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之后,蟬聲便稠密起來。先是三兩聲試探,怯生生的,像剛學(xué)琴的孩子撥弄琴弦;不出三日,便成了鋪天蓋地的合奏,在灼熱的空氣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我躺在竹席上午睡,那聲音便從紗窗的孔隙里鉆進來,在耳邊嗡嗡作響。
姥姥搖著蒲扇說:“蟬鳴三日,新米上市?!彼偰馨褧r令與農(nóng)事說得像詩句般押韻。老屋后院的荷塘應(yīng)時泛起漣漪,荷葉已長得有磨盤大,層層疊疊地擠在水面上,把一池清水都染成了碧色。有幾枝性急的荷花,早早地探出粉白的尖兒,在晨光里微微顫動。
每日清晨,我跟著姥姥去塘邊采蓮。她穿著靛青布衫,褲腿挽到膝蓋,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腿。塘水沁涼,淤泥從趾縫間涌上來,癢癢的。姥姥教我辨認哪些蓮蓬可以摘——要選青里透黃的,輕輕一碰就會“咔嗒”裂開,露出翡翠般的蓮子。那些黑褐色的老蓮蓬,蓮子已經(jīng)掉進塘泥里,明春又會長成新的荷箭。
“蓮心最苦,可清熱?!崩牙延弥讣讋濋_嫩綠的蓮實,仔細剔出中間那芽碧色的芯。我偷偷舔一口,苦得舌尖發(fā)麻,連忙吐出來。姥姥笑著往我嘴里塞了顆冰糖,那甜便格外清冽,仿佛能洗凈五臟六腑。如今中藥鋪里的蓮子都去了芯,燉出的甜湯總?cè)绷四枪上瓤嗪蟾实捻嵨?,就像沒有離別的相聚,甜得單薄。
晌午最熱時,知了的叫聲會突然安靜下來。整個村莊昏昏欲睡,連看家的大黃狗都趴在樹蔭下吐舌頭。姥姥在堂屋地上鋪了張篾席,用井水擦得涼津津的。我趴在上面臨字帖,汗水把宣紙洇出朵朵梅花。姥姥坐在門檻上補衣裳,偶爾抬頭看我寫得歪扭的筆畫,也不責(zé)備,只說:“心靜自然涼。”
傍晚暑氣稍退,荷塘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們折了荷葉倒扣在頭上,清涼的水珠順著鬢角滾下來。天色將暗時,姥姥拖長聲音喚我的乳名,那聲音穿過暮色中的炊煙,沾著灶臺上蒸茄子的香氣,成為記憶里最溫柔的繩索,永遠拴著游子的心。
去年暑假回老家,老屋已換了新主。荷塘填平蓋了超市,貨架上擺著真空包裝的糖蓮子。我走在小區(qū)里,聽見了蟬鳴,忽然想起姥姥說過,蟬在地下蟄伏七年才能鳴唱一夏,這些蟬是在慶祝它們的夏天嗎?
昨夜暴雨,我在公寓里恍惚間聽見雨打荷葉的聲響。冰箱里的蓮子百合湯冒著冷氣,我舀了一勺含在嘴里,突然嗆出淚來。原來最烈的鄉(xiāng)愁,不在秋風(fēng)起時,而在酷暑三候:一候溫風(fēng)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鷹始鷙——那些被節(jié)氣分割的光陰碎片里,永遠晃動著姥姥用井水鎮(zhèn)過的西瓜,和她別在衣襟上的那朵晚開的白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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