無存在感。只有當(dāng)夏枯草舉起紫色的球花,搖啊搖,匆匆來去的蜂蝶才會偶爾停留一下,旋即飛身而去。
金錢草呢,徒有一個金貴的名字,卻鮮為人知。在村人眼里,它一點兒也不金貴,被稱為“過路黃”。過路黃開金黃色的花,恣肆地開,大大方方,洋洋灑灑。過路黃的黃,或許是一種寂寞的黃,總在初夏的風(fēng)中,寂寞地蕩漾。
印象中,家里人生病,基本是父親開方子“撿”中藥回來。熬煮時,學(xué)過中醫(yī)的父親總要另加一兩味藥引子進(jìn)去,除了紫蘇、藿香、竹葉青、冬桑葉,擔(dān)當(dāng)此任的往往就是夏枯草或者過路黃。我不知道這些草究竟有著怎樣神奇的魔力,只知道它們以自己的渺微之軀,默默護(hù)佑著家人的健康。
三
一次郊外漫步,見兩婦人提著塑料袋,躬身于林地尋找著什么,一人拎著大半袋綠色植物,樂此不疲。問有何用,她們微微一笑,說:“用處多著呢。這筒蒿,下面、燒湯、清炒都可以—買點兒試試嘛。”盡管她們一再強(qiáng)調(diào)筒蒿是菜,但在我眼里,它依然是草,可以被當(dāng)作食材的草。
中國人向來注重對自然的洞察,把草變成菜,于農(nóng)人而言,不過小菜一碟?;纳街?,蕨菜肆意生長,人們視而不見,而今通過精心培育,野草搖身一變,一躍成為高檔餐廳的特色菜品。如野芹菜,不過一種司空見慣的草,被移栽到菜園之后,成為水靈靈的香蔬。在大自然的廣袤畫卷中,菜與草本是同根同源的存在。
從本質(zhì)上來說,菜是植物,也是草的一種,它們皆是大自然的饋贈。作為最原始的饋贈,野草富含多種營養(yǎng)成分,正好契合當(dāng)下的健康理念。將野草變成菜,既是對自然的尊重,也是對生活的熱愛。窮時食草,富時食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類的發(fā)展或許就是一部食草的歷史。
聽兩婦人如此說,我不由得駐足細(xì)看。塑料袋里,掐下來的筒蒿隨意堆在一起,探頭探腦,青幽幽的,很有精神。一看就是現(xiàn)掐的,新鮮無比。
看了問了,但我還是走了。
從小到大,家里沒有種過筒蒿,也沒有吃過筒蒿,視覺與味蕾都沒有留下關(guān)于筒蒿的記憶。又一年春節(jié)期間,居然在三叔的菜地里見到了它。長在地里的苘蒿和掐下來裝入塑料袋、置身于喧鬧的菜市場上的苘蒿,完全是兩個樣子。
地里的筒蒿幾乎還在貼地生長,并不肥碩的莖葉撐開巴掌大的一蓬。彼時,氣溫較低,冬小麥的身影還很纖細(xì),油菜努力抽出幾片葉子,還是未能掩住裸露的黃土。比較起來,筒蒿生長得似乎比較隨性而愜意。
如果它不是這樣一株一株很有規(guī)律地成排成列,我會誤將它認(rèn)作長勢良好的野草。有時見三叔去地里一把把掐回去,心中并沒有關(guān)于接下來場景的想象。筒蒿沒有誘人的香氣,只有難以描述的陌生氣息,讓人產(chǎn)生不了親近的感覺。而香菜和萵筍,用手一掐,清香四溢,讓人忍不住翕動鼻子,聞了又聞。
豌豆尖也是,縵立遠(yuǎn)視,翹首以待。當(dāng)自己俯身于一片翠綠,手指在綠浪里出沒,仿佛是在琴鍵上彈奏一曲慢歌。即便是青菜蘿卜也有淡淡的好聞氣息,讓人產(chǎn)生心理上的熟悉與親切、天長日久的認(rèn)同與接納。
可是筒蒿,沒有。
當(dāng)三叔說掐一把去下面吧,我很本能地拒絕了。據(jù)說這個菜和豌豆尖一樣,掐尖之后又會長出來,還將長得更好。
這次之所以買了,大概是因為夜色吧。
一個人在河邊走。行人不多,賣菜的兩三人而已,蘿卜白菜啥的,都是些家常菜。一位老媽媽守著她的菜攤:幾個白蘿卜,幾把蒜苗,幾棵小蔥,一袋油菜尖,一袋筒蒿?!百I點兒菜吧,我自己務(wù)(種,四川方言)
的,沒打藥,才弄來,嫩得很?!蔽业难酃鈩傕堰^來,她就捕捉到了,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期待。
夜風(fēng)清寒,河水粼粼泛著冷光。筒蒿不多,一兩斤而已。幾乎沒有猶豫,撿了兩個蘿卜,又抓了一大把筒蒿,用袋裝了,稱重,付錢。之后,我把苘蒿放進(jìn)裝蘿卜的塑料袋里,騰出一個新袋子遞給她。
“一個袋子夠了。”我說。老媽媽很歡喜,隨手撿一棵菜送我:“這個小萵筍,還沒長大,葉子摻飯香得很?!钡拇_小,根莖不過指頭大;的確香,拿起晃一晃,嗅到的盡是香。欣然接受,謝過,提袋回家,舉著一棵香萵筍,一路走一路嗅。
到家拍照,萵筍筒蒿都有鏡頭,放入朋友圈,配文“溫柔走進(jìn)良夜,善意彌漫香氣”,點擊發(fā)送的瞬間,手指僵住,想一想,刪掉文字,又刪掉圖片。
一個人的晚飯,也要好好吃。于是準(zhǔn)備煮稀飯,炒筒蒿。嘩嘩水聲中,綠油油的苘蒿更為鮮綠亮眼,水不愧是綠植的魂,淘洗之后,筒蒿嫩生生地綠著。清油燒熱,拍了一瓣蒜,炸出香氣,苘蒿丟進(jìn)去,三翻兩鏟,撒鹽,起鍋。油鹽與烈火的調(diào)配之下,筒蒿的鮮達(dá)到極致,入口細(xì)膩脆嫩,口感極佳。
忍不住拍照發(fā)給先生:“一碗紅薯稀飯,一碟苘蒿,呼嚕呼嚕就下肚了!筒蒿,被忽略的美味,明天還要去買?!彼l(fā)來一個笑臉。之后某天,清炒筒蒿端上桌,他夾了一筷子,嚼一嚼,嘴一撇:“啥味道?怎么沒有你說的那感覺?”筒蒿的氣味兒近似菊花或者艾草,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特立獨行的味道,有人喜歡,有人厭惡。正如榴褳的味道,讓愛者極愛,惡者極惡。我覺得香氣濃郁,回味悠長;他卻說滿屋子汽油味兒,悶得頭昏腦脹。
筒蒿,還有一個名字叫“杜甫菜”。杜甫一生顛沛流離,疾病相侵,衣食無著。晚年他離開夔州,來到湖北公安,多病的他吃到了當(dāng)?shù)厝擞猛草?、菠菜、臘肉、糯米粉等食材做成的羹菜,贊不絕口。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將筒蒿命名為“杜甫菜”。這種“杜甫菜”風(fēng)味獨特,回味悠長,具有清血養(yǎng)心、潤肺消痰的功能。
吳伯簫在《菜園小記》中說:“種花好,種菜更好。花種得好,姹紫嫣紅,滿園芬芳,可以欣賞;菜種得好,嫩綠的莖葉,肥碩的塊根,多漿的果實,卻可以食用。”
一年之后,在自家地里見到了筒蒿。彼時,正值清明期間,筒蒿已然開花。暮春的筒蒿,飛起地長,高調(diào)地開,近一米高的植株,繞來繞去地開花,每個枝頭頂一個小太陽。有的純黃,若剛剛躍出地平線的朝日;
有的黃白相映,外沿瓷白,內(nèi)里黃得純粹而通透。無論黃的白的,一律金燦燦,光閃閃,明媚,張揚(yáng),喜形于色,從不遮遮掩掩。
不遠(yuǎn)處,芫萎開花,蘿卜開花,萵筍開花,青菜開花白的,紫的,粉的,黃的…小而細(xì)碎的花朵,有些羞澀,低眉順目,小心翼翼。它們都不及筒蒿的花,轟轟烈烈,洋洋灑灑,絢爛至極,恣肆無比,這讓人情不自禁想起凡·高的《向日葵》,忽而有了奔跑呼喊的沖動,就想化身為蝶,翩翩隱入這一派明麗之中。
友人說,精心培育的花兒遲遲不開,漫步山野,見農(nóng)人鋤掉筒蒿,扔在路邊,便撿了一些回來。后來她隨手插在瓶里,澆一些清水,花兒就笑嘻嘻地開了,差不多一個星期,依然精精神神,歡歡喜喜,毫無告別之意、憂戚之感。這個暮春,因為一束苘蒿,年年縈繞心間的惜春傷懷之意似乎也遠(yuǎn)了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