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大山,隱士無蹤。遠行者自成乾坤。農(nóng)歷三月,暮春時節(jié),我又一次來到了黃河岸,不同的是,此處的黃河之岸,是高聳懸垂的大梯子崖壁,似乎到了天涯的盡頭。那天,我從運城出發(fā),向西到河津,循著黃河故道,直奔西大嶺。
倚梯城,垂直海拔120米。歷史提供了石崖梯道,現(xiàn)實提供了人行棧道,有垂直、陡斜、曲迂繞盤。整座山像一座闊大的通天塔。
說到塔,忽然想起了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到燈塔去》的話:“我們要想最終到達那里,最關(guān)鍵的是需要有勇氣、真理和承受力?!钡侥沁吶ィ惨欢〞小白约旱囊暳Α?,能夠一目了然地眺望黃河一穿而過的晉陜大峽谷?,F(xiàn)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能夠快點兒登上崖頂,看看此段龍門黃河的樣子。多年前,我去過青海巴顏喀拉山,知道黃河是從那里發(fā)源的。青海貴德黃河是清澈的。蘭州的黃河、瑪曲的黃河、陜西的黃河、山西大禹渡黃河都曾去過。斯時,不需要望遠鏡,就能看得清闊大河道一脈濁黃,由北向南、由西向東,蜿蜒流淌。我想起曾有一架軍用望遠鏡,那些年我在北方邊境當兵,在高大的紅松之冠頂搭成的塔臺瞭望山川大地。如今,來到了晉陜黃河崖壁之下,忽然想起了作為邊防軍人的青春往事。
壁立千仞,巖石和巖石孤獨。如若堅壁清野,一定是這個倚梯之城。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大絕壁下,黃河陳舊得如同一張箜篌老弦。大水提燈照路,大樂熠熠耀天。在一處流水處,我用相機慢門拍照,旁側(cè)的草木瞬間慢了下來。向上望,巖石在云中晃動;向下看,黃河順河床流動。懸空的我躡手躡腳,像對待一站一臥的兩頭豹子,對待聳立壁崖的高山和橫臥休憩的大河。山崖之高需要攀登,靈魂之凈需要滌蕩。人的靈魂,在高巍之處,迎迓光芒的澤照和天風海雨的濡瀝。
多想身邊有一架望遠鏡,拿在手里,貼近雙眼,調(diào)好焦距,看清對面陜西青石山巖石的細紋,或能看清長在石縫里的樹木。根脈相連,或許晉之山樹的根,扎進了泥土,會延伸到陜地。時間的表皮顏色暗淡,歷史被風雨磕碰得布滿了坑凹。此段黃河,季節(jié)枯水期,柔軟得像一匹綢緞。兩座山呵護黃河。
用不著太多想象,場景就會出現(xiàn)。我拾梯而上,有時還得抓住石梯邊上石縫里冒出來的小樹,那些小樹是灌木,一旦扎入石縫,一定是牢固堅實的。非一般的力氣,能夠?qū)⒅蔚?。有的甚至有胳膊粗細。一雙手從擦緊它到漸漸松開,可能有一秒左右。待完成了邁步的使命,就完全忘記了小樹的存在。終不會憐憫,也不會眷顧地回頭望它一眼。那些輔助人攀登的小樹,也已習慣了這種助力之舉。小樹在拉扯中垂下了枝條。它也曾經(jīng)望見滄桑。我猜測,小樹和望遠鏡一樣,一個給予攀登者身體扶持,一個給予視覺的襄助。它們都是攀登者不可替代的外在力量,亦是從來沒有停止過的一種神助力量。
365個石級,不知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巧合的是,春夏秋冬全在其中了。一錘一釬,一鎬一斧,打通了嵯峨的天塹道途。奔向堡壘之城頂。石梯幾近垂直,層疊加層疊。臺階表面精細打磨,在崖壁和臺階的交接之處,特別雕琢為弧形剖面,排水順暢,貼著外側(cè)的山壁,亦兼具美觀而不積水流。崖壁之上,人工打磨得光滑表面,有如磚砌之墻。如此設計,非當下工程可比也。
《三秦記》中記載:“河津一名龍門,禹鑿山開門,闊一里余,黃河自中流下,兩岸不通車馬。每逢春之際,有黃鯉魚逆流而上,得過者便化為龍?!薄耙猿窃诟邘X,非倚梯不得上,因以為名。城中有禹廟。后魏孝文帝西巡,至此立碑,碑今現(xiàn)在?!碧投荒晔⑾?,帝子攀山望大河,誓將嶺野育佛陀。
天梯靜立大河東岸,眾生抱緊宏大理想。那些年,石匠們身上捆著粗麻繩子,懸貼在山壁之上,揮錘、打釬,將陡立的山巖打成了斜直的階梯。遠處,或者說身下的黃河浪濤間,山西的金鯉躍動,陜北的玉龍擺尾,一個翻身,跳過千丈激流三尺光陰。山谷低入海角,山頂高出天涯。日月被箜篌撥亮。山道旁,梯凳邊,并不粗壯的桃樹開花了。這些野桃樹一年年被風吹打過,被雨淋澆過,瓣兒落進了溝溪,漂著一層細密粉白?;ò昱c流水完好地詮釋了時間流逝。石縫里生出了綿茵陳、地黃、遠志、防風、紫地丁、蛤蟆草、蒲公英、多裂翅果菊和點地梅。我也是一株隨風而生的野草,在黃河山崖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地活過了一回。
山腰的山石截面,很像石塊搭成的院落。折下一根野草,山嶺血脈響徹全身。河流指點腳步,我攀石而行,手拽崖壁鐵鏈,似乎有風吹過會跌入千尺崖底。跌入黃河也“洗不清”的人生風塵啊。盤山而上,過一線天夾縫,過懸垂陡立的崖坡。循山道,踏石條,越危崖,沖高頂。
年湮代遠、經(jīng)過天風海雨雕刻的巖石,藻類化石深藏其中。圖案是后印象畫派的,能從中看出猶似塞尚、高更或梵高的畫筆,單純、粗放、遠古、唯美,以某種“暗示”和“象征”替代敘事性描述,以對平面的自由支配替代透視、光影、立體、造型等法則。獨立于自然之外的藝術(shù)效果,往古的火山說了算。石塊都是有生命的,雖然一動不動,但是天光云影照在上面,就有了喜怒哀樂的表情。石巖之上,可顯示動態(tài),可隱藏沉寂,它以時間的剝蝕證明存在,如同羅丹的雕刻作品,讓人感覺是一體的。山與山的整體組合非是為人類準備的,而是自身生命的呈現(xiàn)。我相信神靈的存在,覺照在心,花朵、果實、樹根都在隱喻存在的合理性。洞穴是存在的,在山中遇到洞穴,一定有水?;蛟S,丟進一小塊木頭,會在山下的溪流中尋找得到。在山中,水會游遍每一處巖石,水以流淌的形態(tài),描摹山體的變化,像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移情”、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物化”審美。山風山雨是雕塑的工具,“刻刀”所至,非人類所能企及的美感。
自然以另一種方式歌頌萬物。梯子崖,銜起大河、灘涂和天空。登斯巖崖,如同樓宇陽臺,前和左右是橫貫南北的黃河,從南邊大轉(zhuǎn)彎處直奔而來,漸漸開闊了粗壯腰身。昔時有小舟可渡,如今不再見到。船是能載百人的旅游客船。沒有了當年崩公那種“一葦航之”的小筏子。橫亙河上的跨崖鐵橋,有似蘭州的黃河鐵橋,將普陜連接,從對岸到對岸,從崖頂?shù)窖马敚瑥纳奖诘缴奖?,從窯洞到窯洞。人可行,車輛亦可行。我聽見了蒼茫的歷史,慢慢地從發(fā)黃的史書冊頁間紛揚剝落。
多年前,我與詩人周慶榮、卜寸丹、語傘、清水、藍格子、堆雪等在夜晚的黃河邊醉聽黃河波濤,看見夜晚晉地農(nóng)人爬巖攀崖,戴著頭燈,腰間掛著一個小瓶子,借山崗明亮的上弦月,夜尋土蝎子的情境。山崖黃土,易生土蝎子,捉一只能賣十元錢。土蝎子夜間活動,農(nóng)人夜間捉蝎,已成黃河岸畔農(nóng)家的一部分生活資金來源。多年前,我曾跟隨創(chuàng)作組到陜北黃河體驗生活,為全軍文藝匯演創(chuàng)作《黃河牽著我的手》歌詞,作曲有兩個版本:一是由著名作曲家、《北京頌歌》的作曲者傅晶作曲,一是由中央民族歌舞團指揮家潘世榮作曲。兩位作曲家都熟悉黃河,前者由孟新洋演唱,后者由蔣大為演唱。每一次來到滾滾黃河的岸畔,都會有血脈債張、氣宇軒昂的精神力量。我在運城大禹渡黃河寫了《夜行大禹渡黃河》:“上弦月清冷。星星密集,有眩暈感。左側(cè)是深切的河谷,右側(cè)是欲傾的山崖。黃河一聲不響在半山腰懸掛,身邊的裂縫、孔竅、褶皺,泥土里延綿的根脈,被凌空飛來的一小片微光填滿、抹平。神秘,且具神性。我們不說話。黃河之水降低了速度在天際靜靜涌流?!蹦且淮?,運城詩人李需陪著我們在大禹渡客棧居住,白天看黃河,夜里聽黃河。那里的黃河,是從中條山與華山之間流過的。大禹成了創(chuàng)作必寫的關(guān)鍵詞。我讓他寫“大禹脊背上的黃河”。那里的黃河,也是運城的一個重要渡口。
幾千年了,大地之上最大的河流,無數(shù)個大禹,依然高舉斧錘修正山河。倚梯城,險境就是肝膽,險崖就是骨頭。倚梯之城需要逾越,需要突然間被發(fā)現(xiàn)。邊走邊看流溪、看怪巖,像是在看天上的云朵。云朵與巖石很是相似,如在漂泊。我?guī)缀跬耸窃谏窖轮?。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去攀走“那邊”陡崖之上的僅有尺余梯凳,“天上游走”遠遠超出“攀登”的含義。
斷崖絕壁下,每走一步,都覺得“這個角度”向下拍照黃河“可能更好些”。身邊的石頭間有明顯的侏羅紀三葉草或白堊紀草履蟲印跡。風吹來了,石縫間的樹和草微微綻動,黃泥、黃石、黃黏土,分不清哪里堅硬、哪里酥軟。唯有鷹,知道山崖的秘密。孤獨的人,遠行的人,懷揣覺照,攀登懸崖之坡,于高處看見了成群結(jié)隊的、帶著風聲雨聲和雪霜的星辰,從蒼茫的頭頂,一掠而過。
大河漭然,山嶺逶迤。耗盡生命的黑,留住失憶的白。大寂世界,將更多的光陰交給了山壑,交給了崖下的大河。刀劍和斧斤同在,人民與勇敢同在。右岸是晉,左岸是陜,抬頭看黃河一號公路、108國道,懸在了半空,在大水和巖石的簇擁下深藏谷底。山谷從未空懷夢想,山谷盛裝了日月星辰。遠處城村,被自身的光拉出了一條金質(zhì)的曲線,緊跟腳步的,一定是貪欲和嗔癡。
禹公揮錘,巖石裂進,一批又一批巨大的暗流,自歸程之地,歸順地,向遙遠的地方流走。《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載:“太和二十一年夏四月庚申,幸龍門,遣使者以太牢祭夏禹。癸亥,行幸蒲坂,遣使者以太牢祭虞舜。戊辰,詔修堯、舜、夏禹廟。辛未,行幸長安?!蔽魰r,晉陜生民高舉鎬鋤在此刨食谷糧維生。在河津,水和火、火和土以各種形態(tài)存在。糧食是民間圖騰?;饘⒛嗤翢赏叽u筑屋。黃土高原有堅實臂膀。山形決定“路”的形態(tài)。它在提示一個人的走法。如果膽量可以,或沒有恐高癥困擾,完全可以嘗試一次走玻璃棧道。盡管亦步亦趨,但是世界有時候需要亦步亦趨,才不會犯冒進謬錯?;蛟S,說歸說,若是做了,就不是這般態(tài)度了。經(jīng)驗決定態(tài)度。人生之途,什么樣的路都應該試試。不試試,怎能知道膽量?那完全是“內(nèi)心力量”。一種從內(nèi)心穿透精神的“根”的深度。只要邁開腳步,就沒有陌生之地。它不是寄生的產(chǎn)物,而是可驗證的關(guān)卡。全依仗精神,只要邁步都會擁有。一座山,該走什么樣的路,全然在于自己的態(tài)度。崖有崖路,坡有坡路,河有河路,盤旋有盤旋的路。陡斜的也有陡斜的路。我想這些才是正途。相反,一按電鈕,“嘈”的一下,幾秒可登頂?shù)碾娞?,則是歪路子。
詩詞和辭令,未見陳舊。大河疾風獨行。天空愈來愈淡。少見幾瓣云,少見幾宿雨。詞語的空間驟然增大:河圖之域,花草閃亮。日子被替代。一種薄厚,一種淺深,被掀起狂風打磨。事實上,我更想看到那部神性的《元和郡縣圖志》,不如問問正揮舞鐵錘打釬的大禹。大梯子崖,途經(jīng)摩崖石刻、巨人足印。那些靜止的是高光版畫。一種意境在面前打開:時間、古崖、蟾石及鎮(zhèn)河的鐵牛。高崖被晉陜記住,天地被哲學記住。古棧道、百花谷、倚梯城、飛云渡。山石壘垛,屯兵待發(fā)的草木就在身側(cè)。魏孝文帝的輦轂無聲碾過。時光不緊不慢跟著黃河,從北向南,從西向東,歸程東邊的大海。蒼茫風雨,鉆入大地,變成綿綿不絕的血脈。
河谷深入時光,看得見感傷的歲月,聽得見玉石隱身泥土的呼吸?!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山谷有巨大空間,盛裝草木夢想。踞坡而望河流舟楫,聽見對面青石山余音繞梁的民歌。東大梯,西青石。午間直射的陽光,將一道道嶺變成了褐色水晶。朝雨暮雪,樹木稀少。如果在此發(fā)現(xiàn)了參天大樹,一定是難得一見的神佛菩薩。河流光焰,巖石炭火,山雀啄食跌落溪澗里的小瓣小朵。
在有關(guān)大禹治水龍門的介紹中,每一個山壁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像一個人講述悲歡離合的過往。山崖是大世界,大大小小的巖石是小世界。它們組構(gòu)了山的體量。而草木,則以山的氣脈,以時間為限量,以根和枝的形態(tài)活著。如一首流傳久遠的民歌,在漫遠宏闊的時空里,遞增著它獨有的韻味。
唐《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二《河東道》之《慈州昌寧縣條》中有記載:“倚梯故城,在縣西南一百五十里。壘石為之,東北兩面據(jù)嶺臨谷,西南兩面俯眺黃河,懸崖絕壁百余尺,其西南即龍門之上口也?!?/p>
《水經(jīng)注》亦載:“梁山北有龍門山,大禹所鑿,通孟津河口,廣八十步,巖際鐫跡,遺功尚存。”
梯子崖、北魏、古棧道、1600年、軍事要道、祭祀大禹、詔修廟宇…這些關(guān)鍵詞,像一朵朵云涌入內(nèi)心。來到山中,實地探賾索隱,像披閱史書集注,歷史情態(tài)可窺一斑。古跡的深遠綿長,精妙地驗證了一個文化遺存的精神境界。
在山中,在河畔,攬盡所有詞匯,盡快除去積存日久的污濁??吹靡娚綆X嵯峨,是人類的謙虛;看不見大河浩蕩,是人類的狂悖。從“一線天”擠蹭而過,不僅僅是走過,更多的是人與山的一種近距離的場域?qū)?。祖輩把肉體給了山嶺,先人把靈魂給了河流。山河不怕被人類遺忘,天地記住就已足夠。人生需要的,是放任天性的自在。人類在山河面前乏善可陳,只有謙恭,才會得到饋贈。
找一處石梯的轉(zhuǎn)彎處坐著休息,黃河就在下面,懸立于崖頂?shù)奈?,似乎能將一大截子黃河盡收眼底,但是我能夠讀懂那道天地大流與時間的關(guān)聯(lián)嗎?山間沒有任何聲音,喧鬧的夏季還遙遠?!案呱搅魉币菜坪醪⒉惶嘁r。沒有這些,依然能夠獲得感知上的快慰,因為梯子崖的艱險,因為人的渺小與山的博大。融入自然,才能讀懂自然。對于山而言,只要進入山中,知音就會成為知己。石與石達成共識。我仍要懷揣一枚琥珀,請幻象里的歷史重現(xiàn)。剔除黃河混沌,現(xiàn)出生命清澈。
干燥的泥土,隨罡風卷起風塵。干涸中長成的大樹都是嘉木。離流水近,離山崖近,我才發(fā)現(xiàn)古典與現(xiàn)代,真像有一種血緣似的關(guān)聯(lián)。自然有神的襄助,對水而言,橫亙山谷之間,或者把自己提到了高處,然后以飛珠濺玉的形態(tài)跌落。
古典主義之所以是一種品質(zhì),更多的在于其內(nèi)蘊一種精神。高崖與大河,形式的講究,其實也是內(nèi)涵的講究。藝術(shù)家的追求,是兩個極端。一脈大水,灼灼閃亮?!肮珶o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一座青碑,爍爍燃燒。沒有一座山能夠攔住溪流。水和水總是以向下的姿態(tài),謙恭地說著生命的贊詞。
沐我江河水,澤我山嶺風。晝月之下,河流滲入大地。山林、田野和牧場將得到滋潤。山澗深處的溪流,時刻不停地平穩(wěn)流動。它們似山的呼吸,吐納著清新。若是夏季,站在崖頂,看見咆哮萬里卷龍門的黃河,肯定心驚肉跳,噤若寒蟬。因此想,山和水都會以另類詞語啟思:一個人的靈魂,需要像高崖一樣陡立,更需要像河一樣低垂。再往上走,忽然看見高舉的一雙骨節(jié)粗大的手。帶著風聲,猛地劃來一個大大的圓滿。人類的工程在此鑄就:天工巨斧,砉然一聲天門大開。腳步迫不及待,從一扇門進去,再從另一扇門出來。我想著,或許渡過了這幽深遠闊的黃河,一定不會再想其他河流了。天梯之下的黃河,順時、逆時,都會記著。
我?guī)缀鹾裙饬俗詭У囊粔厮?,想著從飛瀑那里接些水。當然,大禹治水時,是否考慮將崖下黃河引流上山灌溉?那道長長瀑流、那條長長河溪,是否就是當年大禹的引渠?在山頂之上待了片刻,進山上咖啡館小坐,那里還有一個不大的書屋,坐在“山頂書屋”里,一邊看書,一邊飲咖啡,也是一個不錯的休閑。
午間是在山頂小館子吃的,雖然簡單,但在露天的陽光下,坐在空中廳堂,憑欄而望山下景致,竟有說不出的幸福感。餐罷,已是下午二時。跟著一道溪水下山,半途發(fā)現(xiàn)一個不大水塘,竟然似曾相識呢。“云梯萬丈天臺近,雪浪千層紫竹通?!?5億年前的太古宙地層最原始的藍藻類和菌類化石在此呈現(xiàn)。諸多的植物化石,隱于山壁土層間。對植物化石來說,我始終認為植物靈魂有具體形狀,被泥土石漿神性般保存下來。它們曾經(jīng)“來過這里”,或者說它們一直“生活在這里”,最后自葬在這里。不信,你用一杯酒,一定能夠激活這些靈動的化石。
在青石山之巔,能望得見對面梯子崖;在半山腰,也能看得清青石山窯洞。自然的神力,刀砍斧剁,硬生生從一道絕壁拓出一條山路。如是怯懦,則會退卻。膽小之人,上不了梯子崖。酒神加持的靈肉,能夠驅(qū)散內(nèi)心怯懦。現(xiàn)實山河正對歷史山河進行意義解構(gòu)。山谷甚至一塊碩巖的縫隙間都能看見水。這是山的本態(tài)。
更遠的大禹渡或龍門,以及那些無法望得見的地方。綿遠的河灘,有鎮(zhèn)河的鐵牛,有能夠拉得動一座山的黃河漢子。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時間流逝,河床變淺,最后漂移,造成堤壩潰決,吞噬丘陵,淹沒良田。一條大河,分開了黎民與廟堂的距離。溢滿悲愁的黃河需要神圣,而我歷來對未解之謎有莫大興趣。自然仙靈,山水神魂,除了治水的禹公,人在山中河畔的一切活動都是肆意妄為。混沌初開,人類要與天地同往來。遙涉時間的長河,我們皆是自然山河的負債者。
肥胖者爬梯子崖是需要勇氣的,每一分鐘都變成了漫長的一個小時。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無法再爬,或者說無法再向上攀登“天梯”了,但正當欲放棄之時,梯級適時地結(jié)束了,變成了盤山小道,那是一種可以信步的小道。如果兩側(cè)生滿了樹,哪怕是灌木,更會愜意。人不會在光禿禿的視覺疲勞中放棄行走。沒有多少灌木,只有雜草和山坡斷面層巖。有一小塊像玉的石頭,撿起,剖面竟光滑不糙,用礦泉水沖洗,握在手里,很是舒服,便放進了背包帶著。山石如玉,需要辨識。天漸正午,一道耀眼天光直射下來。山巒綿延,更加壯闊。忽然想起成語“作壁上觀”,我們都似小獸,在壁上向四周觀望。若不向下望,就不會有恐高癥。
攀山之后不覺得腿痛,三天之后,腿終于疼痛,然后酸痛。是在上飛機之后體驗到的。下了山崖,腿腳依然在空間漂動。用力站起來,全身骨骼吱吱作響。
疼痛和酸痛是軀體對經(jīng)歷的記憶。
溝壑、峪澗,流水落花。樹花落了。石縫里的虎耳草、槭葉鐵線蓮、紫堇隨春風吐放,似鑲在泉眼的翡翠。鵲鴉和山鹛將茅草小枝壘筑的巢窩安放于此。水色透亮,日月緘默,不帶污濁的水,是生命最好的招牌。溪瀑一次次跌入百丈之下的黃河。山的給予,是凈潔的;田野的給予,是凈潔的。陽光飲水,莊稼灌漿,晉地小米是最好吃的。青銅盛雨雪,亦能盛苦難。人民的辛勞,山崖知道,月光知道。有人點燃火燭,生命需要贊頌。我們是榮歸者,哪怕黃土寒涼,唯家園溫暖。無論怎樣,一條河流的命運與理想有關(guān)。山嶺翹首,河濤仄耳,聽黃葉數(shù)千,望離客歸來。屬于時光的人,見本色河山。把自己交給太陽,會擁有一座圣殿。
高處聳立,低處坑洼,便是世界。大地火爐,吐出渣滓,留下鋼鐵。銹蝕的泥土生出新殼,山與河流是現(xiàn)實的。青石山情形,梯子崖看得清楚。梯子崖陋舊,青石山給予提醒。西邊的山,東邊的崖,無可厚非介入民間的生活道場。高崖碩巖,也歷來屬于詩人的“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薄按笥砝戆俅?,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崩畎自娨?,箜篌低沉?;氖彽?、旺盛的、虛擬的。山的形態(tài),也是民生的形態(tài);水的形態(tài),更是民生的本態(tài)。
我曾聽過河津民謠《十月菜》:“正月菠菜滿地青,二月閃上羊角蔥,三月韭菜當街賣,四月閃上黃瓜菜,五月萵苣一蒲籠,六月茄子黑紫紅,七月秋風西葫蘆,八月白菜喜秧秧,九月蘿卜上了市,十月辣椒拿秤稱。”活脫脫的,一個山地民族的季候稼穡之情境,也是農(nóng)業(yè)之繁盛景象。
藝術(shù)家朱佩君唱了一首秦腔,是《火焰駒》中“表花”一折:“我要把各樣花兒問一場:啥花白,啥花黃;啥花開得滿園香?玉簪白金簪黃;丹桂花開滿園香。什么花開火紅樣,什么花開在池塘?石榴花開火紅樣,碧蓮花開在池塘。什么花開在架上,什么花開靠粉墻?紫藤花開在架上,牽?;ㄩ_靠粉墻。凌霄花開高千丈,紫薇花開泛霞光?!痹诖税稌x地,向彼岸陜地唱秦腔,有峭拔巍峨、高邁飛揚之感。
彼世形象,此世圖像。崖頂之上,窮盡了百里的眼睛,懸垂著傾聽千里的耳朵。眼睛和耳朵就是一副靈銳的望遠鏡。其實,對于我們來說,從來都不是近視的。只有攀到高處,一切才看得清楚。我不眺望他人,是一個世界眺望我。我在高崖之上,眺望到了低處的自己。我沒有向泥土方向揮別,我還要回歸泥土。大地是印在心上的永恒的鈴印。風聲在石頭的邊緣滑過。不僅僅是遠逝的神靈,更有當下的自己。
高處足夠?qū)挸?,攀上高崖,與光同塵。攀山越崖,是一種生命的自尊,也強化了超越某些平庸的存在,從而強化著某些不可觸犯的存在。山在面前,是一種體能的檢驗,也是一種精神力量的裨補。山不僅僅是給自己披上無可置疑的華彩外衣,更有可能地,給自己以至尊的地位、生命跳躍的活力和承前啟后的愿望。
世界在提示我們行走的路徑和方向。高處,可望輪廓;低處,可察細微。山河是大地的紀念碑。聽得見蜜蜂在陽光里吮吸花朵??吹靡姳N瑪瑙在石層里珍藏。大地捧出了耕種的鍬鋤耙耜,天神賦予了神靈的朱雀白虎。攀登高處,看得不止更遠。讓我們重新站在岸畔眺望自己的來處。
而那些被遺忘了的名字不被發(fā)現(xiàn),那些被塑了形的龍門以北的黃河東岸絕壁,到底以怎樣的態(tài)度從時間軸上滑落?大地填滿鐵火。黃河旋轉(zhuǎn),展現(xiàn)的是《山海經(jīng)》《呂氏春秋》或《莊子·天下篇》的至美之境。我站在黃河高崖放飛想象,骨頭與巖石需要考證。倚梯城、萬歲堡、南邊龍門、北邊石門,被明亮的陽光一遍遍燭照。湯湯水命,浩浩山命,有著小翼龍尾骨的我們,全部的春秋都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