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滄,河北固安人,我國近現(xiàn)代畫家,擅長工筆重彩人物畫和歷史題材繪畫,曾任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人物科主任、北京工筆重彩畫會名譽會長等。從學術視角探究劉凌滄的繪畫創(chuàng)作,對研究工筆重彩畫的傳承有重要意義。就現(xiàn)有研究成果來看,有學者相對簡要地梳理了劉凌滄的從藝歷程與代表作品,也有學者從劉凌滄的作品出發(fā),探究中國畫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當代性,不過皆存在深度、廣度不足的問題。2024年4月,《劉凌滄人物畫研究》一書出版,彌補了劉凌滄現(xiàn)有研究的諸多不足。
該書的理論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下述三個方面:第一,從歷史角度出發(fā),線性探析劉凌滄的藝術發(fā)展軌跡。第二,從形式角度系統(tǒng)分析劉凌滄各階段的代表作。第三,小中見大、見微知著,從個案探究上升至宏大敘事,呈現(xiàn)我國工筆重彩人物畫的融合與創(chuàng)新。
一、從畫匠到教授:線性敘事與風格分期
《劉凌滄人物畫研究》一書共有五個章節(jié),將劉凌滄的治藝歷程分為五個階段。青少年時期作為畫匠的他“苦修啟蒙”“博觀約取”,從事藝術教育后,繪畫上仍以傳承為主。1938年至1949年,劉凌滄的藝術風格逐漸確立下來。新中國成立初期,劉凌滄執(zhí)教于中央美術學院,致力于“融合改造”“法古新顏”。改革開放以來,他勇?lián)すP重彩畫復興和創(chuàng)新的重任。與人生歷程相對應,其繪畫風格大致可分為三種。一是青少年時期的學古、摹古風格,主要以模仿清代畫家改琦和費丹旭為主。二是盛年時期上溯唐宋,畫風莊重、素雅。三是晚年進入突破期,開始深入探索工筆畫的寫意性。
時間線性描述加風格分期的“敘事框架”是個案研究的經典范式,許多知名美術史個案研究均對此有所運用,如白謙慎的《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黃惇的《從杭州到大都—一趙孟頫書法評傳》、美國學者喬迅等人合著的《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xiàn)代性》等。
我國古代畫史研究中,一般都能見到明確的時代風格劃分。我國古代畫史的寫作模式是風格分期下的個人傳記,雖不是個案,但與當代個案研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畫史并未刻意挖掘畫家個人風格的前后轉變。
《劉凌滄人物畫研究》一書能夠直觀、循序漸進式地帶領讀者觀照劉凌滄的藝術人生,同時,其內容又不會過于單調。隨著時代的轉變,劉凌滄的繪畫風格也在嬗變。提到時代風格、時代精神,難免會讓人聯(lián)想到黑格爾的相關理論??陀^來講,黑格爾的藝術風格與歷史相結合的邏輯并不過時,許多學者反對的是將先驗規(guī)律帶人藝術發(fā)展史,最終“細致人微的設問將取代‘精神史’的一般性概括”]。這樣來看,徐智川顯然沒有落入這一學術窠白。劉凌滄人物畫的風格劃分與個人學習、經歷相關,亦與時代密不可分。他在創(chuàng)作時感受到了時代審美的召喚。他有自己的堅守,也在畫作中體現(xiàn)了創(chuàng)新意識與引領性??傊谛熘谴üP下,劉凌滄是一位鮮活、有個性的工筆重彩畫家,同時也是我國近現(xiàn)代極具典型性的藝術家。
二、畫面描述與過程還原:劉凌滄作品的形式分析
對劉凌滄的人物畫進行精準的形式分析,是本書的最大亮點。形式分析是當下繪畫研究必不可少的方法,也是本書采用的重要研究方法。我國古代畫史、畫論中的個人風格描述多采用“崇古”與“回望”的敘述手法,即從畫史中找到一位畫風相似的大家,對其追根溯源。除了畫史上的縱向溯源外,當代個案研究一般還會有同時代畫派歸屬的橫向對比,即爬梳畫家的師承與交游。《劉凌滄人物畫研究》對繪畫作品的形式分析沿用了這兩種敘述手法,將作品的形式分析與劉凌滄的人生經歷、時代藝壇環(huán)境的風起云涌等相結合,使之呈現(xiàn)為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劉凌滄是20世紀上半葉北京地區(qū)影響力最大的美術社團——中國畫學研究會的重要成員,其畫作常被認為“得徐操之豪放而去其粗狂,有管平湖之雅致而去其纖弱”。徐操、管平湖為彼時北京著名的工筆人物畫家。具體到繪畫作品分析,本書談及劉凌滄1934年創(chuàng)作的《仕女圖》時寫道:“此作構圖繁密,仕女形象繼承清朝改琦、費丹旭畫派?!?再如,分析同時期的《賞春圖》時,表述為“畫中人物造型延續(xù)清代改、費風格”[3]。改琦,字伯蘊,號香白,又號七薌,別號玉壺外史,以仕女畫聞名畫壇,用筆輕柔流暢,落墨潔凈,敷色清雅,人物形象纖細、俊秀,有弱柳扶風之感,呈現(xiàn)出嘉慶、道光時期仕女畫的典型風格。費丹旭,字子苕,號曉樓,浙江烏程(今湖州)環(huán)渚鄉(xiāng)人,以仕女、肖像名盛一時,與改琦合稱“改費”。其筆下仕女以體態(tài)輕盈、杏臉桃腮為主要特征。劉凌滄初期作品多學習“改費”,融入了畫史發(fā)展的主流正脈。正如張彥遠所說:“若不知師資傳授,則未可議乎畫?!贝朔N風格分析的方法尤見于明清兩朝。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談到項元汴的繪畫時寫道:“其所畫山水學元季黃公望、倪云林,尤醉心于倪,得其勝趣。”[5]
如此敘述與分析的好處在于能為畫家在畫史和畫壇中迅速定位,形塑新型畫史知識。當然,其缺點也較為明顯,即要求讀者了解畫史中的知名畫家,否則讀者將如墜迷霧,不知所云。因此,在分析時可結合西方畫史的寫作方式,關注繪畫本體,從用筆、構圖、色彩等層面條分縷析。再以《仕女圖》為例,徐智川在進行歷史性溯源之后,又加入了對本體繪畫語言的分析:“衣著精致,長裙長不露腳,衣裙褶皺表達較多,頭飾、發(fā)髻、腰間絲絳、飾品等著力刻畫,細節(jié)豐富。提籃婢女則衣裙刻畫簡潔,也無過多裝飾?!痹诒緯谌隆帮L格確立”一節(jié),徐智川將劉凌滄人物畫的構圖分為“月洞窗”式、錯落并立式、“L”形、豎“W”形四類,其中“L”形又可細分為四種,可謂擘肌分理。
在對畫面進行形式分析時,本書并非簡單地描繪畫面、鋪排詞語,而是代以詩歌般的情節(jié)描述。關于書中寫到的1934年版《貴妃出浴圖》,與其說徐智川在用語言描述該作品,不如說他還原了劉凌滄的創(chuàng)作過程:
貴妃一手撫頭,一手背于身后,盡顯嫵媚之態(tài)。貴妃面部按傳統(tǒng)人物畫染法繪制,頭發(fā)高聳發(fā)髻,以淡墨勾線,細筆中墨絲出頭發(fā)、淡墨由淺到深層層罩染至蓬松。朱碟加赭石、洋紅染面部起伏,之后加少許藤黃、白粉調成膚色罩染,淡墨勾染眉和上臉眼角,中墨點晴,細筆勾眼珠點瞳孔,白粉點眼白。朱碟加少許洋紅點唇,胭脂勾唇縫。泥金點發(fā)飾,刻畫精巧細膩。身體裸露的胳膊、乳房等處染法借鑒西方繪畫凹凸法進行,雖效果稍突兀,但不失為一種嘗試。[7]
此段描述從勾線開始,談至如何用色,再至凹凸法的應用,同時暗含人物畫“開臉”的步驟,分析層層深入。這種寫作手法可見于萊辛對詩、畫之別的分析。他認為,古希臘的荷馬寫作時,就像是畫一幅畫:“荷馬也把這幅圖畫拆散成所繪對象的歷史,使在自然中本是并列的各部分,在他的描繪中同樣自然地一個接著一個,仿佛又和語言的波瀾采取同一步伐?!?朱光潛將之總結為“化美為媚”,極為精妙。徐智川從本科至博士研究生的每一個求學階段,皆受到了嚴格的學院派美術訓練。長期從事工筆人物畫創(chuàng)作,使得他對工筆重彩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技法熟稔于胸。他對繪畫的描述還原了創(chuàng)作情節(jié),能夠進一步幫助讀者理解工筆重彩畫,同時也能有效地指導學畫者。
三、“致廣大而盡精微”:人物個案與宏大敘事
劉凌滄所生活的時代正是我國從大動蕩、大變革走向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代。他的藝術人生不可避免地與國家、民族等宏大命題相關聯(lián)。因此,本書在梳理劉凌滄的藝術歷程時,也從宏大敘事的層面探析了我國工筆重彩畫的發(fā)展。
(一)劉凌滄?zhèn)€人風格的確立
在劉凌滄的青少年時代,我國傳統(tǒng)繪畫受到西方繪畫的強烈沖擊,“美術革命”余波不已,改革派與保守派各自為政,甚至相互攻詰。韋紅燕在本書中提到,“‘京派’繪畫正是在這樣矛盾與沖突的文化環(huán)境中逐漸誕生的”。劉凌滄從底層畫工蛻變?yōu)樗囆g家的過程,是他逐步學習、尋求個人風格的過程,同時也折射出我國傳統(tǒng)繪畫走出困局、自信發(fā)展的過程。畫工身份使劉凌滄有深厚的民間繪畫功底。之后,他在北京拜師學藝,又轉向文人畫創(chuàng)作。他刻苦好學,在自學外語后,很快便了解了西方藝術,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還撰文發(fā)表個人見解,如《亨利·馬蒂斯》《畢加索四十年來各個時期的繪畫風格演變》《立體主義畫家畢加索、雷格爾》等。他努力臨摹唐宋時期的絹本繪畫和壁畫,并在其中融入西方繪畫中的解剖和透視技巧。其藝術成熟期的人物畫風格鮮明,被徐智川歸納為:“作品整體風貌不僅重視色彩的典雅精致與墨韻色章,更強調中正與氣勢,藝術風格從細密秀麗轉向雄健豪邁,‘莊麗正雅’的工筆重彩畫個人風貌也正式完備?!盵]宏大敘事往往與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相關,能夠“在連貫意義上將過去和將來統(tǒng)一起來”]。從徐智川的論述來看,劉凌滄的藝術之路即連接了我國工筆重彩畫的過去和未來。
(二)藝術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
新中國成立后,劉凌滄創(chuàng)作了一批重要歷史題材的工筆重彩作品,如《赤眉軍無鹽大捷圖》《淝水之戰(zhàn)》《鴻門宴》《兵車行》等。劉凌滄還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繪制了《牛皋扯旨》《古代醫(yī)學家故事》《中國古代科學家的故事》等書籍插圖。此外,他還繪制有連環(huán)畫,如1962年的《趙武靈王》、1963年的《大鬧通天河》等。在教學方面,劉凌滄積極響應政府彼時倡導的蘇聯(lián)現(xiàn)實主義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重視素描教學。他常常告誡學生不要忽視基本功的錘煉,認為寫實能力是中央美術學院造型基礎訓練的一種優(yōu)勢。在工筆重彩繪畫的表達形式方面,劉凌滄的作品以飽滿鮮亮的色彩、理想化的人物為特征,而這些特征也受到了人民群眾的喜愛。改革開放之后,我國繪畫面臨著新的時代情境與問題。劉凌滄在此階段致力于歷史人物畫和古典文學題材繪畫的創(chuàng)作。此外,當時業(yè)內有人質疑工筆畫制作周期長,易“匠氣”“呆板”,劉凌滄便開始在生宣紙上創(chuàng)作亦工亦寫的人物畫,既具裝飾意味,又有筆墨情趣。這是他的一大創(chuàng)舉。我國近現(xiàn)代藝術的宏大敘事必然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拔覀兊奈膶W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弊髡咴谧珜懕緯鴷r,也響應了這一觀點,并對此有進一步的揭示與闡發(fā),恰中肯綮。
四、結語
劉凌滄是我國近現(xiàn)代工筆重彩畫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按照徐智川的總結,劉凌滄賡續(xù)了中國工筆畫的傳統(tǒng)學脈,創(chuàng)新了中國工筆畫的語言圖式,譜寫了中國工筆畫的新氣象。[12]本書的價值絕對不能困囿于研究“京派”繪畫的狹窄范疇,而應上升到近現(xiàn)代中國美術史研究的高度,彌補其中“京派”研究的缺失,使之更為完整、有序??偠灾秳⒘铚嫒宋锂嬔芯俊肥悄壳皩⒘铚嫠囆g成果研究得最為深入、清晰的專著,值得有志于中國美術史研究的學者及工筆重彩畫學習者認真閱讀、細細涵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