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個漫天霞光的黃昏,空氣里浮動著荔枝和芒果的香甜氣息,我和我的妻子并排躺在露臺的躺椅上。她的雙眼微閉,表情恬靜而舒展,我對她說:我來講個故事給你聽。
喔?她轉(zhuǎn)頭看了我片刻,又調(diào)回原來的姿勢,并伸過手,握住了我的手表示默許。
我記得那個日子,跟往??隙ú煌N覒T有經(jīng)常錯落的記憶,竟然清晰地記得是去年八月十二號,我出差在馬來西亞檳城的一個夜晚,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竟然看到一個令我呼吸幾乎要停滯的人。
怎么是她?
那晚的天氣清涼有風(fēng),月亮在灰白色的云層中隱約閃現(xiàn),我從喬治酒店走出來,穿過兩個繁華的夜市,走到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所謂的安靜,無非沒有像其他的街道顯得人聲鼎沸和流光溢彩,整個走過來,只看到街邊一些蓊郁的檳榔樹,和一些小吃門店,吃客們都安安靜靜地低著頭,專注地吃著食物。我下午和客戶見面是在一個茶餐廳,吃了些東西,原本不餓的,但走過了一段路后,胃部有點兒寂寞地鳴響了幾下,再加上看到街邊諸多的特色美食:咖喱面、炒粿條、娘惹膏、福建蝦面等等,讓人目不暇接,陣陣撲鼻而來的鮮香味道使我邁不開腳步了,我打量著一排排的門店和絡(luò)繹不絕的人,暗自思量著點它們其中的任何一款,都完全能夠迎合我的口味。因為這些我都品嘗過,咖喱面是加了椰漿的白咖啡和面,口感絕佳,是檳城最具特色的美食之一。福建蝦面是用蝦殼、豬骨和辣椒熬制的湯汁,配上炸蔥油、鮮蝦等,咸辣帶甜,十分美味,簡直誘惑力十足,算啦,干脆來份福建蝦面吧。我有滋有味地將那份蝦面吃完,碗里連一滴湯汁都不剩,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打了個飽嗝,愜意無比地伸了個懶腰。這才注意到一只土黃色的狗站在我身旁,像見到了親人般,抬著腦袋看我,眼睛里閃著溫情的光。
嘿,哥們兒!
狗狗像是聽懂了我的話似的,搖了搖尾巴并蹭了過來。我的情緒禁不住高漲并且激動起來,腦海里迅速地憶起童年里難忘的經(jīng)歷。其實很早以前,家里養(yǎng)過和這只基本一樣的狗,它經(jīng)常陪我到處玩兒??墒遣恍业氖?,它在后來的某一天居然毫無征兆地離家出走了,為此我難過了許久。簡而言之就是眼前這只狗,讓我找到了久違的純真童心,并想為它買點兒東西吃。很明顯,這里沒有它的主人,它皮毛干枯形單影只的樣子給我傳遞出一個信號,它目前正處于流浪狀態(tài)。
走吧,我們往前再走走,沒準(zhǔn)前面就有適合你吃的。我說著,彎下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于是它跟著我,大概走了一百米左右時,看到一個漢堡店,店面的墻壁是淺綠和橙黃兩色,門前支起一個做漢堡的簡易裝備,兩個男人正坐在一邊的圓凳子上,津津有味地捧著漢堡吃。
我順著店門口貼著的一排英文看下去,居然上面寫著“天堂中式漢堡”幾個字。
呵!還天堂漢堡,到底多美味呢。我在心里暗笑,不過,“天堂”這兩個字讓我的心還是狂跳了一下,并麻剌剌地痛楚了片刻。
來一個雞肉漢堡,不要辣。我用中文對正在忙活的店主說,店主是一個俊朗干凈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既然是中式漢堡,那么他可能就是華人了。不過店主搖搖頭,用英語告訴我他是馬來西亞人,講英文,我愣了一下,又用英文說了一遍需求。狗狗蹲在我身旁,一會兒揚起腦袋看著我的臉,一會兒又看著做漢堡的設(shè)備,表現(xiàn)出很期待的樣子。
沒過幾分鐘,一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漢堡就做好了,我接過來,打開外面包裹的油亮有些硬度的紙,先把類似燒餅的外層拿給狗狗吃,這個家伙不挑食,大概是餓了,兩三下便吃光。接著吃核心的部分,是烤得流油的雞肉,和一些生菜胡蘿卜絲,一點兒一點兒地卷起來給它,它陶醉地?fù)u晃著腦袋,吃得格外香甜有味。
不遠(yuǎn)處傳來類似寺廟里的鐘鳴和音樂聲,悠揚而動聽,我聽著這些聲音,陷入一種短暫的愉悅之中。
突然,我說突然,一個令我無比熟悉又無比想念,且愧疚而痛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穿著淺黃色的連衣長裙,裙子是頗具馬來西亞風(fēng)味的巴迪布制作,質(zhì)地輕薄,上面印有大朵火紅的扶?;?,被一陣微風(fēng)吹得裙裾卷起來,映襯著她嫵媚的臉龐。
你是,我吃驚得快要站不穩(wěn)了,因為她消失了那么久,已經(jīng)三年了,沒有一點兒音訊,時間久遠(yuǎn)得幾乎令我絕望。我使勁吞了口水,因為我看似平靜的情緒即刻就要火山迸發(fā),所以我努力克制著強(qiáng)烈的沖動,費勁地說了一句: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這里?
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竟然會在異國他鄉(xiāng)以這種方式相遇。已經(jīng)吃飽了的狗狗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和她,看著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地表達(dá)著,然后邁著輕快的腳步向另一個岔道走去??粗恢?,一臉錯愕的樣子,我悲欣交集的大腦迅速地倒回時光的河流,沉重地打撈出那段關(guān)于我和她的故事。
那時熟悉我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我曾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無所事事且百無聊賴的日子,跟大多癡情的年輕人一樣,我十分狂熱地喜歡上了一個比我高了近半頭的漂亮女孩,那女孩是我的鄰居。我?guī)缀趺刻於寄芸吹剿?,她總穿著一件淺黃色印有火紅色扶?;ǖ倪B衣裙,很少見她穿過別的衣服。也許她喜歡那條裙子,反正南方的夏天氣溫很高,晚上洗的衣服,早上天不亮就干透了。可能整天穿的緣故,裙子的顏色略微有些發(fā)舊褪色。
我每天只要看到她,就感覺整個世界都是明亮的。是的,那種很明亮的感覺,是她迎面而來的耀眼,令我的心情大好,因為我經(jīng)常處于沮喪或者失望之中。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每天揣著厚厚一疊設(shè)計精美的簡歷,游走在羅湖最大的人才市場。那里人才濟(jì)濟(jì),而我畢業(yè)于一所普通的學(xué)校,所學(xué)的專業(yè)也并不驚艷,所以兩個月過去,投出去的簡歷都石沉大海。偶爾一個電話打過來,也是簡單地問了兩句,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什么工作經(jīng)歷,就禮貌地拒絕了。
真扯,剛畢業(yè)沒有上一天班,哪有什么工作經(jīng)歷,你們都不錄用我,不給我機(jī)會,我怎么可能有經(jīng)驗。我在接了無數(shù)個無果的電話后,忍不住對著空氣罵了幾句。其實我的英語學(xué)得非常不錯,聽、說、寫相當(dāng)流利,在學(xué)校還考取了八級證書,但這些眼下似乎都沒有什么用途,因為人家根本也不會聽到我的后續(xù)表達(dá)。
阿布,聽我說,我那整日嚼著檳榔打麻將的父親老梅,斜著眼睛看著我,并“噗”地把嘴里嚼成碎渣的檳榔吐到走廊邊的雜物上,用蹩腳的普通話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好找工作就幫我收收房租好啦。老梅身邊另外三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男人,一邊甩著麻將一邊附和,收房租不香嗎,多輕松,不用看別人臉色。
那倒是,這棟六層高的樓房,和挨著的那棟一樣高的樓房,全是我家的。
二
在南方這個寸土寸金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的地方,趕上好政策,本地的城中村里像我們家一樣兩棟樓房的,或者更多的暴發(fā)戶比比皆是。我們村子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云中亭。村子里散落著三個古香古色的小亭子,人們沒事的時候,會到亭子里坐著閑聊,或者打撲克牌消遣。目光所及之處是成堆的三角梅,成片的大王椰、小葉榕,還有一些開起花來紅彤彤美得不像話的木棉,綠色和彩色的花朵相映成趣,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暴發(fā)戶們僅僅靠收租金就過上了令很多人羨慕的好生活。可是我不想這樣,尤其是重復(fù)和父親一樣的日子。
我那慈愛美麗的母親在我讀高二的時候,檢查出胰腺癌,過了半年就去世了。母親去世后,我和老梅難過了一陣子,老梅不斷地自責(zé)怎么不早點兒去做檢查,看她那么消瘦,越來越瘦,好像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就能把她吹倒,就應(yīng)該想到有問題。而我則在心里埋怨自己,從來就沒有關(guān)心過母親,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高中一年級下學(xué)期時,因為功課的壓力,徹夜失眠,大腦不能集中注意力,情緒持續(xù)低落,以致每天到了學(xué)校門口就感覺不對勁,心跳加速簡直要跳出胸腔,瀕臨昏厥的樣子。去醫(yī)院做了各種檢查,包括腦核磁共振、心電圖之類的,全部一切正常。醫(yī)生把我的父親和母親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孩子可能是壓力大產(chǎn)生了厭學(xué)心理,不行就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再說。
雖然他們盡量壓低了嗓門在交流,但還是被我捕捉到這個令人欣喜若狂的消息,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去學(xué)校。我在家休學(xué)的一年時間里,整個人看起來再健康不過了,吃、喝、睡包括出去游玩都愜意無比。母親在我身邊事無巨細(xì)地陪伴了整整半年,給我做各種美食,帶我出去到處跑著玩,附近的大小梅沙、紅樹林以及神秘的維多利亞港都玩?zhèn)€痛快。再加上一些藥湯的加持,我漸漸恢復(fù)正常,回歸到了學(xué)校中。我至今還能想起母親時常牽著我的手,在一個又一個的夕陽下,漫步在綿軟的沙灘上,看海鷗在頭頂旋轉(zhuǎn)著飛過。
誰想到母親說不行就不行了呢。當(dāng)我看著躺在醫(yī)院呼吸急促、說話都費盡全身力氣的虛弱不堪的母親,淚流不止。我不知該怎么辦好,悲傷的心情無法形容。老梅自己親手做好母親愛吃的蝦餃云吞,我端過來拿勺子喂到她嘴邊,她都搖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自己吃不下。
我清晰地記得母親去世前的樣子。她消瘦而蒼白,像一個紙片人,躺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白色床鋪上,眼睛充滿眷戀地看著我。
我要走了,她努力地擠出一點兒笑容:不要難過,那里有鮮花,有美好的一切。阿布,以后我們會再見面的。她稍有點兒力氣,就給我灌輸這些,我知道她是為自己即將離世,怕我難過而做的鋪墊。
我知道我的母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一段時間內(nèi),我變得無所適從、孤獨和懶惰起來,如一只受傷的小獸,窩在家里客廳的沙發(fā)上,除了吃飯,就是不停地看電視節(jié)目,然后什么都不做。上學(xué)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去幾天,休幾天,老師了解了我的全部情況后,對我的表現(xiàn)不再過多干涉。
老梅好像不在意我的任何變化,他無視我變得渙散的眼神,和不可理喻的懶惰。他一如既往,召集了幾個牌友,坐在走廊的通風(fēng)處,呼呼啦啦地在麻將桌上神游,一天又一天。老梅的眼里只有他自己,我一度這么認(rèn)為,并悲觀地設(shè)想他沒準(zhǔn)看我哪天犯下了什么過錯,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掃地出門。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一些偶然也是必然的情理之下,我不得不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是后話。
母親去世以后,老梅變本加厲,邊打麻將邊嚼檳榔,以前打麻將是上午和下午,后來持續(xù)到夜里十二點。我在高考前復(fù)習(xí)的夜晚,都能聽到麻將之間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音,夾雜著老梅和牌友們粗俗的玩笑聲,在靜寂的夜里,是那么的刺耳。
日復(fù)一日地,我就是在這刺耳的聲音中,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
而現(xiàn)在,老梅他們在走廊里打麻將,持續(xù)到深夜的惡習(xí)依舊。最主要的是我挺擔(dān)心樓里的鄰居們,尤其我們這一層的住戶,擔(dān)心左邊挨著住的女孩睡眠被影響,人家第二天還得去工作。右邊住的是個干體力活的建筑工,從他每天傍晚回來那沉重的腳步,沾滿涂料的藍(lán)色工作服,總散發(fā)出酸溜溜的濃重汗味,夜晚隔著門都能聽到他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來看,我就知道他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那段時間我因找工作早起,經(jīng)常和鄰居女孩幾乎同時打開門,遇到穿淺黃色印有扶?;ㄟB衣裙的她。女孩沖我點頭微笑的時刻,像一朵風(fēng)中的扶桑,明艷里帶著點兒奪人的嬌俏,好看極了,我暗自喜歡她,還有誰能這么溫柔地對我笑呢。我不記得她在這里住了多久,好像在我大二的暑假期間就看到她住在隔壁,她走路輕手輕腳的樣子,像一只可愛的貓咪。我有著和父親一樣瘦小且并不出眾的外形,在身體蓬勃的年紀(jì),卻沒有引起女孩子們的注意,好像我被全世界遺忘了,而只有她的笑容讓我感覺到被關(guān)注的溫暖。所以我不可遏制地喜歡上這個近在咫尺的美人,我只能暗暗地喜歡,我可不敢主動跟她表白。
我的內(nèi)心是自卑的,也是脆弱且不堪一擊的,我很清楚我這樣的心理大概率是經(jīng)歷了一些挫敗所致。你看我的外表總是衣冠楚楚的,我留著眼下男士流行的碎蓋發(fā),每天都如父親般把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亂,還噴上了定型發(fā)膠,無非就是掩飾自己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怯懦。但老梅就不一樣,他那保持得油光可鑒的頭發(fā),是給自己的猥瑣形象加一點兒可憐的分?jǐn)?shù)罷了。他總在收房租的那一天,趾高氣揚地站在人家門口,亮大了嗓門。
交租金啦,到日子啦。整個樓道都是老梅地道的南方口音。租戶們趕緊去房間的隱蔽處取出早已備好的錢,快步走出來交給他。那些拖欠一兩天或者一周左右的租戶,老梅說是看他們的態(tài)度怎樣再決定,態(tài)度好點兒的帶著乞求的聲音說,工廠發(fā)工資推遲幾天,等拿到后馬上交房租。也有個別偷奸?;淖鈶?,但他自有辦法,他會拿自己備用的那串鑰匙打開門,揚言要攆人滾蛋。或者在樓下貼一張招租啟事,讓不斷上門看房的人前來騷擾。他的辦法多的是。
我曾經(jīng)在高中時期喜歡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她叫里夏??晌覠o論怎樣表現(xiàn),幫她打掃衛(wèi)生,替她在課間去學(xué)校的面包店,給她買愛吃的巧克力面包等等諸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不多看我一眼。眾所周知,女生一旦外表漂亮,大都會不約而同地高傲且矜持,她也不例外,她只對長相帥氣的男生露出難得的笑容。我甚至有意走到她身旁大聲地喊一下,她都不會多看我一眼。不得已,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拼命地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里遙遙領(lǐng)先,這還不算,學(xué)校開田徑運動會,為了表現(xiàn)一把,我提前兩個月就堅持每天早起跑步,結(jié)果在運動會八百米比賽上,我毫無懸念地跑了個第一。我看到全班都在為我歡呼,啊!我喜歡的里夏終于向我走來,她還捧著一杯橙汁遞給我,并低下她高傲的頭顱為我擦汗。
我天真地以為,里夏開始對我另眼相待,也明白我的心意,但其實并不是這樣,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籠罩在我身上的光環(huán)不久便褪去了。我瞅準(zhǔn)機(jī)會深情款款地給她寫了兩頁表達(dá)心意的書信,悄悄地在一個周末放學(xué)的下午,塞給了她。那時我的手都抑制不住地哆嗦,心都要跳出胸膛,里夏略微驚訝地看著我,我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
那個周末,我?guī)缀跽沟厮恢?,激動和忐忑不安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里一直想著里夏看了會怎樣,她能夠接受我嗎?好不容易盼來周日晚上返校上晚自習(xí),班主任剛布置完學(xué)習(xí)任務(wù)離開,里夏的同桌,一個矮胖的滿臉雀斑的女生,像只企鵝似的一搖一擺地走到講臺,她用自己特有的沙啞嗓音,說給大家讀一封情書。班里沸騰起來,繼而哄堂大笑,更有人吹出高亢尖利的口哨,但很快又趨于安靜,因為都想聽聽情書的內(nèi)容。
我沒有想到初開的情竇,就以這種被嘲弄和羞辱的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我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埋在課桌下面,流著淚無聲地啜泣。我也從此而備受打擊,心靈受到長久不能愈合的重創(chuàng)。
三
但當(dāng)我看到了這個和我做鄰居的女孩,每次看到她沖我微微一笑,我心底堅硬的防線就徹底崩盤了。說句實在的,長這么大,真的沒有哪個女孩這么對我露出過笑臉。我想是因為我的長相占了重要因素,個子不高還不算,我那張五官局促的臉,尤其那雙整日看起來沒有睡醒的瞇瞇眼,導(dǎo)致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采。但我認(rèn)為這不是我的錯,以貌取人是多數(shù)人不由自主的決定,所以,在女孩的笑容里,我如同嚴(yán)寒凍僵了的土地,被春天的陽光撫摸和溫暖后,變得酥軟幸福起來。
看到她我就心跳得厲害,擋都擋不住啊。時隔幾年后的我,又一次無法控制自己汩汩萌動的情愫,無法左右和掌控體內(nèi)激越的荷爾蒙。有一段日子,幾乎每天,我都在等她那個甜美的笑容,且一直在等說話的機(jī)會。我滿腹焦慮地將記憶里受過的挫敗,和眼前美好的期待重組,在矛盾和掙扎中一次次地迸發(fā)出希冀的光。
一次我在樓前遇到她,并且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個滿頭大汗的男孩子急匆匆地跑過來,天堂,他喊了一聲,并揚起手里的鑰匙,遞給面色詫異的女孩說,你的鑰匙忘在店里了。
她有這么獨特的名字啊:天堂。
我在心里對天堂兩個字琢磨了好一會兒,并聯(lián)想到我那過世的母親,她去的是個美好的地方,正如眼前這個女孩子般美好。
南方總有返潮的季節(jié),整個房間的墻壁上,包括樓梯間都掛著密集的水珠,連樓梯間也濕漉漉的。我徹底不再去人才市場找工作了,我對那個地方失望透頂了。我在家打游戲,讀點兒偵探小說,聽歌,在露臺吹風(fēng)。我家是頂層,有一個很大的露臺,除了一片專門晾衣服的區(qū)域,有一大片是母親在世時栽種的各種花木,父親這點兒倒做得不錯,他得空會把那些花木打理得生機(jī)盎然、爭奇斗艷的?;镜呐赃呌幸粡垐A圓的石桌,和幾個小圓凳子,我沒事就搬一張?zhí)梢?,愜意地躺著看書,吹著四面的風(fēng)。風(fēng)里有樓下賣芒果的香甜味道,也似乎有荔枝的清甜味道,我們樓房不遠(yuǎn)處,有一片很大的荔枝林,此時正是荔枝成熟的季節(jié),每棵樹都沉甸甸地掛滿了蜜果。風(fēng)一吹,把它們的味道都帶了過來。
我能聽到女孩貓一樣的腳步,輕輕地上樓回來的聲音,我留意她下班大概在九點左右,還能嗅到她衣服上帶回來的揮之不去的漢堡味道,難道她是做漢堡的?隔著一道門,我辨別出樓道的潮濕空氣里,慢慢地被那種帶有黑胡椒牛肉或者椒鹽雞排類的漢堡味道占據(jù)。雖然父親和幾個老牌友分別抽著煙卷,嚼著檳榔,在樓道里也嗆鼻子地彌散一些,但我能一下子辨別出女孩裙子上附著的味道,那是長期固有的深入每一根絲線和縫隙的,無法洗去的氣味。
女孩在周末的早上敲開我的門,她依舊穿著那件連衣裙,頭發(fā)剛洗過,還帶有洗發(fā)水好聞的香味,抱著一個湖藍(lán)色的毯子站在門外,一抹羞澀掛在臉上。
我可以在你家的露臺上曬毯子嗎?房間太潮了,毯子都是潮的。
當(dāng)然可以。我說,其他住戶們也都拿上來曬呢。
難得和女孩有說話的機(jī)會,這不是我盼望已久的嗎?我有些不自在地攏了攏睡覺被壓亂了的頭發(fā),將眼睛再睜大一點兒,以此表示我的誠意。
女孩拿著毯子穿過我家寬敞的客廳??蛷d靠窗的地方一個大魚缸里,翠綠的水草下,幾條彩色的熱帶魚歡快地擺著尾巴游來游去。她饒有興致地盯著魚缸上下翻騰的水泡,抿抿嘴,走到露臺,將毯子搭在繩子上,又用手將毯子的四角拉平整。她的背影如此挺拔秀麗,舉手投足的動作都這么優(yōu)雅。我看呆了。
你家可真大啊。她突然轉(zhuǎn)過身對我說。也是的,她在我家旁邊租住的是個單間,一個不大的空間,擺放一張單人床,再放一個狹窄的小桌子和一個小小的塑料凳子,就沒有多余的地方,房間連著的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沒有陽臺,平時洗過的衣服就掛在衛(wèi)生間里。那里有一個小窗戶,有陽光透進(jìn)來,窗戶邊的不銹鋼柵欄,和對面的墻壁上的釘子連著一根尼龍繩子,居住的人平時就是這樣將衣服掛在上面晾曬。
是夠?qū)挼模惺裁从媚??還不是我經(jīng)常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還憂郁地扭過頭看墻上,那里掛著母親的黑白遺照,相片上的母親正親切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為什么初次搭話,就這么無恥地表現(xiàn)出我期期艾艾的內(nèi)心,是在給她傳遞讓她關(guān)心我的信號嗎?但這招的確奏效了,女孩有些認(rèn)真地對我說,可以跟我說啊,你看,我們住得這么近。
我在心里竊喜,表面卻不動聲色。但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向那張圓桌子,圍在桌子邊坐了下來。那里有剛泡好的茉莉冰糖水,我給她和自己各來了一杯。
為什么叫天堂?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要知道這樣的名字全世界應(yīng)該都沒有一個。
女孩的臉微微一紅說,是祖母給取的名字。我還有一個胞弟,叫明堂。
???我表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挺有趣的名字,你祖母可真了不起,給你們?nèi)×诉@么好聽的名字。我叫梅阿布,你叫我阿布好了。
我知道,聽你父親在樓里喊過你的名字。
露臺上的風(fēng)搖曳著身邊的花草,梔子花的香氣縈繞不斷,我們偶爾地看一眼不遠(yuǎn)處的荔枝林,不知不覺地聊了好一會。關(guān)于她的一切其實我都想了解,我喜歡她,你們知道的。
從聊天中我得知,女孩來自北方一個偏僻山村,那里冬天的白雪能漫過膝蓋。
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白雪皚皚的山和村莊,我在想象中勾勒出一幅絕美的畫卷,那畫卷里肯定有她。她和她衰老的祖母蹣跚地走在雪野上,祖母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天堂專注地聽著,凍得紅紅的臉蛋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美麗。
四
接下來在家賦閑的日子,我們慢慢地熟絡(luò)起來。我對自己這種不期而至的艷遇欣喜不已,不管怎么看,我都認(rèn)為女孩是中意我的。不然她怎么會一見到我就笑呢。啊,女孩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會變得像月牙一樣,小巧的鼻子皺起來,花瓣一樣的嘴唇,流淌著蜜汁般徐徐地展開,我經(jīng)常陶醉在她的笑容里。我不自覺地一個人有時也會輕聲地笑出來,老梅有一次看到我這個樣子,還不解地問我有什么好事發(fā)生?說句沒有出息的話,我每天都在側(cè)耳傾聽她下班上樓的聲音。每天到了九點左右,我的耳朵就支棱起來,在門前附近樓道嘈雜的麻將碰撞聲里,尋找天堂貓一樣的腳步聲。等她慢慢地走上來,我就會一下子從我敞開著門的房間里跳出來。
嗨,天堂。
她又笑了,她綻放的笑臉照亮了我的期盼,我站在她門口等她開門,等她招呼我,就站在門口,聊一小會兒,聊她工作中遇到的一些瑣碎的事情。我在女孩不知疲倦且略帶歡快的聲音里,聽她所描述的那些事件聽得津津有味。而天堂的幼稚和單純也帶給我不一樣的歡愉,比如我說什么她都會歪著腦袋點頭,她都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她是那么可愛。
她是一個對每天都充滿信心、樂觀善良的好姑娘。而你絕對想象不到,她的身世和家境有多貧困。
天堂告訴我,她老家那里的山腳下,有寂寥而空曠的黑土地,種植著大豆高粱和玉米,但并沒有使得她的家多么富足。相反地,生病多年的父親一直癱瘓在床,靠母親一個人苦苦勞作,掙得一些微薄的錢財養(yǎng)家,還有一個正在讀書需要用錢的弟弟。天堂初中一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幫家里做些能做的事情,年齡再大一些,就隨村子里經(jīng)常打工的熟人到了南方。
沒有學(xué)歷,沒有更多一技之長的她,苦苦地找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就在身上帶的一點兒為數(shù)不多的錢快要花光、每天靠啃一個五毛錢的饅頭度日時,經(jīng)村子里的熟人介紹,到一個做中式漢堡的、遠(yuǎn)房表哥的門店里上班。表哥和剛結(jié)婚的表嫂一道,經(jīng)營著家漢堡店,店面不大不小,裝潢簡潔大方,最重要的是味道鮮美獨特,一點兒不亞于肯德基、麥當(dāng)勞那些,所以每天顧客絡(luò)繹不絕,為漢堡店帶來豐厚的收益。既然顧客多造成了繁忙,那么肯定得多招幾個服務(wù)人員。天堂來得正是時候,她每天早早地起床到店里,先和另外兩個過來的男孩一起,打掃地板衛(wèi)生、擦玻璃柜臺以及其他。雖然頭天晚上打烊的時候都清理過,但第二天重復(fù)一遍頭天晚上的動作是常態(tài)。接著,便打開門,表哥和表嫂已經(jīng)備好剖開的焦香面餅,將烤箱里散發(fā)著胡椒味、咖喱味的雞排或者牛排,放上一片新鮮的生菜,撒上番茄醬和噴香的奶油,夾進(jìn)虛位以待的面餅,用一張潔凈的食品包裝紙包裹起來,整個程序就大功告成。
排隊買到的顧客,端著盤子里的漢堡和一杯熱豆?jié){,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座位,迫不及待地大口吃將起來。天堂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這些技術(shù)含量也不高的工作,還是一看就會的,所以,她除了打掃店面,做日常服務(wù)性的事情,還被表哥經(jīng)常叫進(jìn)里間,做一些諸如做漢堡整個流程的工作。而制作漢堡這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的,天堂從進(jìn)到表哥這個門店以后,經(jīng)過觀察,除了表哥夫婦和自己,目前去過里間制作漢堡的,就只有一個五十來歲年紀(jì)的大叔,大叔平時負(fù)責(zé)外出進(jìn)貨,制作漢堡也有一套,又快又好。
不過也許自己和表哥是親戚,也許表哥看到天堂勤快,又是自己人,就想讓表妹多學(xué)點兒,天堂不得而知。但自從進(jìn)了里間數(shù)次后,她就會由衷地快樂起來,從里間的窗口向外望去,看著一個個等待的顧客,看另外幾個和自己一樣的服務(wù)生,看著他們眼里發(fā)出艷羨的光,就感覺無比的自豪。
沒有理由不快樂啊,天堂的工資又漲了一些,可以寄給家里一部分,攢起來蓋新房子,老家的房子實在太老了,好像一場厚厚的大雪就會把它壓垮掉。再寄一些給在讀大學(xué)的弟弟明堂,明堂前幾天還打電話說想買一把吉他,他迷上了彈吉他。
我盯著天堂回憶的臉龐,情緒也跟隨她的講述而起伏不定。
我目前就很開心啊,天堂展開笑容同我說道,我的老板也是親戚,對我很關(guān)照,而且我還有你這么個朋友。不然,你也去我表哥的漢堡店里工作吧,反正他那里還需要人手。你閑著也是閑著,整天待在家里多無聊。
不去,我堅決地拒絕,我暫時不缺錢,也許很快會有一份適合我的工作。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別處說。但實在是我驕傲的內(nèi)心作祟,好歹我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怎么能去干服務(wù)生呢。我一邊喜歡著這個沒有多少文化、干服務(wù)生工作的女孩,一邊又在心里瞧不上服務(wù)生,這種別樣的心情常人無法理解。
其實我偷偷地去過天堂工作的地方幾次,在人頭攢動的空間里,看到天堂忙碌的身影,她自然甜美的微笑,閃動的裙裾等等組成了一串優(yōu)美的音符,在我眼前流動。從我們居住的地方走過去大概需要十多分鐘,之間需穿過一個廊形的天橋,天橋下面是川流不息大大小小的車輛。每當(dāng)我走在高高的天橋上,那橙色的長廊,被太陽光照射后,里面呈現(xiàn)出絢麗的顏色,它們熱情地灑在身上,走進(jìn)去就會讓我的心境變得妙不可言。天!這是通往天堂的地方,我總會輕聲地歡呼。
五
我和天堂之間的感情迅速升溫,當(dāng)然不是那種男女愛情之間的升溫,但即便這樣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有時候會帶回來一個漢堡要我品嘗,我經(jīng)常一邊吃著她自己親手制作的漢堡,品嘗著黑胡椒牛肉或者咖喱雞排的鮮美味道,一邊舒心地和她談笑風(fēng)生。我們幾乎無話不談,連我自己都吃驚,我的口才前所未有的好,時常妙語連珠,逗得天堂笑得花枝亂顫。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我感慨地看著眼前花朵一樣的女孩問。
我們是好朋友唄。天堂真誠地回應(yīng)著我。
天堂給予的笑容和陪伴,以及那些美味的漢堡,還有,如果不是我單方面多情的話,其實有幾次發(fā)現(xiàn),天堂遞過來的眼神也是火辣辣的,帶著愛意,難道我們已經(jīng)互生情愫而沒有說破?天啊,想想都讓人幸福得要暈厥過去。
連老梅都詫異我怎么像換了個人,以前的我可是整日沉默寡言的,現(xiàn)在整個人都活躍了起來。父親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小心點兒,不要被她迷惑了,她是個吝嗇鬼。
什么?你還吃人家?guī)Ыo你的漢堡?沒出息。老梅氣哼哼地看著我手里吃剩下的半個漢堡道。
我不解地看著滿臉不悅的老梅,問他說的吝嗇什么意思。
她的房租可比別人的低了二十塊錢呢。住了這么久,一直沒漲價,還跟我拼命地搞價錢。瞧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好像整天吃不飽飯似的。他一臉不屑,旁邊幾個牌友都在偷笑。
對了,你看她穿著的那條裙子,舊得不能再舊了,上面還印著大片閃眼的扶?;?,帶著一股子邪氣,太不吉利了。
我明白老梅說的什么意思,在南方沿海一帶,扶?;ㄖC音“服喪”。這種迷信的看法令人嗤之以鼻,我當(dāng)然不會跟他們一樣愚昧,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再說扶桑花的美大家也有目共睹,它也有生命的熱烈,美好吉祥以及更多的寓意。
老梅更有可能是因為天堂的房租比別人低,讓他的收入直接少了二十塊,令他為此耿耿于懷罷了。
我有點兒討厭老梅那張面孔,和瘦小的身材,使他看起來有點兒可憎,而我一點不漏地繼承了父親的身高和模樣。當(dāng)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似乎看出來我對女孩的好感和喜愛,總有意無意地在我面前說她的壞話。女孩身高足有一米七以上,看起來優(yōu)美健壯,可這些在老梅眼里都是缺點。她像大洋馬一樣木愣愣的,一點兒都不秀氣,老梅說,以后你找女朋友要找個秀氣的,和你差不多才好。我懶洋洋地瞟了他一眼,在心里嘲弄他的淺薄和無知。
能不能早點兒結(jié)束掉你們的戰(zhàn)場?我忍不住揶揄道,半夜了,影響了別人休息可不好。
另外三個人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了看我,又齊刷刷地看向老梅,老梅“噗”地照舊吐掉口中嚼得無味的檳榔,故作瀟灑地擺了擺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沖我瞪眼睛說:
睡你自己的啦,管別人睡不睡得著干嘛呢?一天到晚的,真是,還要管老子。
我轉(zhuǎn)過身去走開,不想再看著他張著嘴巴一開一合地露出被檳榔浸淫得黑黃的牙齒,難看極了。
不遠(yuǎn)處的天堂仍然沉浸在我們之前講述一個古老而神奇的話題里,臉色明潤而活潑地染著紅霞,穿著慣常的那條裙子走回房間,扭過頭看我,還沖我眨眼睛笑。她大約不知道,我那個只知道打牌嚼檳榔且沒有多少文化的父親,竟然如此鄙視她。這個單純而善良的女孩,卻似乎并不在意一些不友好的目光和話語,她每天的任務(wù)和目標(biāo)只有一個,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掙錢養(yǎng)家。
我在心里嘆氣,琢磨著什么時候找個合適的理由,買條裙子送給她。
我在網(wǎng)上打游戲時,偶然間結(jié)識了兩個狐朋狗友,和我年齡相仿,他倆合伙開酒吧,酒吧的位置距離天堂工作的漢堡店不遠(yuǎn)。他們也是云中亭村子的原住民,我們隔三差五地,晚上聚在酒吧,一起喝酒、唱歌或者跳舞,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們也經(jīng)常白天去荔枝林,買些荔枝過來找我一起吃,討論晚上的酒吧又有哪個新鮮的漂亮妞出現(xiàn),并慫恿我加入他們。
怎么加入?這是個問題,我跟老梅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老梅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一樣,堅決不同意。他認(rèn)為酒吧那地方不太好,存在極多的不安全因素。
你偶爾去娛樂一下就可以,當(dāng)成主要工作來做那萬萬不可。老梅說著,將嘴里嚼了許久的檳榔果斷地吐出去,好像為他的決定加碼一樣。
至于入伙資金更不可能,他看著我的臉,那固執(zhí)的樣子令我很不悅。我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回應(yīng)他,不用你給錢,我就是去幫忙而已,人家給我付工資的,葛朗臺。
葛朗臺是什么意思?他問。
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走向露臺,看著長勢良好的花花草草不再說話。
反正你自己悠著點兒。老梅站在客廳里,伸著脖子朝這邊大聲地補(bǔ)充了一句。
我的那兩位酒吧老板朋友,他們給我安排個維持秩序的工作,說得通俗點兒就是保安員,就是看到某個卡位的年輕人,喝高了想搞點兒事情出來,過去勸說兩句就行,簡單得很。問題是我當(dāng)時的腦袋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毫不含糊地就答應(yīng)了,并且完全推翻曾經(jīng)瞧不起服務(wù)人員的念頭,還認(rèn)為保安員也沒什么不好。他們給我的工資是一個月一千元,從周五到周日的晚上,八點到凌晨一點,我可以穿便裝在里面工作,喝酒吃點心小菜之類的統(tǒng)統(tǒng)免費。我認(rèn)為這當(dāng)然是可以的了,雖然我不缺錢花。當(dāng)保安員這事,是不是因為我寂寞空虛得發(fā)狂,或者出于別的什么原因都未可知。
六
那個酒吧叫“月亮”,并不是很大,里面裝潢設(shè)計很歐式,吊頂是圓弧狀的海藍(lán)色,上面點綴著小而璀璨的燈,中間鑲嵌著一個大得像月亮一樣的燈。到了夜晚,周邊墻壁上的橘色球狀燈和吊頂那些燈全部打開,再放一曲舒緩悠揚的音樂,氛圍就上來了,讓人產(chǎn)生在星空下浪漫飛翔、夢幻一般的錯覺聯(lián)想。月亮吧備受附近年輕人的青睞,他們在晚上不工作的時候,會三五成群地過來喝兩杯,一些男人會邊聊天邊豪邁地喝著冰鎮(zhèn)啤酒,也有的會點一款酒精度數(shù)較低,叫做莫吉托的酒。莫吉托里含有薄荷和青檸的清爽,會讓人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這也是我經(jīng)常喝的一款酒,每次喝完一瓶后,我就會大著膽子邀請坐在角落,或者獨自喝著百利甜酒的姑娘跳一支舞。這得益于我在大學(xué)里每周的舞會上,跟關(guān)系稍好的同學(xué)所學(xué)到的一些簡單的舞步,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在這迷離的燈光下,除了我的身高不夠高,我的長相也被美化了不少。她們看得不太清楚,尤其我的那雙眼睛,可以忽略不計,倒是我紳士的邀請動作,讓姑娘們不好拒絕,所以在這個酒吧里,我?guī)缀跏侨玺~得水,很快地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還看到有個卡位的幾個年輕人,每次去酒吧,就點幾杯啤酒,一邊喝著,吃著面前的鹵水鵝掌和麻辣鴨舌,一邊興致勃勃地湊在一起打游戲。我隨意走過去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他們玩的游戲是我常玩的那一款,而比起我這個老玩家,他們簡直是弱爆了,他們幾個會因為玩得不夠熟練,而時常發(fā)生小小的爭執(zhí)。于是,我走過去以自己的智慧,輕而易舉地化解了矛盾。幾次過后,這幾個年輕人總向我討教有關(guān)游戲方面的問題,且不斷讓我提供戰(zhàn)術(shù)指導(dǎo),那么我就自然而然地幫助,并心安理得地接受對方的求教資金。
我靠自己的小聰明小賺了一筆,或者說那段時間我比較幸運,總共賺了兩千塊錢。我還是第一次靠自己拿到這么多錢,對我這個從沒掙過錢的人來說,開心得不得了。握著口袋里厚厚的一沓錢,感覺它們被我的手攥得汗津津的,每一張都帶著我的體溫。我仿佛看到我已經(jīng)買到了一條新的連衣裙,和天堂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只是,我買給她,她會不會拒絕呢?我在買與不買這件事情上有點兒犯愁。不過最后還是下定決心去商場,為心愛的姑娘買條裙子。
天氣越來越熱,整座城市都好像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蒸籠里,人們每天都在這個蒸籠里面穿梭。
我獨自一個人去城市中心幾個大點的商場,雖然我不會開車,可是我有足夠的耐心,我轉(zhuǎn)了好幾次地鐵才分別到了那些地方??戳撕枚鄠€女裝柜臺,熱情的店員們都極力地推銷著商品,她們的臉上掛滿了親切的微笑。盡管我知道這些笑容是職業(yè)性禮貌的,卻也讓我很受用,畢竟除了天堂對我笑,現(xiàn)在也就是這些店員們的笑容了。但非常遺憾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適合天堂穿的裙子,要么太前衛(wèi)過于暴露,要么就顏色花哨不夠莊重,都不適合花朵一樣清純嬌嫩的天堂。
就在我離開那些商場,準(zhǔn)備兩手空空失望而歸的時候,看到在接近地鐵站一個拐角的巷子口,一個簡易的遮陽棚下面,有幾排衣服架子,掛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層層疊疊地擺在一起。當(dāng)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看到了一件和天堂身上完全一樣的裙子,淺淺的黃色,上面火紅色的扶?;ㄒ欢湟欢涞?,像是被風(fēng)吹開了,快樂地飛舞。它就懸掛在衣架的最前端,那么醒目地召喚著我。
我?guī)缀跏强癖剂诉^去,把遮陽傘下面椅子上坐著的,拿著個手機(jī)正在看恐怖電影的年輕人嚇得一哆嗦。
他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我驚喜且略帶緊張地問:這件賣多少錢?
多少錢也不賣。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仍然盯著手機(jī)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我。
這個,我變得緊張起來,搓著有些僵硬的雙手關(guān)節(jié),生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寶貝東西就這么給泡湯了。連聲問:為什么不賣呢?
這是最后一件,一個朋友已經(jīng)定下了。他又看了我一眼,將手機(jī)里的畫面暫停,扭過頭看向別的地方。
能不能賣給我,我盡力睜大我那雙不大的眼睛,以顯示出我的誠懇,且?guī)е砬蟮穆曇簦何医o雙倍的價錢,不,三倍的價錢,請您賣給我好不好?大不了您知道進(jìn)貨的渠道,辛苦一趟再多進(jìn)兩條好了。
他牽動了一下嘴角,站起身來,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忍痛割愛一般,用力揮動了一下手,哎呀,算啦算啦,賣給你了。隨即迅速地將裙子取下來,先用一個簡易的透明塑料袋裝好封起來,接著又取出一個白色印有淡綠色山水圖案的紙袋子,將封好塑料袋子的裙子再裝進(jìn)去,這樣看起來既好看又不廉價。
其實這條裙子也真不便宜,因為我出了三倍的價錢買下它,不過我的心情好極了。我將紙袋子小心翼翼地提著,臉上掛滿了笑容,抬起頭來到處看,天空那么藍(lán),白云那么的白,盡管太陽那么的大而熱,可我一點兒也不介意。走在大街上,我對迎面走過來的人們都報以微笑,有個別人還以為我喝多了,或者有別的什么問題,還詫異地白了我一眼,這都沒關(guān)系啊。我不時地低下頭看著那條裙子,想象遞給天堂時,她會不會兩眼放光,她那雙眼睛又圓又大,美極了,她肯定會感動,會不會太開心、太激動了,要給我一個擁抱呢?想到這里我的腳步更加地輕快起來。
在返程擠地鐵的時候,我把紙袋子抱在懷里,身旁盡是摩肩接踵的人,我像抱著個易碎品一樣小心翼翼。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旁邊一個染著黃毛的家伙還伸著他那細(xì)細(xì)的脖子,盯著我的紙袋子看,我閉上眼睛換了個姿勢裝作打瞌睡。
七
回到家里,我把裝衣服的袋子藏在一個妥當(dāng)?shù)牡胤?,避免被老梅發(fā)現(xiàn)。不然他問東問西的,我不好回答,況且他對天堂的看法并不太好。
到了天堂下班的時刻,我聽著她上樓梯特有的步聲。等到上到我們的這一層,我早已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想沖出去,但我還是放緩了速度,以我這樣的個性,在對待示好女孩子這方面,還是不喜歡搞突襲,而更愿意有所準(zhǔn)備。
天堂!我叫道,盡量讓自己的步子穩(wěn)重些,我站到門外,但聲音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回來啦。
嗯,天堂圓圓的眼睛彎起來,嘴角的笑意浮起來說,阿布看起來有點兒高興喔。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這個——我說,我工作啦。我壓低了嗓音,且很快地環(huán)顧了下四周,看到老梅警惕地朝我們這邊望,手里的麻將打得噼里啪啦地并未停止。他好像一直擔(dān)心我和天堂走得太近,生怕我們之間擦出點兒什么火花來。
好啊好啊,天堂的聲音脆生生的,臉上的笑容更加濃了一些,這樣你就不會太無聊了。我還擔(dān)心你整天在家里會不會太孤單。對了,在哪里上班?
在月亮酒吧。我回應(yīng)了一句,同時又瞟了老梅一眼。老梅這會兒比較專注,沒有再往這邊看。
天堂怔了一下,繼而又說,反正能上班就好,總比閑著好。
我很想拿出新買的那條裙子,裝作老朋友之間正常的友誼饋贈,自然而然地交給她。然而那時我的大腦停頓了,既使我在回來的路上,設(shè)想了幾款比較自然又能打動她的場景??僧?dāng)我們近在咫尺,看著她明媚的臉龐,聽著她真誠的話語,又讓我心底開始慌亂起來。我真擔(dān)心她拒絕收下,或者讓她感覺我有了不好的企圖什么的,反正我徒勞地東扯西扯,就是沒有提新買的裙子。
我只好將自己狂熱而興奮的大腦冷卻下來。在她走進(jìn)自己房間的瞬間說了一句:你穿這條裙子真好看,瞧那紅色的扶?;煲w起來了。
是的,我喜歡這條裙子,這是在讀大學(xué)的弟弟勤工儉學(xué)給我買的。那次弟弟過來看我,我和弟弟一起逛街的時候,我們兩個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條裙子。天堂回過頭對我說。
所以,這次我沒有將裙子送出去。我只好再度醞釀一個合適的機(jī)會,怎么算合適呢?怎么讓天堂明白我的心意呢?
我坐在黑暗的沙發(fā)上,苦苦地想了好一會兒。
還有一件事,也在我心頭縈繞煩悶了一陣子。就是這段時間雖然指導(dǎo)別人打游戲,賺了錢,但我自己私下里也深陷游戲的漩渦不能自拔。我?guī)缀跏峭顺T诤舆呑撸矔姓礉裥舆@樣的倒霉事情發(fā)生。我在不知不覺中充值了八千元,這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而這些錢是我那兩個酒吧老板朋友給充的,然后我偷偷地拿了老梅收房租的現(xiàn)金還給人家。老梅的那些現(xiàn)金放在臥室一個并不隱蔽的地方,在床頭柜抽屜的一個木盒子里。就是母親在世時,常用來裝首飾的暗紅色長方形木盒子,沒有上鎖,我輕而易舉地就拿到它們,拿了一次又一次。老梅并不知情,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偷拿現(xiàn)金,去填補(bǔ)游戲虧空的這個丟人行為。以前偶爾拿過一兩百,只是數(shù)量較小,可以忽略不計,但這次就不一樣了,按照老梅的習(xí)慣,他一兩個月去一次銀行,將積累的租金存起來。眼看差不多又到了該去銀行的時間,如果老梅清點錢數(shù)的時候,不難發(fā)現(xiàn)錢不對勁。他可是個精明的老頭,每一筆收支都會在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
后來,我又挪到床上躺下來,凝望著天花板,耳朵里突然清晰地傳來天堂開著淋浴沖澡的聲音,還似乎聞到那些泡沫涂在她光滑軀體上的芳香。我傾聽自己的心跳聲,它們幾乎蓋過了老梅和牌友們碰麻將的震耳聲音。實在無法控制,這心跳聲非常頑固,令我口干舌燥地輾轉(zhuǎn)了許久,才慢慢地睡著。
在又一個黃昏來臨的時候,天氣格外炎熱,而返潮并沒有因此減弱一些,老梅出其不意地,對剛從外面回來的我伸出了手掌。盡管我像根木頭一樣,站著不動,但老梅因為動作太大,而腳底打滑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
你要這么不成器,我怎么跟你過世的媽媽交代?
他憤憤地站穩(wěn)后,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呆呆地看著他不停說話的嘴巴,沉默不語,我也嚇傻了。不過我倒希望早點兒發(fā)現(xiàn),早點兒安生,不然想起來就會一陣不安。
你說啊,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又打你那個鬼游戲,把錢投進(jìn)去啦?
我點點頭,但我那張不爭氣的嘴,居然沒有控制住反駁欲,我說你不也整天打麻將嗎?咱倆半斤八兩,誰也不說誰。
老梅有些氣急敗壞地瞪著眼睛,罵我就是個廢物,白白地讀了那么多年的書,狼一群狗一伙地不務(wù)正業(yè),這是他最不齒的。老梅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打麻將是一兩毛錢,也就是個樂趣,消磨漫長的時間,還可以預(yù)防老年癡呆癥。
才發(fā)現(xiàn)老梅看似對我置之不理,但實際上他以自己的方式看管我,不然面對我的每一件不對勁的事情,他都會扔下打得正酣的麻將,過來收拾我。他扯著嗓子吼叫的聲音,使整個樓道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家右邊的建筑工還將門打開,探出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使自尊心相當(dāng)強(qiáng)的我感覺很不好,感覺全世界都在嘲笑我,包括天堂。
我總在黎明中醒來,太陽從窗簾的縫隙中擠進(jìn)來,又是新的一天,這更加劇了我的惶恐和隨之而來的空虛。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出門了,老梅的目光也好像隨時隨地就落在我身上。他讓我在家里反思自己的行為,或者考慮未來的走向,不允許我出去東游西逛的,他還取消了上午和牌友的打麻將,沒事就坐在樓道靠窗的通風(fēng)處。那個靠墻的位置擺放著有租戶搬家時丟棄的棕色皮革沙發(fā),沙發(fā)有點兒破舊,靠背和扶手的地方,有幾處不大不小的破損,破損處露出一些朽爛的海綿,總有蟑螂和其他蟲子,在海綿那里躥來跳去??衫厦穮s一點兒都不在意,他拿著個隨身聽,垂著眼皮,沉浸在一些當(dāng)?shù)氐膽蚯≌{(diào)里。來來往往有上下樓梯的人,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但他居然相當(dāng)厲害地辨別出,哪些是熟悉的租戶,哪些是外來的人。我猜測他很大程度上,是在看管我的動向。
八
老梅終究發(fā)現(xiàn)他收租的錢少了八千塊錢,之后對我的各種挖苦和謾罵起了作用,總之一段時間內(nèi)我不再觸碰游戲。我如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無意識地越過露臺的圍欄,看著不遠(yuǎn)處的荔枝林發(fā)呆。
我們這個裹在城市中間的村子,越來越繁華起來。發(fā)廊、足浴、按摩店,甚至咖啡廳和小型影院如雨后春筍般都冒出來了,這都依賴于荔枝林旁邊那一大片空地,以及老舊房舍的拆遷。村里全部蓋上了鱗次櫛比的樓房,電子廠、五金廠等等都在這里駐腳,所以村子里的人們都想做點兒營生,來迎合這發(fā)財?shù)臋C(jī)遇。
我還是不知做些什么好,找工作接連帶來的挫敗感,和拿租金打游戲被老梅發(fā)現(xiàn)的難過,我好像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來興趣,游戲不打了,連電視都懶得開,飯放涼了也不想吃。我懷疑我失去了思考能力,行尸走肉般地關(guān)上臥室門躺著不動,我甚至害怕天堂看到我這副鬼樣子因此疏遠(yuǎn)我。我總結(jié)了一下,也許是終止游戲后的戒斷反應(yīng)所致,所以,打游戲上癮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梅又雪上加霜地告訴了我一件糟糕透頂?shù)氖虑椤?/p>
他在說這件事情之前,先正色地再次警告我:不要和天堂走得太近。
原因呢?我沒好氣地問。
因為,老梅壓低了聲音,好像生怕被天堂聽了去。而此時也正是晚上九點,天堂應(yīng)該還在從店里出發(fā)回來的路上。
他說:有天晚上十二點左右,我打完麻將,肚子餓得咕咕叫,和那幾個牌友下樓出去吃宵夜。經(jīng)過按摩店的時候,無意中往里面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天堂正笑瞇瞇地在給一個人按摩。老梅說著眼睛里帶著深度的厭惡。
我呆住了,這消息讓人聽起來很不妙,我感覺喉嚨發(fā)緊,像被人狠狠地用手掐住了一樣,不由得緊張地問:怎么會是天堂呢?她九點下班應(yīng)該回家的。
怎么不是她,她那件天天焊在身上的、黃色帶有扶?;ǖ倪B衣裙,那副寒酸的樣子,除了她還能是誰。老梅無比自信地看著我的眼睛道。
我這才想到有些日子了,居然沒有注意到她上樓梯的腳步聲。我有點兒懊惱或者其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老梅,打斷了他想繼續(xù)添油加醋地提到天堂在按摩店的事情上。
你不要對那個女孩抱有幻想,她長得一副招蜂引蝶的樣子,怎么能夠看上你。老梅又補(bǔ)充,你得找個和自己相匹配的人。
我想我快要哭了,心里想這才是致命的,老梅說中了我的要害,天堂怎么能看上我呢?她又高又漂亮,我又矮又丑陋。雖然我們常說不能以貌取人,但實際上還是以貌取人的多些,更何況我是個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廢物,老梅說得對,我就是個廢物。
自此,我對天堂,這個我曾經(jīng)暗自喜歡的女孩,對她埋下了怨恨的種子。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這怨恨里其實有愛而不得的成分。因為我認(rèn)為老梅所說的也不無可能,她那么漂亮,怎么會看上我呢,她見到我就綻開笑容,無非是因為我們是鄰居,是一種鄰里之間的親近熟悉罷了。想到這里,我不禁如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感覺沒勁透了。中學(xué)時期暗戀里夏被全班人都嘲笑的事情,再度泛上心頭。
我的那兩個朋友仍然隔三差五地過來,找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可有可無的事情。他們也會偶爾跟我開天堂的玩笑。
那個個子高高的女孩,你的鄰居,是你女朋友吧?
談不上,只是一般的朋友。
那她怎么對你笑得那么甜蜜呢。
我不再說話,一旦接上他們的話題,就會沒完沒了地啰嗦個不停。
我好像不再期待聽天堂下班上樓梯時,腳步輕輕踩在瓷磚上像貓一樣的步伐的聲音,并且我關(guān)閉大門,對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間或發(fā)出輕輕的嘆息聲,也充耳不聞。我知道我又被徹頭徹尾地打擊到了,而且相當(dāng)重。我不知該傷心還是該憤怒,之前對天堂喜歡了那么深那么久,現(xiàn)在感覺存在著一種荒唐的不對稱,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我一廂情愿?那她為什么見到我就笑呢?我在這個沒有頭緒的問題上糾纏很久,難過地將我和天堂的交往前前后后回憶了一遍又一遍,卻仍然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
周末的酒吧還是要去的,老梅阻撓再三也沒有用,因為我實在無處可去,我糟糕的情緒無法釋放。
酒吧來得次數(shù)多了,了解到大部分人都是???,他們來喝酒唱歌,跳舞,有幾個膽大的看到漂亮的女孩就上去搭訕。打游戲的那幾個年輕人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幫他們,我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喝著烈性的伏特加,這款酒精濃度夠高、夠刺激,也足夠讓我麻木的血液加速流動。我已經(jīng)放棄喝那個有著薄荷檸檬味的莫吉托了,現(xiàn)在看來,它的度數(shù)太低、太沒勁了。所以,當(dāng)你看到角落里坐著一個眼神迷離、陶醉在虛幻之中,看著翩翩起舞的姑娘,漾起傻傻笑容的瘦小男人,那個人可能就是我梅阿布了。我只是看著,不想再靠近她們了。
其實就這么風(fēng)平浪靜的,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會暫時忘記眼前的一切煩惱。
九
就在我喝得醉醺醺的一個夜晚,酒吧里有人搞事情。一個絡(luò)腮胡男人在吧臺買酒時,掏出的百元假幣被沒收,但他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大聲說,自己掏出來的明明是真錢,是被掉包了。吧臺里面是一個剛來不久,老實巴交的女孩,她急得小臉漲紅,怎么都說不過那個絡(luò)腮胡男人。絡(luò)腮胡說:要我重新?lián)Q一張可以,不過你得讓我摸下臉蛋,瞧你的臉蛋像個紅蘋果,我都聞到噴香的味道啦。女孩緊張得快哭了。那會兒整個酒吧出奇的安靜,幽蘭和皎白的光線營造出月光的美麗,可此刻那里正發(fā)生著并不美麗的事情。我那兩個朋友也都不在現(xiàn)場,他們?nèi)ツ睦锕砘烊チ?,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目前我必須得挺身而出了,我的工作就是維持秩序和安穩(wěn)嘛。所以我正義凜然地站在他面前,可能是喝了酒壯膽的緣故,我毫不膽怯地看著人高馬大的絡(luò)腮胡,糾正他的過錯,絡(luò)腮胡一臉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就抄起柜臺一瓶酒狠狠地砸向我的腦袋。
我在一片尖叫聲中搖搖晃晃地倒下——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但沒過多久,我又在頭痛欲裂中醒來,發(fā)現(xiàn)天堂在我旁邊蹲著哭。老梅也聞訊趕來了,帶著背著醫(yī)藥箱的藥店老板,藥店老板給我檢查之后,發(fā)現(xiàn)并無大礙,只是頭皮有一個三角形傷口,清洗后上了止血的藥粉,并進(jìn)行了包扎。老梅看著我欲言又止,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不過他沖著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的酒吧怒吼了一聲:不要命的,沖我來!
那個絡(luò)腮胡早就在混亂中跑掉了。我看著老梅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繼而又看向眼睛紅紅的天堂,她解釋說我正好下班,路過這里想看看你上班的地方,結(jié)果就遇到了這些。
老梅冷著臉看她,拉起我就往外走,天堂跟在旁邊?;厝ド狭藰翘莸郊议T口時,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突然就冒出了一句:
你到這里看我,不怕影響按摩店的工作?
天堂的身體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瞪大圓圓的大眼睛,好像一只麋鹿受到了恐怖東西的驚嚇,臉色由紅變白,咬了咬嘴唇,又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我有點兒心灰意冷地轉(zhuǎn)過腦袋,看向別處。她又站了片刻,在我和老梅冷落的氣氛中走到一邊,打開自己的房門。
我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生氣,狠狠地用腳踢了鋼鐵的大門,門沒有反應(yīng),我卻被刺骨的疼痛從腳底傳遍全身,疼得我悶哼了一聲。
我不再去酒吧上班了。如果說以前表現(xiàn)就不怎么樣,那么現(xiàn)在變得更加頹廢和沉悶起來。
老梅突然變得對我關(guān)心起來了,他不時地站在我身邊噓寒問暖,為我熬煮香噴噴的粥,做我愛吃的蝦餃云吞。不可否認(rèn),老梅做飯的味道還真不錯,我還吃出了母親在世時做出的味道。他彎著腰,問躺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的我傷口怎樣,天太熱會不會捂到化膿?我不想多說話,但他還試圖打開那個纏在頭顱上的紗布,要親手給我換藥,我沒有反抗,默許了他這種做法。他笨拙地拿棉簽蘸著碘伏,輕輕地擦拭我頭皮破損的地方,然后再學(xué)著藥店老板的樣子,將褐色小藥瓶的白色藥粉撒上去,蓋上敷料。最后再取出新鮮干燥的紗布,重新纏上去。整個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過了一會兒,我將閉上的眼睛睜開來看,發(fā)現(xiàn)老梅沒有離開,正蹲在沙發(f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我還是個孩童,他眼睛里閃著少有的溫情和心痛,緊盯著受傷的我。
阿布,你要好好的,不然我怎么對得起你去世的媽媽。
六十幾歲的老梅已經(jīng)盡然顯現(xiàn)出老態(tài),他揉了揉下垂的眼皮說:看來收房租這個事情你還是不愿意干,你還這么年輕總得有點兒事情干。想想吧,干點兒什么合適,只要是正當(dāng)?shù)?,我來出資。擔(dān)心你長時間待在家里太無聊了,不過也不急,你慢慢考慮做什么好,首先要保證安全第一,不要再出事了。不然我這里會受不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部位。
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有些心虛地躲閃著老梅期待的目光回答。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前老梅對我的態(tài)度,他現(xiàn)在對我這樣,讓我有些不自在起來。我想起母親去世前的一周,跟我講過關(guān)于老梅的一些片段:他和母親都文化程度不高,對于我的出生,頭胎生了個兒子,自然是喜歡得無以復(fù)加。他激動得半夜睡不著,趴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小嬰兒,忘乎所以地傻笑。那時候老梅對我呵護(hù)備至,發(fā)展到過分的溺愛,走到哪里都背著抱著,不肯讓我得到一絲一毫的鍛煉。上學(xué)后我不想寫作業(yè),老梅說不想寫就不寫吧,不要勉強(qiáng),到學(xué)校還理直氣壯地跟老師理論。這樣一來肯定不行,老師們都不樂意了,鬧到校長那里也說不通,校長要支持老師們的做法。母親在孩子受教育這方面,和學(xué)校達(dá)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她認(rèn)為自己因為讀書不多,出門經(jīng)常說錯話,認(rèn)錯字,做點兒事情總出錯,被人笑話,所以兒子一定要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為此,兩個人經(jīng)常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佤[別扭。但是最終還是老梅做出了讓步,他不忍心看著妻子流淚委屈的樣子。以至于我到了后來讀高中壓力大生病,老梅就徹底放手不管我了。
他可能不知道該怎么插手我的成長吧,我這么認(rèn)為。
媽媽是怎么看上你的?我問仍然站在一邊的老梅,看著他和我如出一轍局促的五官,腦海里迅速地冒出這個問題,我的母親那么美麗,雖然個子不高,但五官精致,沒得挑剔。
這個,老梅顯然有點兒不太好意思,是那種上了歲數(shù)的老男人遇到敏感話題后,特有掩飾起來的慌亂和羞赧。他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才說,你媽媽人美心善,覺得我可憐才嫁給我。
不過講真的,我倆可是真心相愛的。老梅那刻變得像個年輕人般,墮入對珍貴往事回味的美妙狀態(tài)之中。那會兒,天空殷紅的霞光照著老梅有些佝僂的背,灑在他皺紋叢生的臉頰,令我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老梅深藏的孤獨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無遺,如同大海退潮后凸顯的礁石:孤獨,滄桑且疲憊。
我還想起了天堂,我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互動了。我不知該怎樣描繪我凌亂如麻的心情,可能是愛恨交織也不一定。
十
夏季依然漫長,與其說漫長,倒不如說沒完沒了的熱。眾所周知,也只有南方這樣的季節(jié)霸道得離譜,一年四季只剩下冬天象征性地冷一個月左右,其余三個季節(jié)都是夏季。這不影響充沛的雨量,所以植物們茂盛得很放肆,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深綠淺綠,到處都是姹紫嫣紅的,美不勝收。僅僅云中亭這個村子就越來越美,當(dāng)周邊雨后春筍般建起了許多工廠,租房就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多,村子里消費娛樂的地方也隨之水漲船高。與此同時,帶來了一些負(fù)面的東西,比如打架斗毆,涉黃涉賭等等,聽說最近云亭靠近村子西邊的網(wǎng)吧還出了一檔命案,這就有點兒嚇人了。我雖然很少出門,但靠聽樓道里老梅和幾個牌友的話語,他們平時大腔小調(diào)地議論那些,便會了解到外面發(fā)生的奇聞怪事。
這期間,我的鄰居天堂,除了一周總有偶爾那么兩天晚回來,仍然按時上下班。她曾經(jīng)站在我敞開的大門口,倚在門邊對我笑,也許我和她的互動幾乎沒有了,那笑容有點兒怯怯的,我裝作很專注地看電視不去理會。還有更過分的,她拿了漢堡回來,輕手輕腳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我還來不及說話,老梅在樓道里就扯著嗓子喊:趕緊拿走,我們家阿布的腸胃太脆弱,怕不干凈,吃了拉肚子。天堂訕訕地又將漢堡拿走,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們四目相對,我看到她含著眼淚的大眼睛,僵硬的心幾乎就要變得柔軟,但一想到老梅說過的那些,以及她目前依然有晚歸的情形,我猜可能還在那個按摩店繼續(xù)打零工掙錢。想起這些,我就胸口堵得慌,簡直要爆炸了。實際上我很想去那個該死的按摩店查看一番,但我實在是沒有勇氣這么做,我怕看到真實的現(xiàn)狀會令我受不了,何況我和天堂的關(guān)系不明,我憑什么,我又有什么資格呢?想到這里,我大聲地警告她最好離我遠(yuǎn)點兒,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我們不是朋友了嗎?天堂的聲音帶著哭腔問我。
早就不是了。我斬釘截鐵地說,我怎么會和你交朋友呢。
她可能相信我說的話了,所以她看著我,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眼淚忍不住地奪眶而出。老梅將嘴里嚼著的檳榔“噗”地吐掉,朝這邊盯了一會,沒再說話。
感覺日子如同返潮的季節(jié),潮濕而黏膩,總有些事情不可預(yù)估地發(fā)生,一波連著一波,我不喜歡猝不及防,然而上帝總會猝不及防地,給人類安排幸運或者苦痛。
老梅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清晨,下樓去附近的早點鋪,給我買了份雞蛋瘦肉腸粉,這也是我愛吃的早餐,老梅隔三差五地就買來給我吃。但就在那次,他踩著濕漉漉的樓梯,按照熟悉的步伐上樓,卻在接近家門的前幾個階梯上,毫無防備地滑倒了。當(dāng)時我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不遠(yuǎn)處一家工廠傳來上工的音樂聲,那個音樂讓人聽起來有種豪情萬丈的感覺,恨不得馬上投入戰(zhàn)斗。但老梅發(fā)出凄慘的嚎叫聲打斷了我的聯(lián)想,我嚇得一激靈,鞋都沒有穿就沖出門外。映入眼簾的是老梅狼狽而可憐地趴在樓梯上,臉色慘白,手里還緊緊地攥著腸粉包裝袋子。見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就要沖過去,老梅著急地沖我擺手。
小心點兒,樓梯滑得很。他聲音微弱地提醒我。我湊近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極度不正常,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受凍了的顏色,慘白還算是輕的,我無法描述他那種嚇人的臉色,還掛著豆大的汗珠。老梅的腿很顯然是摔傷了,右邊小腿的外側(cè)很大一塊青紫,看起來觸目驚心。我扶起他,還好能夠站立能夠走路,應(yīng)該不是骨折,但老梅用手指著胸口說話,聲音依然虛弱,虛弱得我快要聽不見。我將耳朵貼過去,才聽到他說,疼,疼得很。說完就干嘔了一陣,我感覺他描述的疼痛有點兒怪異,胸口那里怎么會很疼,他貌似沒有磕到那里,因為他摔倒的姿勢是右邊側(cè)臥。
這可一點兒都不能麻痹大意。長這么大,母親不在了以后,我從來都沒有操過老梅的什么心,很長時間里我們處于互不管模式。但看他這個樣子,我得立刻管住自己的散漫,忽然間就生出了莫大的智慧和勇氣。于是我做出了有生以來認(rèn)為最正確的行為,我毫不猶豫地抓起電話撥通了120,他們告訴我不要挪動,保持在原地??蠢厦酚油纯嗟剞侵X袋,我的雙腿都發(fā)軟了,但我咬著牙鎮(zhèn)定了自己,拿來毯子支起老梅的后背和腦袋。沒過多久,就聽到救護(hù)車呼嘯著趕過來停在樓下,接著幾個醫(yī)護(hù)人員抬著個墨綠色擔(dān)架上樓,給半躺在樓梯上的老梅迅速地做心電圖檢查,吸氧,測血壓,初步確定是心梗,繼而給他服用了阿司匹林和一個什么藥物,然后把他放上擔(dān)架下樓,風(fēng)馳電掣一般穿梭在車流之中,開往三公里左右的一個公立醫(yī)院。一路上,老梅閉著眼睛,臉色愈加難看,看著他的樣子,我有很多不好的想法齊齊地罩過來。那一刻,我真的怕他也離開我。我的心不斷地收緊,并也跟著疼痛起來。
到了醫(yī)院后,復(fù)查了心電圖,立馬要安排做手術(shù),我跟在醫(yī)生后面,慌張得像風(fēng)中的一片葉子??煲M(jìn)手術(shù)室時,醫(yī)生回頭看了我一眼:不用擔(dān)心,做個微創(chuàng)小手術(shù),局部麻醉,很快就出來了。
我站在手術(shù)室門外焦灼地等待,其實才過去一會兒工夫,我就感覺仿佛過了幾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漫長得要摧垮我的意志。我身子搖晃并且神情恍惚,我又想起來已經(jīng)去世的媽媽。我在這時候比任何時候都懼怕老梅離開我,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F(xiàn)在又回憶起他整天和牌友一起,坐在樓道里打麻將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能感覺他還在我身邊。
一個雙手插兜,戴著黑框眼鏡的男醫(yī)生,從我身邊經(jīng)過,還關(guān)切地問我:沒事吧?
你說,心梗微創(chuàng)手術(shù)局部麻醉,沒有問題吧?我反問。
小手術(shù)啊,沒什么問題。給誰做手術(shù)?
我父親,他在里面。
放心,現(xiàn)在這種手術(shù)已經(jīng)很成熟了。他扶了扶眼鏡微笑著看著我,你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便好。
我點點頭坐在走廊的靠椅上,他臉上的確帶著一副讓人放心的權(quán)威表情。我看著男醫(yī)生走過去,覺得臉上好像癢酥酥的,有什么東西在爬,用手抹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臉上掛滿了淚水。
不到一個小時老梅就被推出來了,我忽地起身,跟著推車走進(jìn)電梯,下了一層樓來到一個寬敞明亮的病房,躺在病床上的老梅頭發(fā)凌亂,但臉色似乎好了一些。他看到我還翕動著嘴唇笑了一下。我這才放下心來。
老梅在醫(yī)院住了下來,前兩天,他除了每天被監(jiān)測心電圖、測心率和血壓,還服用一些相關(guān)的藥物,我們所在的房間除了老梅的床位,還有對面一個空著的,我就在那里天天陪著他。老梅在我眼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比一天精神起來,幾個牌友以及鄰居的探望,也讓他心情大好。在第三天的時候,他就打開了話匣子,跟我說了許多話,一部分是廢話,就是關(guān)于一些村子里的八卦之類的,他說得眉飛色舞,還不時地用手捋一下頭發(fā),這幾天沒有打理的頭發(fā),亂蓬蓬沒有形狀,好像八卦別人的事情他很開心,那些不規(guī)則搖晃著的發(fā)絲,也跟著開心起來。還有一些是關(guān)于我的事情,經(jīng)他認(rèn)真地說出來之后,我重新認(rèn)識了老梅,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身份逐漸地明朗起來。
至于他說起我出生后,他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喜不自勝地打聽,問那幾個同是當(dāng)天出生孩子的親屬,他帶著無法按捺的得意和喜悅對人家說,看來今天出生的就我們一個是男孩啊。他也根本不管對方尷尬而失落的表情,嗓門大得似乎要告知全世界,他老梅生了個寶貝兒子,他多有臉面。此后的每一天都要抱著、盯著小小的阿布,順帶陪著熬了許多個夜,等等諸如此類的話。不管怎樣顯示他渺小或者偉大的父愛,都不可避免地帶著重男輕女的嫌疑。在這一帶,生個兒子的確是很長面子的一件事情,滿月待客時,整個村子里的人都過來慶賀,在附近的福源大酒店大擺宴席,還請來了有名的戲班子,在村子中央的空場上連唱了三天。就是那個空場,老梅得意得兩眼發(fā)光地說,現(xiàn)在鋪了很多毛茸茸綠色墊子的那個大足球場子。
我知道啊,我輕描淡寫地說,哪有人踢過足球,都被一幫跳舞的阿婆給占用了。
其實這些聽起來也不算什么。倒是老梅提起我家離家出走丟失的那只黃狗,說得相當(dāng)動情。
十一
老梅說阿黃出走后,看到我很難過,吃飯也不香,整天郁郁寡歡的樣子,就想再給我買一只同樣的,遭到我拒絕后,就開始了沒日沒夜地尋狗行動。他走了很多地方,幾乎見人就問有沒有見到阿黃,然后跟人家比劃阿黃長什么樣之類的,阿黃的頭頂有一片硬幣大小的無毛區(qū)域,是一次和一只大型犬單打獨斗撕咬所致。有的人會站在那里,耐心地聽他說完,然后搖搖頭說沒見過,有的干脆不理,就匆匆地走過去。老梅有一次在距離家約莫兩公里的松坪山上尋找,看到一只和阿黃一模一樣的狗,被一個中年禿頂男人牽著走。是不是老天開了眼啊,他想終于找到阿黃了,便欣喜異常地沖過去,叫著阿黃的名字,狗狗并未有反應(yīng),還警覺地倒退了幾步,禿頂男人則站在那里,瞪著眼睛看他。老梅說明了意思,那個男人含糊不清卻很粗魯?shù)卮驍嗨脑挘蟾攀侨澜缬泻芏嘀T如此類的狗,怎么可能是你家這樣的話。老梅依然自信地堅持說,不信我給你看,它頭頂,你把它頭頂?shù)拿l(fā)扒開,你會看到那里有一小片沒毛。說著靠近狗狗,并伸手去撥弄它的頭頂,誰知狗狗一下子狠狠地,毫不客氣地咬住了老梅的左手腕,老梅當(dāng)時就疼得一下子倒地。
聽他說到這里,我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這個——你也太拼了吧。我說著偷望了一眼他的左手腕,那個猩紅的傷疤,看起來就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正烙在我心上,我躲避著他投過來熱切的視線。我想此刻我對老梅已經(jīng)開始愧疚了,他之前那些齷齪的形象正在一點兒點兒消退,父子之間的間隙正在不可思議地彌合。
因為阿布你喜歡阿黃唄。他咧開嘴巴笑了一下,又補(bǔ)充道,你是我們家受教育最多的人,你可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啊。
那自然,我安慰著他,雖然眼下沒有工作,沒有事情做,但不代表一直這樣,別忘了我英語八級呢。英語八級可以做翻譯啊,做外貿(mào)啊。我解釋著,看著老梅一臉自豪的樣子。
老梅住院的第五天,我正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窗外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琢磨著也許在網(wǎng)上可以做進(jìn)出口貿(mào)易,這樣就可以利用我的特長做些事情。眼下是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并尋找可以出口熱銷的東西,不枉老梅對我一直以來的期望。他希望我有點兒事情做充實起來。
今天是收租的日子,阿布。閉目養(yǎng)神躺著的老梅忽然說:每個月的二號要收房租。
好的,我知道了。我很干脆地答應(yīng)他去收房租。老梅對我這個態(tài)度很是滿意,幸福地長出了口氣。
我學(xué)著老梅的樣子,趁著周末的晚上,租戶基本都在家里,一家一戶地敲門收租金。從樓下開始,樓下一層是飯店,是做燒臘的,那甜中帶香的臘肉比較美味,燒鴨的味道也不錯,我吃過幾次。他家的租金給得很痛快,老板長得慈眉善目的,人很干凈利落。
二層三層四層五層都是附近一家電子廠的員工,聽說電子廠的效益最近相當(dāng)可觀,所以他們的房租也收得輕松,基本不用多費口舌。收租之前,我曾經(jīng)問過老梅是否要漲房租了,因為村子里其他的房東,都上漲了房租,老梅這次卻出奇的大方,淡淡地擺手說不用,大家都不容易。他那另外一棟交給一個外鄉(xiāng)人打理,也同樣不漲租。這讓我對老梅刮目相看了,我還記得他對天堂房租的降價,降那幾十元頗為不滿。總之,謝天謝地,我感覺這第一次收租相當(dāng)順利,不像老梅以前說的那些,拖欠或者偷奸?;?/p>
走到六樓時,我望著天堂的房間,有些遲疑了,她的房間沒有亮燈,已經(jīng)十點了,還沒有回家,估計還在按摩店掙外快。我家右邊的租戶,搞建筑工作的小伙子剛沖完涼,門大開著,短短的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光著肥壯的膀子吹著電扇,捧著一大碗面條,埋臉吃得呼嚕呼嚕的響。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口,二話不說,就在床邊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摸出了幾張錢遞給我。
正在這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急促的鈴聲跟往常沒有什么不同,掏出電話看,是我其中一個酒吧老板朋友的號碼。莫名有種不祥的感覺,接通以后,果然很不祥。
阿布,他告訴我說,你的女朋友被打了。
怎么回事?
他也在按摩店里躺著按摩,鄰床一個男的,是天堂在服務(wù),那個男人不停地對天堂動手動腳,天堂估計忍無可忍了,推開他并罵了一句,結(jié)果男的就發(fā)火了,狂飆啊,聲音很大地罵她是個婊子,裝什么清純。天堂氣不過要離開,被男人拽住并打了一頓,我和店老板勸架拉開時,也挨了幾拳。
這樣啊。我回應(yīng)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感慨,便掛了電話。我并沒有去現(xiàn)場,去了能怎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誰讓她去按摩店賺那點兒錢呢?
我那刻復(fù)雜的心情,已經(jīng)無法形容了。站在露臺上,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云層極低且壓抑,狂風(fēng)頃刻大作,才想起來,預(yù)告有臺風(fēng)。這個鬼天氣,倒符合我此時的心情。
就在我退回房間,剛坐在沙發(fā)上沒有多久,便看到天堂走上樓來。她的臉頰有些淤青和腫脹,領(lǐng)口被撕破了一個口子,那個地方的紅色花瓣被扯為兩半。
她抬臉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fā)地從手提袋里掏出鑰匙開門。
該交房租了,我說。
她走進(jìn)房間拿出錢遞給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準(zhǔn)備關(guān)門。我攔住了她,以一種決然的口氣對她說,租金要補(bǔ)齊了,不能再少了。
可是我跟你爸爸講好了的。
我現(xiàn)在代他收租,我說了算。
我真的錢不太湊手,都寄出去了,下個月吧。她的聲音帶著哀傷。
我想我不該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浮想聯(lián)翩的,想想就來氣。我不知該如何化解心里那口怨氣,作為一個四肢健全卻相貌丑陋的男人,我不得不承認(rèn)所謂的相由心生是對的,我不夠?qū)捜莺吞故帲趯Υ焯眠@件發(fā)生過,且不可更改的事情上,我一直耿耿于懷。于是我說出了一句充滿惡毒快感的話語:
那你現(xiàn)在搬走吧,我的房子你不用再租了。
這么晚了阿布,我出去不太好啊。她有點兒不太相信地看著我說。
沒什么好說的,你走。我堅持著自己的態(tài)度。
天堂在我毫無感情色彩的眼神下,收拾完東西下樓,默默地離開了。
不久天空便下起了瓢潑大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房間拿出買給天堂的那條裙子,淋著雨追出好遠(yuǎn),但根本沒有她的蹤跡。
之后,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木然地坐到天亮。
十二
臺風(fēng)過后,風(fēng)止雨停的第二天,整個云中亭村子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只是一些綠植被大風(fēng)刮得東倒西歪的。一大早,我昏昏沉沉地走到樓下,就聽到了一個讓我心急火燎的消息,是樓下燒臘店的老板站在門外,跟出來買早餐的藥店老板說,昨晚在附近的廊橋那里,一個女孩被搶劫了,聽說還挨了一刀,生死不詳啊。
最近治安有點兒亂,晚上最好待在家里。他們說著各自走向自己的店里。我聽后大腦“轟”的一下,感覺血管要爆裂了,一陣?yán)鋸毓撬璧暮庖u遍全身。啊?千萬不要是天堂,這個該死的消息。緊接著各種不好的念頭都浮現(xiàn)在眼前,人總在對一些情況未知不詳?shù)臅r候,愚蠢地放大自己的想象和恐懼。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控制不了的寒顫,于是雙手抱緊了身子,艱難地走到廊橋?qū)γ?,那里有個警務(wù)室。我說明來意,一個精干的警察看著我緊張的樣子,帶著同情的口氣對我說,歹徒已經(jīng)抓住,但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你看下是她不?他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張照片。我竭力讓自己穩(wěn)住,屏住呼吸,看向他手里的照片。
那不是天堂,謝天謝地!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我又盯著看了幾秒,再次確認(rèn),那上面的是一個緊閉雙眼面色慘白,且臉上有道疤痕、穿著黑色圓領(lǐng)衫的中年婦女。
我松弛了片刻,連聲道謝,走出了警務(wù)室。我接著去了天堂工作的漢堡店,但那里大門緊閉,門上貼著“暫停營業(yè),店面裝修”的字樣。我的天,店面裝修,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都不知道。那么天堂去了哪里?在那樣一個臺風(fēng)肆虐大雨傾盆的夜晚,她到底去了哪里?
在后來的日子,我跟出院的老梅提起這事,老梅還埋怨我不該要她加那點兒租金。他說后來才從按摩店的老板那里了解到,天堂家里的房子被一場大雪壓塌了,父親病故,母親也生病住院,弟弟上學(xué)也需要錢。所以啊,老梅有些愧疚地說,你看她整天穿著那條舊裙子,都沒買過新衣裳,一個女孩子家的。她利用下班的空檔在按摩店做小時工,多掙點兒錢給家里,真不容易,還被流氓欺負(fù)。他嘆息著,望了望天堂以前住過的房屋。
老梅破天荒地不在走廊里打麻將了,也戒掉了檳榔,可能住院期間聽了醫(yī)生的話,要過健康的生活,畢竟得過病,被病痛折磨過的人,才能夠體會健康的重要性。所以這給他提供了另外一種鍛煉身體的機(jī)會,他經(jīng)常出去走走,像以前尋找我們丟失的那只阿黃一樣,到處尋找天堂。他完全明白了我對天堂的心意,并同樣有深深的愧疚。我曾在一個夜里,在有關(guān)天堂的噩夢里醒來,失控地嚎啕大哭。我告訴老梅,我愛她,不管她愛不愛我,我都愛她。以后找到她我一定真誠地跟她道歉,我還要努力掙錢幫助她。
天堂消失的那段日子,除了在這個城市里到處尋找,我開始在網(wǎng)上嘗試做對外貿(mào)易的工作,從陌生到熟悉,慢慢地建立一些固定客戶,通過他們持續(xù)下單,也帶來了可觀的收益。我憧憬著在以后有一天,和天堂重逢的時候,讓她看到不一樣的阿布,那是努力上進(jìn)的我。我還試圖乘高鐵,去了她北方老家的地方,因具體的位置無法得到,所以無法深入去找。老梅出租房屋的時候,很多家的身份證信息都沒有登記,包括天堂的,這是老梅做事的一大失誤。我在天堂說過的那個地方,徘徊查詢了一段時間,也打聽了當(dāng)?shù)氐娜?,但結(jié)果令人失望。
直到去年八月十二號,我乘飛機(jī)去馬來西亞,那里的客戶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出了點兒問題,我過去解決,并商談下一個訂單的事情,不承想在那里遇見了我朝思暮想的人,天堂。
我看著那張依然動人心魄的臉龐,連聲問:你怎么在這里?
但她一開口我便傻眼了,她說的是英文,她說聽不懂我講的什么?我們認(rèn)識嗎?
我一下子沒有緩過來,我說我是阿布,并指著那個招牌,天堂中式漢堡。她依然搖頭,一臉迷茫的樣子讓我懷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境,然而的確是真的,但怎么就這么巧合呢,名字和相貌。我用英文跟她解釋了一遍,我在尋找一個叫天堂的女孩,她爽朗地笑起來,裙子上火紅的扶?;ㄒ埠孟裨诟h搖,又好像在嘲弄我這個異國他鄉(xiāng)的人,傻乎乎地鬧出這么個烏龍。我尷尬極了,也許太思念天堂了,以至于把和她相像的人看成她。有一點兒最后也可以確定,我是認(rèn)錯人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她沒有天堂那么高。
她說自己是地道的馬來西亞人,喜歡中式漢堡,天堂寓意美好吉祥,所以店名就叫天堂,而她本人叫努爾,意味著光明的意思。原來如此!不過也太不可思議了,竟然有這么多相似的地方,我在心里驚嘆。我們揮手道別,她還真誠地祝我好運。
在回酒店的路上,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讓我遇到如此像天堂的女孩,給了我希望。也許距離和天堂相見的日子不遠(yuǎn)了吧,雖然不得而知,但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光陰漫長而紛亂地流逝著,看不到天堂的每一天都那么難熬,我還打開天堂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久久地站在那里,企圖尋找天堂曾經(jīng)的味道。但房間里除了有灰塵和潮濕的氣味,別無其他,而那間房子也一直沒有對外出租,就一直空著。
這樣又過了一些日子,在一個靜謐安詳?shù)囊雇?,忙碌一天的我決定出去走動一下。城市的一切都在燈光中放慢了節(jié)奏,一些熟悉且若有若無的氣息,和來自大地深處的溫?zé)?,多情而柔和地?fù)崦?。我再一次想到了母親,以及身邊的父親老梅,并想起我心愛的姑娘天堂,想起我和這個世界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我愛這一切的一切,其實是他們一直在滋養(yǎng)我,給了我陽光和力量。
于是我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穿過廊橋,我突發(fā)奇想地去一條最近極少走動的巷道。那是個和以前天堂工作的漢堡店背街的地方,街邊種植著大片的三角梅和扶?;ǎ驮谶@里,我看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那是我一直追尋的一道美好光芒。
你應(yīng)該能夠猜到結(jié)局了。我對身邊仍然閉著眼睛的妻子說。她的表情依然恬靜而舒展,但不斷顫動的睫毛顯示出,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再平靜。
都講了三遍不止了,阿布。你怎么說我都相信,早就原諒你了,我也一直在等你呢。妻子說著睜開了眼睛,那雙大大的眼睛又變得像月牙一樣,小巧的鼻子皺起來,花瓣一樣的嘴唇,流淌著蜜汁般徐徐地展開,而身上穿著的那條嶄新的、淺黃色,印有火紅扶桑花的裙子顯得格外迷人。
天堂,我深情地喚著妻子的名字:我如此愛你。
露臺上的風(fēng)大了些,霞光正在隱去,夜色漸濃,月亮的清輝透過云層灑下來,我靠近并握緊了天堂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