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作品曾刊于《人民文學》《當代》《鐘山》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捕龍記》《一根刺》《猶在鏡中》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年選。

快到晚上八點了，他還沒回家。她一遍遍打他電話，先是手機，再是辦公室座機，都通了，但沒人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從辦公室到家里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中間要轉一趟車。如果坐地鐵，那就更快了，半個小時可以到家。自從地鐵開通后，出差趕車或單位開會之類就不怕堵車了——這幾年，他單位開會明顯比以前多了。以前由于堵車，晚回也是有的，但他會打電話回來或在微信上留言。有一次鬧市區(qū)堵得厲害，幾站路竟花了一個多小時。他說，他都快把一本電子書看完了。由于老在車上看書，他頸椎有點問題，一搖腦袋，頸后就嘎嘎作響，好像有扇門在搖晃。難怪叫腦門，他說。腦門怎么在那里？她指出他的謬誤。他恍然大悟。近來他恍然大悟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而且眼睛離手機越來越近，一次跟她迎面相碰，竟沒有看到她。她要他保護好眼睛。他說，不就是用幾十年嘛，怕什么？若一個人臨死時視力還一點五，眼珠子還活蹦亂跳的，也不對頭嘛。在車上讀紙質書不方便，他就找電子版下載到手機上。他說，現(xiàn)在好多書也只有電子版可讀了。他越來越喜歡在吵鬧的地方讀書，比如公交上、會場上，太安靜了反而讀不進去。這或許是一種新的病癥呀，他說。有幾次，聽他說有人在上下班路上或其他什么地方失蹤，她不免也有點擔心他。

手機響了一下，她趕緊拿起，卻是廣告推送。QQ和微信上仍沒有回音。她記起書架上似乎有一本他單位的通訊錄，小開本，淺藍色封皮。她趕緊到房間開燈尋找，果然找到了。不過她也找到了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他曾經(jīng)騙她說跟同事出差，結果卻是跟一個女人約會去了，同事有事找他，打不通他手機，就打到家里的座機上來了。她說，你們不是一起出差了嗎？同事支支吾吾掛了電話。她心痛如錐。整整三天，他都在和某個女人在一起。她腦海里抹不去這樣的畫面。事后他低頭不語。雖然她最終原諒了他，但此后不再像以前那樣相信他的話了。你摧毀了我對你的信任，她說。她不再是原來那個單純的她了。他顯得憂郁。但她想，或許并不是壞事。這件事使她明白，生活中突然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她隱約有了這種準備。

她打電話給他那個關系好的同事，對方愣了一下，說自己今天請了假，沒上班。

她說，很抱歉，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丈夫出了什么事。

對方說，那我打電話問問其他同事。

在等待對方電話的過程中，她打開電腦和電視。這個時間段，電視里有個都市直播節(jié)目，即時播報本市突發(fā)新聞。有一次，節(jié)目報道附近一個地方發(fā)生火災，她跑到陽臺上一看，果然見那里竄起白煙。網(wǎng)上的城市貼吧更新這種消息也很及時。她恨自己朋友有限，又懂得不多，不然也可以四處打聽，或者到網(wǎng)上發(fā)則消息，問大家是否知道這一兩個鐘頭本市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件。他們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生活了差不多十年，可跟周圍的人并沒什么來往。除了上下班，他們就是逛逛超市、書店、菜市場，到銀行交按揭，到服務點購買天然氣、交水電費（后來這些都可以網(wǎng)上辦理），寄取快遞，每天在小區(qū)里疾行或慢走數(shù)圈。小區(qū)沒有地下停車場，不斷有車開進開出，影響散步。搬進來時有車的人還不多，現(xiàn)在路邊都密密地泊著車。有時候他開玩笑說，這車不會像狗一樣忽然爬到前面那輛車上去吧？小區(qū)里的確有人養(yǎng)狗，那種高大剽悍的狗，每天晚上帶著主人散步——看上去就是這樣，每次與狗狹路相遇，他都趕緊避開。不管怎么樣，人被狗咬了都是人吃虧。人總不能去咬狗，他說。還有一些流浪狗，在小區(qū)里流竄，早上站在陽臺上，會看到它們在下面“跑步”——他是這么說的，她仔細一看，可不是，這些流浪狗像上緊了發(fā)條一樣沿著路牙子疾跑，真像在跑步似的。他總能從乏味的事情里發(fā)現(xiàn)樂趣。她喜歡他這一點。當然，他也有許多她不喜歡的，比如她穿上新買的衣服，一邊照鏡子一邊問他是否好看時，永遠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過她馬上替他回答道，還好，不錯。他永遠也不記得她有什么衣服，經(jīng)?？此┲鴰啄昵暗哪臣路懞玫卣f，咦，怎么又買新衣服了？挺好看的呀！他當然更不記得自己有什么衣服。在單位開會，他有時候會忽然問旁邊的人，剛才給領導倒茶的女孩子是新來的嗎？同事驚訝地望著他說，人家都來好幾年了，你不知道嗎？他搖搖頭說，好像沒見過。同事又說，人家都三十好幾了，哪還是女孩子？那該怎么稱呼？他回來跟她說，的確是個難題。

手機響了，他那位同事回了電話，說已經(jīng)幫她打聽到，她先生下午在單位，并且跟大家一起正常下班了。同事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大家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樣，你自己覺得他最近有什么反常嗎？

沒等她回答，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當然，對方也根本沒必要等她回答?，F(xiàn)在需要回答的，是她自己。

是啊，他最近有沒有反常呢？如果他聽到了這句話，一定會反問，什么是反常？

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反常。每天按時上下班（除了今天），甚至吃的早點也是固定的：燕麥片、雞蛋、牛奶。有時候她想換換口味，可他無所謂。他似乎從來沒有厭食的時候，當然也沒有貪食的時候。晚上會聽聽音樂，半夜要起來上廁所。有一次他說夢見跟一個陌生女人上了床，讓她很不舒服。不過有時候她夢里不也出現(xiàn)過面目模糊的男人嗎？如果她真的生氣了，他就耍無賴，說，難道你夢見一個人向你借了錢，醒來真要對方還賬嗎？

其實她并不擔心他在外面有其他女人。她說，如果你在外面有了別人，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就行，我讓賢。他笑著說，如果真有這事，你肯定第一個知道。他瞞不住她。他第一次說謊，別人都不知道，但奇怪的是，她知道。這簡直顛覆了所謂男人說謊老婆總是最后一個才知道的常理。飯菜早已涼了，她的胃開始難受。不過也好，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她的胃向來就不好。他查資料，給她試了幾種胃藥，已經(jīng)好久沒疼了，現(xiàn)在不知為何又疼起來。她燒水泡了杯咖啡。他說過，咖啡可以健胃。接著吃了兩塊餅干。她故意多吃了一塊。這是他反對的，理由是什么反式脂肪酸之類。她希望他忽然從什么地方跳出來繼續(xù)反對她。若不是理智占了上風，她大概會把那筒膨化餅干全吃掉的。

她豎起耳朵，聽著樓道里的動靜。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體驗了。那時候他們剛結婚，每星期只能見一次面，他來她單位宿舍。后來她完全能從紛沓的腳步聲里準確地辨認出他來。

樓道里空空蕩蕩。他說每天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樓道里總會響起一陣高跟鞋的踢踏聲。他比她睡得晚。樓上的女鄰居是中學老師，兼職跑保險。他們剛搬來時，女鄰居特別熱心，后來見他們不肯買保險，就平淡了。

網(wǎng)上有更新了，半個小時前，高新區(qū)一輛后八輪撞倒了一個騎電動車下夜班的人。她心里緊了一下，但跟他肯定沒有關系。高新區(qū)離他單位很遠，與他下班回家的路線也背道而馳。如果有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網(wǎng)上不可能沒有消息的。

可是，離他的下班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他仍沒有回家，這是事實。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他究竟去了哪里呢？如果沒有遇上事故，或跟哪個女人私奔，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失蹤。

雖然新聞里各樣的失蹤時有發(fā)生，但她并未想到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fā)生在他身上。他既沒有多少錢，也沒有仇人，憑什么失蹤呢？他沒有資格失蹤。她在心里喊道，對，你根本沒有失蹤的資格，你玩什么失蹤??！他不過是個小職員，偶爾在網(wǎng)上寫寫文章發(fā)點帖子，在報紙上登個“豆腐塊”。若他能失蹤，那每一個人都有失蹤的可能。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迷上了UFO之類的說法，看得靈魂出竅。比如有的人走著走著忽然就不見了，再出現(xiàn)時已是幾十年后。有的人一覺醒來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圍的人說著他完全不懂的語言，一查地圖，離他生活的地方有十萬八千里……他沉迷于星際穿越、時空折疊、宇宙黑洞、地球輪回。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也跌進了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再也不能見到她，怎么辦呢？

她當然不相信他會遇上這樣的事情。

但問題是，事實已經(jīng)擺在這里，她沒辦法聯(lián)系上他了。

如果他真的失蹤了，她怎么辦呢？

她在網(wǎng)上搜索框輸入“一個人失蹤了”，沒想到后面馬上跳出來“怎么辦”，看來失蹤似乎是個熱搜詞。上面說，失蹤多長時間可以報警，超過多長時間警方才會立案。她下意識地拿起手機，呆呆看著屏幕，點開，浮起那幾個鍵。沒想到現(xiàn)在她真的要為他報警了。

且慢，她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就在門外，緊貼著門。她趕緊站了起來。她設想他可能受了傷，從樓下趔趄攀爬上來，力氣已經(jīng)耗盡。她奔到門邊，拉開了門，做好了被嚇一跳的心理準備。門外漆黑一片，她咳嗽一聲，感應燈亮了。沒見人。對門的住戶照例把垃圾袋放在門口。但的確有什么不一樣的氣息在樓道里回旋。她直奔下樓，叫著他的名字。樓下有一輛車噴著白色尾氣離開，轉角處又有一輛車打著燈柱開過來，停在旁邊那棟樓前，下來一個男人，又下來一個女人。男人到后備箱拿了東西，砰地合上后蓋，跟在女人后面上了樓。

她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她失望地回到樓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既沒帶鑰匙也沒關上門。這是他平時絕對不允許的。每次出門前他都要檢查一下，是否帶了錢包、鑰匙和手機。仿佛沒帶這三樣，人既寸步難行又無家可歸。后來，錢包幾乎沒有了錢包的作用，但身份證和一些卡片還在里面。她從外面回來，他也要問她是否把鑰匙拔下來了，因為有一次，她的確忘記了。晚上睡覺前，他總要檢查門是否關上。見她盯著自己，他訕笑著說，我知道，這叫強迫癥。他不但有強迫癥，還有自虐傾向，晚上跟她賭氣，即使是冬天，他也要故意把自己晾在被子外面，如果她不把他拉進被窩里來，他絕不會自己鉆進來。還好，沒起風，不然她恐怕要被關在門外了。小區(qū)里每到年關都要催收物業(yè)費，在規(guī)定日期內交費可免費獲贈一份全年報紙，那上面曾登載過一個新聞，說某小區(qū)有個人，因出門忘了帶鑰匙，想從樓道的窗戶里爬到自家陽臺上，結果摔斷了腿。

進門后看手機和座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她嘆了口氣，癱靠在沙發(fā)上。她心陡跳，腿發(fā)軟?？沙说却€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在只希望，等到的不是太壞的消息。電視里在播放某檔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和觀眾都在莫名大笑——他是這么說的。他從房間里出來，瞄了一眼電視，說，他們在笑什么呢？我怎么總看不懂他們在笑什么。為了搞清楚他們到底在笑什么，有一次，他很認真地坐下來陪她看了一個節(jié)目，結果還是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她掃了一眼室內，忽然意識到她的大腦已經(jīng)完全被他占據(jù)了。她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也不喜歡她這樣。他說，你要有你自己。

她聽到房間里有動靜，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她把家里的燈全打開了。一般只在過年時才這樣，這是他老家的風俗。到處都亮堂堂的。誰？她喊了一聲。那動靜還在繼續(xù)，像在翻東西。她想起他們一起看過的一張影碟，女主角每次從外面回來，都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被人動過了。

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慢慢靠近房門。透過房門的縫隙，她居然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一匹馬——一匹白馬。一匹漂亮的白馬。他跟她說過，他小時候一直夢想著有一匹白馬?，F(xiàn)在，它出現(xiàn)了。它站在書柜前，馬鬃拂著那一排排書脊。剎那間，她有一種幻覺，以為是他回來了，站在那里翻書。他是很喜歡這樣翻書的。他說，這么多書，沒時間讀，就是站著翻一翻也是好的。他又說，有些書，我只要聞一聞就知道好不好。說著，他就聞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家里會有一匹馬。這真是意外的驚喜。

她走上前，撫住馬背。馬揚了揚頭，打了個響鼻，尾巴掃到了她臉上。有點疼。原來馬尾巴這么有力，生硬，甚至冷漠。她有些傷心，也有些后悔。他在翻書或用電腦的時候，是不喜歡別人靠近他的。她知道他這個習慣，可每每總是忘了，靠近了才反應過來，這時候他已經(jīng)面露不悅了。她說，你不知道，有時候你是多么專斷，根本不近人情。馬打量了她一眼，退了幾步，轉過身，幾乎把她擠了個趔趄，徑直出了房間。

她心里被什么撞擊了一下。她有點踉蹌地回到客廳。她想確定一下剛才看到的是不是幻覺。他們一起看過的電影里，有時候就分不清到底是真實發(fā)生了的事情還是人物的幻覺，一點邊界都沒有。他喜歡過一部電影，幾乎從頭到尾都是人物的幻覺。他們一起看電影，有時候看著看著她就睡著了。但即使這樣，她也很喜歡。馬在客廳里站立，它眼睛里似乎有些憂傷。他的眼睛里也有越來越多的憂傷。他說，有一位外國作家，他的眼神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清澈，他希望自己也能那樣。跟年輕時比，他的眼神的確更清澈了，沒有了那時的懵懂、莽撞。是憂傷使得他的眼神清澈，還是清澈使得他的眼神憂傷呢？或許，清澈就是一種憂傷，而憂傷也總是清澈的。她來到陽臺上，樓下的車輛停泊在夜色里，泛著淡淡的藍光。對面樓上有戶人家，白天總拉著窗簾，晚上則從不關燈。這時那窗戶在冷風中似乎冒出陣陣霧氣，看上去像夜晚的光明洞穴。她想，她不是在做夢。為了證明這一點，她拉開紗窗，抓住不銹鋼晾衣竿，一股涼氣從掌心直襲臂膀。她打了個寒顫，把手伸向鋼桿頭邊，輕輕一劃。有一次，她曬被子不小心被劃了一下，頓時鮮血淋漓。那邊沿十分銳利，有如刀片。本來有一個保護套，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若被他看到了，肯定也會說她這是自虐。什么叫自虐？就是你本該痛的時候，卻沒有感覺痛，反而感到了愉悅?，F(xiàn)在她就是這樣。她暗暗驚訝，看來她已經(jīng)不知不覺接受了他的哲學?；氐娇蛷d，她背對著那匹馬，用醫(yī)用酒精處理了一下傷口?？雌饋韯幼魇炀殻瑢嶋H上她是第一次單獨做這件事。酒精是他從藥店買來的，說如果不小心受了傷，可以自己及時處理。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馬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陣酸楚。它知道她受傷了嗎？如果是他，肯定會知道。平時，她心里有一點點波瀾，他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對了，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這匹馬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這里又不是北方，是很少能看到馬的，即使有，也是在馬戲團或其他把馬圈養(yǎng)起來的地方。他們從未見過自由自在的馬。一匹馬，在這低矮濕熱的南方怎么存在呢？它得越過多少艱難險阻，才能來到她身邊呢？

她腦中有了不祥的預感，說不定他真的出什么事了。這匹馬肯定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她上前摸了摸馬的前額，又摸了摸馬的鼻子。它溫順地站在那里，任她撫摸。有時候，他也是這樣讓她撫摸的。不管男人多么桀驁不馴，在女人面前，都像個孩子。

電視里在重播那檔綜藝節(jié)目，臺上臺下氣氛熱烈，不時爆發(fā)出笑聲。馬盯著電視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他們?yōu)槭裁创笮?。她這時又恍惚起來。這匹馬跟她夜深未歸的丈夫有什么關系嗎？它真的是一匹馬嗎？或者說，它會不會是別的什么——某種超驗的存在？

她記起幾年前，他祖父去世，他們去鄉(xiāng)下奔喪。辦完喪事，他們在院子里看到一只蒼色蝴蝶停歇在祖父的一件舊衣服上，趕也趕不走。他說，它很可能不僅僅是一只蝴蝶。

她深感大事不妙，一把抱住馬首，放聲大哭起來。它來到了她這里，而他又在哪里呢？他究竟是以肉身的方式還是以靈魂的方式存在呢？多年前，他給她講過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對生活厭倦了，設想著種種離開的方式，然而不管是什么樣的選擇，都會留下不想讓人看到的樣子。最后他決定到森林里，讓野獸吃掉他，這樣就不會拖泥帶水。然而生命畢竟是讓人留戀的，他在同事、朋友和家人面前，暗示他即將離開他們，可是沒有誰注意他的這些暗示。他終于意識到，對于生活來說，他是多余的，而對于他來說，生活也是多余的。

很久以前，他就跟她訴說過那種無力感，那些悖論、旋渦和身不由己。每天像只陀螺被投入生活的軌道中，然后無休止地旋轉和被鞭打。有一種理論是，陀螺必須感謝鞭打，這聽上去似乎無可辯駁，陀螺要么一頭栽倒在地，要么繼續(xù)旋轉。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在一個很大的車間里，那些機器看上去陌生冷峻，然而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它的每一個零件都像是某個熟悉的人臉。它們鑲嵌在傳送帶里，當他接近時，它們就不停地眨起眼睛來。他大叫一聲，她也被驚醒。他說他聽到自己叫出聲來了。她像個母親一樣把他抱在懷里。她知道他自小缺乏母愛，而父親一直缺席。

他說，他本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但實際上他也是這些人臉中的一部分。他說到單位最近的一次義務勞動。每年都有幾次這樣的義務勞動。單位總是派一個女同事來讓他們部門選派一個人去，但誰都不愿去。女同事滿臉通紅，一個個科室跑。他們單位上，同事之間的關系都挺好，然而越這樣，就越不好拒絕。如果拒絕，同事就交不了差。他怎么忍心讓同事交不了差呢？怎么忍心破壞同事之間的美好關系呢？對吧？

你看，這么小的事情我都做不了。他說。

這時，馬忽然一躍而起，一聲嘶鳴。它的鬃發(fā)幾乎碰到了吊燈。它感知到了什么？樓上的人家已經(jīng)搬走了，可他們還經(jīng)常在半夜聽到樓上有腳步聲或搬動家具的聲音。他們注意過，并沒有新的人家搬進來。網(wǎng)上雖然有各種解釋，可并不完全令人信服。

那要看是誰在解釋了。他說。

馬開始繞著餐桌轉圈，顯得焦躁。她把電視關了。她知道，他其實不喜歡她看電視，看那些莫名其妙的節(jié)目?？墒?，不看電視，又做什么呢？難道跟他一樣坐在那里發(fā)呆？她還是愿意用一些娛樂聲填充他們的空間。有一段時間，他們經(jīng)常為此事鬧別扭。這樣的別扭在別人看來是很可笑的。他說他一聽電視的聲音就難受，而看到自己的家人傻乎乎地坐在電視跟前就更難受。她說那好，你就去房間里。于是他們在空間上有了默契的劃分，她在客廳看電視打毛線，他在房間看書上網(wǎng)。她把聲音盡量調小，如果他覺得吵鬧，可以用耳塞或關上房門。

說實話，有時候她覺得他挺討嫌的。她也曾仔細問過自己，他究竟有什么好呢？簡直是壞習慣一大堆。既專橫又優(yōu)柔寡斷，既邋遢又有潔癖，既容易心軟又倔強莽撞。有一次，他們去趕火車，在一個巨大的立交橋下迷了路。她很快辨明了方向，可他偏偏不聽，拉著她往另一條路上走，結果撞到了“南墻”。還有一天傍晚，他們去超市，經(jīng)過一個路口，見有車輛闖紅燈，他很生氣，說恨不得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讓他們看到嚴重后果?？伤y道沒想到，這樣他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嗎？

這簡直是傻。

對，他就是個傻人。

馬還在焦躁不安。她忽然想到，它是不是要洗澡？他是有潔癖的。當她對他的某個古怪行為表示質疑時，他總是自嘲說，你知道，我是有強迫癥的。他的潔癖就是他強迫癥的一部分。他下班或出差回來要洗手、洗澡，不換上家居服不會坐下來。讀書前要把書抹干凈，吹去上面的灰塵。有時候他也洗菜、洗水果、洗鍋碗，但總要比她多花一兩倍的時間?？稍趺唇o馬洗澡呢？要知道，他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高大漂亮的動物。

她像他平時那樣，用手機查了一下。網(wǎng)上說，馬要在溫暖的環(huán)境里洗澡，最好洗澡后還能曬曬太陽。其實曬太陽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好幾次他說，到了周末，咱們好好曬曬太陽。可到時候又忘了，或有其他安排，或刮風下雨，沒有太陽。她把茶幾推到客廳邊上，這樣，就有足夠的空間了。她打來一桶熱水，放入沐浴露。不知這樣的沐浴露馬是否喜歡。他是不喜歡的。他習慣于用肥皂。他說肥皂更容易沖洗干凈?？吹綗崴?，馬安靜了下來。她沒辦法用肥皂給馬洗澡，那更得把客廳弄得一片狼藉。不過她覺得這種方式是馬能接受的。她已經(jīng)完全了解他的潔癖是怎么回事。在家里，他只要自己的電腦桌那一塊是干凈的就行，其他地方他是不管的，甚至越臟亂越好。每次她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幾乎沒一樣東西在它們本來應該待著的地方。至于他自己，只要手是干凈的就行。他簡直就是一個矛盾混合體。

她想，如果這匹馬也是有潔癖的話，那么它最在意的是哪里呢？

她打量著馬，沉思起來。是它的身體，還是頭腦、四肢或者尾巴？她想她應該試著去了解一下。她用濕潤的毛巾仔細擦洗它的身體。它站立著一動不動。她一度認為馬最在意的是它的鬃發(fā)。難道不是嗎？你看馬在奔馳的時候，它的鬃發(fā)總是高高地飛揚起來。一匹馬的精神，就完全體現(xiàn)出來了。對于它而言，鬃發(fā)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它的品格。

她忽然記起來，他是怕癢的。據(jù)說男人很少怕癢。有句俗話說，怕癢的男人疼老婆。所以當朋友取笑他這一點的時候，他并不難為情，甚至露出些許驕傲的神情。她說，你真的很疼我嗎？說著，她就伸手搔了一下他胳肢窩。他果真笑得不能自已。現(xiàn)在，她也要試試，看看馬是不是也這樣。網(wǎng)上有篇文章說，馬身上敏感的地方有很多，比如你輕輕一夾馬肚，它就知道要出發(fā)；你輕輕碰一下它嘴唇，它全身都會顫動。它的嗅覺媲美獵狗，可以分辨出不同的人；它的尾巴不容人隨意撫摸；它的耳朵竟然能表達心情，而且希望安靜。所以有騎手給自己的馬戴上漂亮的耳套——她不禁想起他戴著耳機坐在電腦前的模樣。

關于馬的這段話打動了她：

一位養(yǎng)馬30年的老人告訴我，馬的眼睛，是它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如果大家仔細觀察過馬的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天生就有一雙攝人心魄的大眼睛，像琥珀一般清澈透亮，亮澈得讓人憂傷。

馬的眼睛是陸地哺乳動物里最大的，比大象的眼睛還要大。因分布在頭部兩側，視野很廣闊，可以看到350度的范圍，幾乎沒有什么盲區(qū)。而且，馬的眼睛自帶“放大鏡”，可以更清晰地觀察事物，比人類看東西要準確得多。

馬之所以會后踢腿是因為它們看不到自己正后方的物體，因為身處食物鏈底端，馬是一種很沒有安全感的動物。感到恐懼時，它們會因看不到自己正后方而后踢腿。

馬的眼睛有自帶太陽鏡的效果。它們的眼睛里有一種名為“黑體”的霧狀物質，遇強烈光線，可保護眼睛。

另外，在它們的視網(wǎng)膜后面，有一層反射光線的照膜，這讓馬在漆黑的夜晚也可以視物。當我們用手電筒照向馬眼，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反光的。

這些特殊的眼部構造，大大提高了馬的視物能力，讓它們反應更快，也更敏感。

不過，這樣的天生優(yōu)勢也是一把雙刃劍。當它們用眼過度，眼部疲勞，反而會誘發(fā)眼部疾病，甚至失明。

她撫摸著馬的頭部，像撫摸著稀世珍寶。

給馬洗好了澡，她把馬毛擦干，把地板擦干。她溫柔地做著這一切。她已經(jīng)克服了她心里的軟弱和害怕。她有點累了，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雖然他不喜歡沙發(fā)，她還是挺喜歡。她還是喜歡被溫柔包裹的感覺。外面顯得更黑了。馬蹲伏在旁邊。她把雙肘支在馬背上。它的骨頭硌得她有點疼，但她喜歡。馬的體溫比她高，這點像他。尤其是冬天，他身上總是熱烘烘的，晚上，她喜歡貼著他。前段時間，他說有一個看上去嬌小的南方女子，在網(wǎng)上發(fā)帖尋找她的丈夫，說她和孩子們永遠在等他回家。她的丈夫失蹤已整整一年，她找不到任何消息?；蛟S，許多人都會碰上這樣的事，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到自己頭上。這樣一想，她也就坦然了。再過十多個小時，她就去報案。也許根本沒什么用，但報了案，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不然，以后人家反而會說，你怎么不報案呢？怎么沒有你的報案記錄呢？

所以，一定要報案。這很重要。

肯定還有煎熬，等待的煎熬，分離的煎熬。但又何嘗不可以說，煎熬就是等待呢？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她被開門聲驚醒。是他回來了。他一臉疲憊，站在那里。

她一骨碌爬起來，說你總算回來了，一整晚你去哪了？說著抱住了他。

他張眼看了看屋內，說他下班后就坐車回來了，但一進小區(qū)就迷了路，一直在小區(qū)里轉，怎么也找不到家。她說，我打你電話你沒聽到嗎？他說聽到了，但是他的手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手機，好像他的口袋是個無底洞。他感覺小區(qū)完全跟外面隔絕了，到處是高高的墻。后來，他終于看到了她，看到她下了樓。他喊她，竟然沒有聲音。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當然，她更沒聽到。他估計把嗓子叫啞了。果然，他的聲音還是沙啞的，像是受了涼。他一著涼就會啞嗓子。他想跟她上樓，但被一股他根本對付不了的力量裹挾，就像波峰浪谷中的小船靠不了岸。他沒辦法靠近樓道，只得隨著那股氣流繼續(xù)在小區(qū)里轉圈。后來他看到她來到了陽臺上，拉開紗窗，伸手在晾衣竿頭邊劃了一下。他驚叫起來，可仍然沒有聲音。

他一把抓過她的手，在上面找到了傷口。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