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娜·霍恩菲克(SusanneHornfeck,1956- ),德國青少年文學作家。她的作品《銀娜》(InaausChina,2007)《用筷子吃蛋糕》(TortemitStabchen,2012)通過中德少女銀娜與英格的命運互文,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語境下青少年文化身份建構的復雜軌跡:上海女孩銀娜為避戰(zhàn)禍遠赴德國,猶太女孩英格遠渡重洋來到上海,上海是銀娜“回憶中的故鄉(xiāng)”,又是英格逃避納粹的“諾亞方舟”。年少的女主人公身處社會結構的裂隙與邊緣,她們以“異鄉(xiāng)人”身份進入陌生的他者文化,少女特有的生動想象力、敏銳的感知力和精神意志的成長性讓她們成為語義空間與地理空間的跨越者。本文以空間詩學為切入點,剖析“上?!边@一城市意象如何療愈“異鄉(xiāng)人”的跨文化創(chuàng)傷,進而解讀“異鄉(xiāng)人”敘事中嵌套的中國城市形象。
一“異鄉(xiāng)人”的閾限狀態(tài)與身份重構
從主體間性與空間流動性來看,銀娜和英格在上海場域中被塑造為雙重文化坐標的“異鄉(xiāng)人”,共同演繹雙重他者性的空間寓言。兩位女主人公脫離故鄉(xiāng),進入異鄉(xiāng)的社會與文化空間,成為社群中格格不入的外來者與“異類”;經(jīng)歷了原有與現(xiàn)有社會空間的分離、邊緣和聚合狀態(tài),這種“閾限狀態(tài)”既沒有完全脫離本土文化根系,亦不曾簡單歸化新的社會坐標系。身體的近距和心理的遠距是對異鄉(xiāng)人最好的描述,無論是攜上海記憶遠渡重洋的銀娜,抑或將西方基因移栽到東方土壤的英格,她們既是“上?!边@一東方異托邦的文化越界者,更是中國文化符號的解碼人。年少的女主人公身處社會結構的裂隙與邊緣,身份認同的建構與成長周期的雙重流動性被植入同一主體,使她們成為語義空間與地理空間的跨越者。
在《銀娜》一書中,在定居勃蘭登堡的第二年,當銀娜站在泳池跳板上,未知的恐懼與焦慮令銀娜“真想馬上逃走”,而她隨即想到,自己同樣在這個陌生的語言海洋中求得生存。敘事者將懸置的身份認同與游泳這一具體的運動構成語義投射,跳躍入水正是對沖破閥限狀態(tài)的對抗隱喻:跳板是載她離開上海的航船,泳池即是異鄉(xiāng),跳入水池則是“扎進一個陌生的國度”,銀娜學習游泳的過程是學會在陌生空間自由呼吸的過程。當她完成測驗后,“她游出了自由”。銀娜不再被排斥在社會體系中,泳池的對岸亦是全新的社會身份錨點,來自上海的銀娜慢慢成長為勃蘭登堡的伊娜。
與銀娜的空間軌跡相反,《用筷子吃蛋糕》中的猶太女孩英格從二戰(zhàn)前夕的德國流亡到戰(zhàn)火中的上海,惴惴不安地在這座城市尋找自己新的身份。英格一家在上海幾度輾轉,在宏觀空間的無序性和無根性中,反復出現(xiàn)的“哈同花園”卻歷時地貫穿于女主人公由始至終的上海人生。這座由猶太富商哈同為中國妻子建造的私家花園融合了江南園林與歐洲現(xiàn)代建筑風格,“山丘頂上有一座開放式的小神廟,圓形的穹頂,白色的石柱,柱頭上還雕刻著裝飾。英格怎么看都覺得它是一座古希臘式的建筑,而非中國式的廟宇。但上海這個城市本身,其實就是一個集世界各地建筑之大成的混合體”,這一建筑語言的混雜性暗合上海的城市氣質,與它作為東西文化融匯舞臺的空間特質形成互文。而猶太流亡少女英格與中德混血少年三毛在此展開跨族裔的愛情對話時,哈同花園從東西文明對話的微觀劇場又重新回歸為容納個體情感的私密空間,成為英格與三毛愛情的見證,成為英格脫離閾限狀態(tài)的空間載體,她依附的離散的空間網(wǎng)絡在哈同花園獲得敘事整合,這個由愛情承諾與文化想象共同構筑的“飛地”,既非純粹的東方式幻境,亦非絕對的異托邦空間,容納并接受了英格在文化與自我認知上的多元性,成為英格重構自我認同的文化間質。同時,哈同花園更是上海城市品格的縮影,在保持自身東方文化根性的同時,持續(xù)與外界進行對話,以拓展自身的文化意涵。這一文化空間實踐使得霍恩菲克筆下的上海形象超越了地域范疇,成為詮釋中華文明包容性發(fā)展的最佳注腳。
二、異域想象與碎片化的空間體驗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在跨文化主體性建構的理論框架下,作為“異鄉(xiāng)人”的主人公在遭遇跨文化困境時,其身份重構過程必然伴隨對舊空間和他者空間的再次闡釋和文化轉譯。在全球性的流動中,異鄉(xiāng)人的閾限狀態(tài)決定他們往往以“轉瞬即逝”的方式建立個體與他者、個體與空間的意義聯(lián)結。在他們的認知裂隙中建構起的上海既包括對東方的浪漫想象,又雜糅著對彼時半殖民城市他者性的焦慮體認。在異鄉(xiāng)人克制、疏遠的注視下,其中的空間意象并非孤立靜止的符號性存在,更是在精神焦慮的潛意識中形成此與彼、物與我的“空間沖突”。在無意識欲望與想象構成的沖突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因仍然呈現(xiàn)出獨特的內(nèi)在韌性,它的張力恰是中華文明“有容乃大”的空間化顯現(xiàn)。
異鄉(xiāng)人的主體性中往往摻雜著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特質?!躲y娜》一書中,上海成為銀娜“不在場”的故鄉(xiāng),轉換的城市體驗帶來自我的異化。當銀娜第一次來到德國的集市時,不由自主陷入了對童年時期在上海趕集的回憶中。繁華都市的光影、噪聲、氣味侵入主體意識與感官認知,借助一系列物質感的形象構建起一幅色彩雀躍的都市印象主義畫卷。銀娜充分調(diào)動了視覺、聽覺、嗅覺與味覺體驗書寫上海集市:“各種各樣的綠葉菜、豆子、莖和根。然后去看水產(chǎn)…再去看活禽,雞鴨鵝和其他可吃的動物紛紛把嘴爪擠出籠子的欄桿…最后去看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水果:大大小小的瓜兒,一棱一棱的綠色番荔枝,黃澄澄的金桔”,鮮艷的色彩一一鋪展在讀者眼前,“又大又臭的榴蓮香氣、臭氣、不香不臭的氣”充斥鼻間。多維度的感官書寫通過信息過載的方式,呈現(xiàn)出鋪陳盛宴。情節(jié)記憶不僅是對經(jīng)歷的再次回顧,同樣是關于自我在主觀空間和時間上的復現(xiàn)。對記憶的描繪以及與現(xiàn)實的感官互文讓銀娜重新建立與故鄉(xiāng)的安全聯(lián)系,并構成異質文化場域中身份重構的協(xié)商場域,并幫助銀娜在故鄉(xiāng)回憶帶來的安全感中融入勃蘭登堡的生活。
但隨著“上海人”這一身份的消解,失去歷時流動性的上海畫卷只能訴諸回憶重構與想象虛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夢境中不再是童年的集市,浮光掠影的畫面以蒙太奇手法毫無邏輯地拼接在一起,上海被蒙上戰(zhàn)爭的陰影:“是日本人!是日本戰(zhàn)機!蹲著的人們身旁塵土飛揚,子彈啪啪地鞭打著石子路面…馬路對面走來一伙人,黑大衣上縫著黃布六角星,很落魄的模樣。走近了,伊娜看清了他們丑陋的面孔,鷹鉤鼻,卷頭發(fā),黑禮帽?!眽艟硨⒅黧w從時間和空間順序中的位置上抽離,使幻覺、想象和幻想組合與外部知覺相混淆,銀娜從一場戰(zhàn)爭到了另一場戰(zhàn)爭,這種交錯體驗本質是戰(zhàn)爭對時空感知的暴力重組,故鄉(xiāng)圖式的更新障礙導致銀娜以虛構事實填補缺失的記憶片段,作為異鄉(xiāng)人,銀娜通過記憶層積與實時體驗的互文,最終使故鄉(xiāng)的“幽靈性在場”轉化為日常實踐的一環(huán)。消解敘事使上海不再是熟悉的故鄉(xiāng),在時間與空間的雙重作用下完成對離散經(jīng)驗的扭曲復現(xiàn)。
在戰(zhàn)時上海特殊的政治地理語境中,英格作為雙重意義上的“異鄉(xiāng)人”—既是被納粹驅逐的歐洲流亡者,又是殖民城市里的文化他者。作者通過不斷的空間轉移構建出非連續(xù)的上海圖景,她的獨特身份和空間實踐共同塑造了碎片化的城市認知圖式。英格一家在上海的八年流亡生活中,“家”經(jīng)歷了三次搬遷。離開臨時收容所后,英格父親的雇主、咖啡館老板為一家人慷慨提供了飛達咖啡館的后院閣樓。這種臨時性棲居模式本無傳統(tǒng)“家宅”的穩(wěn)定性,但在英格眼中,它恰恰是生活回歸正常的安居之所。物理空間界限的跨越賦予角色心理和社會地位的變化:以此為出發(fā)點,英格真正地進入上海這座城市。上海這座城市以英格的探索路徑為線索,呈輻射狀發(fā)散開來。隨著1943年日本在虹口設立“無國籍難民隔離區(qū)”,英格一家被迫搬至虹口,“那個房間位在一排兩層樓房的二樓,煮飯的爐灶架在走廊上,共用的水槽在一樓,如廁的便桶在屋頂花園上?!庇⒏駥ι虾5目臻g體驗主要局限于虹口區(qū)鱗次櫛比的房屋弄堂,對上海的微觀切入取代對整個城市的全景俯視。通過上述上海畫卷的基點,英格的城市漫游使之構筑起相互聯(lián)系,緊扣女主人公的流離命運,共同勾勒出戰(zhàn)時中國矛盾的城市鏡像:它既是庇護受難者的諾亞方舟,又是戰(zhàn)爭暴力的實施場域;既有傳統(tǒng)里弄街坊的人文韌性,又顯露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傳統(tǒng)斷裂。被迫中斷的空間體驗恰好構成了解讀上海城市復雜性的關鍵符碼,并成為中華文明特有的涵化能力的最佳佐證。
三、結語
在銀娜與英格的成長故事中,大到租界與隔都,細至家宅花園,無不成為構建身份認同的場域?;舳鞣瓶死锚毺氐那嗌倌暌暯桥c日?;瘯鴮憣崿F(xiàn)了這一認知整合過程,從身份錯位到身份重構,異域想象與碎片化描寫構建出在場或不在場的上海形象。在戰(zhàn)爭瘡痍與文明碰撞的大變局中,中華文明始終保持著對異質文化的轉化性包容。當西方現(xiàn)代性在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中暴露出排他的本質時,中國文化在歷史創(chuàng)痕下仍吸納和接收異鄉(xiāng)來客與他者文明,展現(xiàn)出超越民族國家的普世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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