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歡喜最尋常，

淡飯粗茶大味香。

自古人情分冷暖，

從來世態(tài)有炎涼?。

手攜竹杖觀云色，

足踏芒鞋試曉霜。

夢里也知身是客，

一窗疏影沐星光。

——題記

三五朵菊花泡在玻璃杯里，浮浮沉沉，淺淺淡淡，淺淺如琥珀，淡淡含清苦?；ò陮盈B舒展，仿佛水中舒展的繡球，從金黃到淺黃到淡黃，喜氣在焉。喝了幾口，薄薄的苦中泛著清香，又有甜潤回旋，不獨喜氣在焉，幾欲喜心翻倒。杯中菊影搖曳，忽憶舊事——

冒鶴亭為友人求序陳衍，作書力贊其詩，說讀后當喜心翻倒。石遺先生不快，說喜心翻倒是喜極悲來意思，老夫膝蓋豈能如此易屈邪？感慨冒鶴亭天資敏慧，可惜專心作名士，未能向?qū)W用功。到底老夫子，倔強固執(zhí)。喜心翻倒，語出杜詩“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一句，意指狂喜至心神激蕩，不能自持，不一定是拜倒，與膝之易屈無關(guān)。宋人陳與義說“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近人小說寫人乍聞父親尚在世間，雖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又寫一老夫婦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

盛開在水里的菊花茶，讓我喜心翻倒。

一盞澄凈菊影，蝴蝶翩躚，花葉流年?；ㄓ辛髂陠?？《述異記》上說，西海中大食王國，有一方石，石上多樹，樹干發(fā)紅，青色葉子，枝上生有小兒，頭掛樹枝，長六七寸，見人皆笑，使摘一枝，小兒便死。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吳承恩筆下的人參果，顯見脫胎于此。

地仙之祖鎮(zhèn)元子萬壽山五莊觀有人參果樹，開天辟地之靈根。果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只得三十個，短頭一萬年方得食。果子模樣，如三朝未滿的小孩，四肢俱全，五官兼?zhèn)?。人若有緣聞一聞，能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能活四萬七千年。

豬八戒食腸大，饞蟲拱動，見了人參果，拿來張口囫圇吞咽下肚，又白著眼胡賴，問行者、沙僧吃什么？味道如何？行者回：“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說：“吃得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咽，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睍险f唐僧自服了人參果，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西游記》是喜心之書?！都t樓夢》也偶有喜心，讀得心頭滿是光亮滿是喜氣。韶華之美，景物之美，風月之美，皆是人間大美。

存有一套線裝宣紙影印乾隆年間程乙本《紅樓夢》，瓷青封面，豎式題簽，古樸素雅之美悄然浸潤，似芝蘭幽香，若清茶回甘，如古琴余韻，愈品愈覺醇厚。《紅樓夢》每年會翻一翻，很久沒有讀《西游記》了，也很久沒有讀《封神演義》。電燈、油盞、蠟燭下，神魔共舞，蓮花盛開，仿佛昨日，實則過去了二十幾年。

流年似水，喜心易碎，仿佛風化多年的朽木，輕輕一觸便零落成塵。真慶幸遇見那些書，伴讀幾十年，不離不棄。人生跌宕起伏，書中人事是一帖安神湯、慰魂貼，讓我心頭寧靜，時有歡喜。記得舊年幾個頑童祠堂里嬉鬧，天井雨滴圓滾滾一顆墜下，碎地時晶珠四濺，剎那迸裂，碎光中映出童稚笑顏。彼時的歡喜，竟比紙上游仙更鮮活。

漢光武帝生于舂陵，當年有望氣者說那個地方郁郁蔥蔥，隱現(xiàn)王氣。我曾訪其地，確見植被豐茂，山陵蓊郁。古人附會天命，尤好異象神化帝王。書上說劉秀出生的時候紅霞照亮一室，大放光明，郡上飛來鳳凰，田里水稻一莖九穗，不同一般禾苗，縣界大豐收，因此取名劉秀，以示卓異。

術(shù)數(shù)有望氣一類，墨子說有大將氣，有小將氣，有來氣，有敗氣，能得明此者，可知成敗吉兇?！妒酚洝穼ν麣庹疾贩ㄗ髁私榻B，仰望云氣能達三四百里，登高則能看得兩三千里。觀測云氣，預測吉兇順逆。氣色光明則發(fā)旺，氣色暗淡則敗落，氣呈紅色則巨富，氣呈黑色則有禍，氣呈紫色則大貴。據(jù)說曹丕出生時，有濃郁的青色云氣，圓如車蓋，終日籠罩其身。望氣者說是至貴征兆，非人臣之氣。

三國時，望氣者說荊州有王氣，將破揚州，不利國事。吳主孫晧聽信此言，以鎮(zhèn)王氣為由遷都武昌避禍，借此壓制世族。更大肆征發(fā)民眾，掘開荊州界內(nèi)大臣或名家墳墓，以泄王氣。實不知損了自家福報，終是素車白馬，兩手反綁，銜璧牽羊，大夫衰服，把棺材裝在車上，帶著兒子向晉軍營門投降去了。

北魏時，望氣者說大王山有天子氣，拓跋燾令人堆砌三層巨石鎮(zhèn)壓。王氣本為天地祥和之兆，強壓反招狠戾，悖逆天道祥和。最終，這位曾北征柔然、南擊劉宋、攻滅諸胡、稱霸一方的雄主，竟死于宦官之手，年僅四十五。

北京有王氣，紫禁城、頤和園、雍和宮……處處可見王氣，一些尋常街巷也祥瑞暗涌。廟堂喜氣如茶，沉靜中隱現(xiàn)威儀；民間喜氣若酒，喧騰中盡是酣暢。鄉(xiāng)野間，新春紅衣灼灼、檐下燈籠高懸，雖無王氣，卻有一家喜氣如春釀的質(zhì)樸。周密的微醺之態(tài)“恍若醉春釀”，道盡此中人間清歡。

古人十月獲稻，初冬時以新米釀酒，春時方出，是為春釀。我老家至今有此風俗。五谷收倉，稻草壘垛，六畜在欄，地曠天清的日子里正適宜釀酒，是甜糯的米酒。春釀稀少難得，故有春釀貴如金之論，有詩道得好：“春釀正風流，梨花莫問愁。”到底此中有喜氣，沖淡了梨花白里的春愁。宋人謝逸也感嘆：“薰然四體和，恍若醉春釀。”以微醺寫盡春意酣暢，恰如民間喜氣，無須王侯之盛大，自有溫潤不息的生命力。

春日里喜氣多，柳芽第一喜，桃花第二喜。柳枝發(fā)芽了，初春在路邊散步時遇見，心頭一愣，馬上歡喜起來。春色初臨，流水泠泠如鏡，映得風月莊重，不染半分輕佻。春事爛漫，山青了，水也秀麗了，花開得浩浩蕩蕩不管不顧?；êＳ羞|闊之美，但賞花以少為美，一朵花，三五朵花，又簡靜又歡喜，歡喜的簡靜，簡靜的歡喜，如同瓦檐下的春風。瓶花之美更不在繁，而以孤獨為上，一兩株最佳。紙上花鳥，多取一枝，寥寥數(shù)筆，又凝練又清凈，靜靜相對，如晤良人。

春一點點深，花色漸漸淡下去，深紅變成了緋紅，緋紅又變?yōu)闇\紅。最后，一切紅消失的時候，大片的綠呈現(xiàn)出一片肅穆蔥郁的神色。喜氣不改，欣欣向榮。

欣欣好，向榮更好，是我心頭好，好在喜氣。欣欣向枯如何？油菜籽、芝麻、大豆之類榨油后有渣滓：菜枯、麻枯、豆枯。小時候?qū)W校旁邊有榨油坊，醉人的油香滾滾沖沖，覺得喜氣。油香是貧瘠歲月里的膏腴。茶里有喜氣，酒里有喜氣，油里有喜氣。

日常歡喜，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閑來兩盞茶，三杯酒，推門是生，閉戶是活。廚房蒸籠霧氣未散，檐角又升起炊煙，生與活凝成人間煙火在朝霞、晌午、暮色里沉降。煙與云和霧的相融交匯處，山風送來幾粒山歌殘片，唱詞不詳，音律被歲月腌漬得失卻原味，卻依然能在肺腑間汩汩涌出月光色的歡喜。

而今炊煙漸稀，卻似一味安神散，可愈鄉(xiāng)愁，可解惆悵。多少回暮色中遙望檐角青煙，恍恍惚惚，嗅出灶頭飯菜之香穿透木窗，人間至味，不是王侯鼎鼐，而在世俗唇齒歡喜。

面對食物，總有歡喜。小時候家里偶爾會蒸饅頭，故鄉(xiāng)人叫小麥粑。發(fā)酵一夜，大清早，一廚房蒸汽，人影依稀。掀開蒸籠，新熟的小麥粑蓬松圓圓的，軟軟的，白皙中帶著陽光色，看得人安妥又富足。家里有糧，心中不慌，千萬年的記憶啊。

鄉(xiāng)下婚慶，新娘跨火盆、童子撒谷豆，以避煞納吉；洗三宴上，銅盆盛艾草溫水，木勺舀水澆嬰身，邊淋邊念“長流水，富貴隨”，陶然見喜。農(nóng)人用度破舊，做客人一定要衣帽齊整，喜笑顏開，顯得氣氛嫣然。

最懷念老人做壽的時光，淺口的竹籃裝一層壽桃，堆在里屋，灼灼其華的祥瑞，又富貴又安詳，分贈親朋好友，共沾喜氣。有時配壽仙模型，越發(fā)多了歡喜。

新鮮的桃也有喜氣，圓滾滾掛滿枝頭，當真紅肥綠瘦，肥得能滴出水來，桃葉瘦若秋風，襯得桃色越發(fā)明亮。皴裂樹枝托著點點鮮紅，紅云綴梢頭，不是果實，分明是貴妃醉酒的腮，風一來輕輕搖晃，像誰家灰瓦屋檐下掛了幾串小燈籠，顫巍巍要跌進春風懷抱，照得天地都褪了色。熟透的果皮滲著水光，鳥雀近水樓臺，早已啄食過，缺口露出蜜黃的果肉。農(nóng)家竹籬邊常有這樣的桃樹，不爭不搶，春花秋果，年復一年。

或許因為桃子皮相吉祥，古人移之以畫，移之雕刻。見過一白玉桃，凝脂沁雪，盈盈一握。圓雕壽桃渾似天成，桃實豐腴幾欲垂露，鏤空處葉脈如生，恍見春風過林梢。靈猴攀緣其上，爪牙傳神，須眉皆動，屈膝獻瑞，似聞山果落澗。圖必有意，意必吉祥，這般造像，最宜置掌心幾案，借晨昏光影摩挲。玉色流轉(zhuǎn)處，大吉祥大歡喜。

吃滿滿的飯菜讓人歡喜，換一碗素白的米飯也有喜氣，兒童的喜氣。查慎行詩云：“半月前期傳父老，一家喜氣到兒童。”兒童的喜氣混沌又渾然。有老先生回憶小時候做客，飯碗被魚蝦雞鴨堆滿了之后，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飽了。直等到主家勸了又勸，換了一碗白飯才過。

岳西舊年有吃新習俗，農(nóng)歷七八月，稻谷收倉，第一頓新米飯，請親鄰共食，儀式莊嚴。吃新又稱吃辛，擇一辛日，也真是辛苦。吃辛前要在祖宗香案陳列福食，拜謝天地祖先。或到土地廟燒香謝土地神。一口鐵鍋，幾升白花花大米煮成顆粒晶瑩的米飯，水汽馱著新谷的甜香，在檁條間游走，鉆進祖母滿頭銀絲里。

新米飯剛起鍋，先盛一碗敬灶臺敬先人。然后一家人圍桌而坐，魚肉酒菜，鍋底焦黃的鍋巴厚墩墩的，用來泡上米湯，咕嘟嘟喝得額頭冒汗。腌豇豆和雪里蕻配來最妙，酸香激得梁間雛雀探出絨腦袋，嘰喳聲里混著碗筷叮當。

飲食有歡喜，香甜的歡喜，暖意的歡喜，吃得出風生水起的愜意。有人喜歡糖炒栗子，每每途經(jīng)栗子鋪，忍不住放慢腳步，細細聽長柄鐵鏟炒栗子的嚓嚓聲，聞聞桂花糖和沙子混合散發(fā)的香氣，上前買一些，用牛皮紙裹了邊走邊吃。

宴飲之樂是肉身大歡喜，自遠古壁畫、先秦磚畫始，一路到明清書畫，宴飲圖何止千百，有帝王將相也有販夫走卒，有鴻儒也有白丁。梅雨天，在博物館遇見青銅甗，當年下層注水如江河，上層盛糧似山岳，三足撐起的炊事真古典真浩蕩。那物凝著青綠銹斑，恍如未散的清香。游客衣角晃動，像極了當年蒸籠掀開時，在霧靄中忽隱忽現(xiàn)的祖母的藍布圍裙。

盛世宴飲，人生快意。濁世宴飲，亦為和光同塵之道，其中自有歡愉。人生那么多沉痛，金圣嘆刑前笑談“豆腐干與花生米同食，有火腿味”，以市井歡喜對峙死亡寒意。

有一年，在秋浦河邊遇見幾個鄉(xiāng)農(nóng)，手提半舊竹籃籮筐，在石階上賣栗子。通紅的栗子，飽滿喜人，剝開外殼，栗肉色澤如玉，滋味鮮活，吃得出清脆吃得出歡喜。山邊野果如豆，江南水墨山巒中，它們飲風吸露，恣肆而長。幾只鳥沐浴夕光，不知品種，金身燦爛，讓人歡喜。河埠頭有人垂釣，幾尾鯽魚幾尾鱖魚優(yōu)游身畔。有人蹲在青石板上刮魚鱗，魚鰓鮮紅如二月桃瓣。想象那魚不多時即入鐵鍋，煎得兩面金黃，添兩瓢山水，扔把紫蘇葉，湯滾起來，鮮味順著窗縫飄過整條巷子。雖然未能親嘗魚羹，卻已在煙水氤氳間飽餐秀色。兩個女子在岸邊掬水浣衣，棒槌一聲一下捶打著衣物。河底水草裊裊婷婷，隨波逐動。暮色里飄動的衣裳，何嘗不是另一種人間煙火？

小時候最喜歡看晾衣服，濕漉漉的衣裳，晾在繩子上，水珠不緊不慢自衣角滴落。陽光升過屋頂，穿衣而過，水滴聲漸漸停息，衣裳慢慢干了。傍晚收衣回家，忍不住輕嗅那陽光留下的味道。

人生如夢，實在連夢也不如。夢在追憶之際，漫漶如大雪融化，山陰處還有積白還有殘冰。人生一場空，今日垂髫小兒，明日皓首老翁。朱門綺羅，玉盤珍饈，美人眼波曾映畫樓，轉(zhuǎn)瞬皆成荒煙，唯余冷風叩銹鎖。山高路陡，哪見當年開路客；苔青水綠，不知誰是挖井人?？煲舛鞒鹨埠茫耢o自適也好，不著痕跡，大地依舊山河歲月，峰高水長，蒼蒼莽莽。塵世一遭，雖若白駒過隙，好歹總有一朵朵花開過放過。須彌納芥子處，正可安放點滴歡喜。

歡喜無處不在。歡喜是漫卷詩書喜欲狂；歡喜是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歡喜是得老加年誠可喜，當春對酒亦宜歡；歡喜是一日看盡長安花；歡喜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歡喜是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歡喜是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古人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夏夢、秋夢、冬天的夢也無痕。

歡喜事是——

清晨，空氣清新，忍不住深呼吸。夜里下過一場雨，地面積水泛起墨光，小巷人家安然。幾百年蒼翠的樹木投下陰影，樹上殘余的雨水零星滴落，人似乎也綠茵茵的，綠色的人。眼前一人穿涼鞋，赤著腳踝，低眉順目，眼眸溫柔。穿過黛綠水光的柏油路，踩著鳥鳴去吃早餐。

歡喜事是——

小男孩剝開一枚清水煮雞蛋，潔白細膩，散發(fā)著清香。還有一枚煮雞蛋，蛋殼以洋紅染色，放在手里戲玩。雞蛋忽從掌中滑落，跌在地上，順土坡一路滾進池塘，咕咚一聲水響。小男孩悵然若失，手撫石壩柳樹，怯生生探頭去看，柳樹剛怯生生冒出一絲芽頭。春色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紅肥綠瘦。海棠花又開了，卻非易安傷懷之春，山桃不管人憔悴，自將胭脂潑滿天。

歡喜事是——

晨光照過田野，一片白亮，水稻青油油的。田埂上，一只公雞羽翼粲然，昂然而立，聲聲長鳴劃過村莊。夾壟闊葉箬竹上的露水尚未干透，有人在摘竹葉。母親打開糧倉，曬稻谷。太陽越升越高，光影快速后退，從田壟到門前池塘，照過梨樹、襄荷，照到稻床上，光影變得慢了，檐瓦影子一點點遲鈍后退，樹梢?guī)字宦槿赣L而動，稍不留神，它們就飛到稻谷堆，點頭啄食，人走得近了，揮手去趕，方才一哄而散，還不飛遠，只在眼前伺機觀望。一只蜜蜂飛過，耳畔嗡嗡有聲。一只蝴蝶也飛過，振翅飄然。陽光照在老舊的木窗上，窗紙泛黃，靠窗一張八仙桌，上面放著油燈。剛得子的婦人，滿臉恬淡的喜悅，男人沖泡了紅糖水，碗口裊起熱氣。

歡喜事是——

漫天煙花燈火，成群的人穿街過巷，扶老攜幼，攜妻帶子，人人手執(zhí)燈籠，村莊被蠟燭點亮了，村口戲臺的鑼鼓聲遠遠傳來。我們側(cè)立一旁，仿佛走入宋詞走入散曲走入小說。遠方山脈隱隱透出春意，春意化作微風，吹過臉龐，那人如玉。

歡喜事是——

小女咿呀學語，每日共枕，躺在老棉被里，粗布蚊帳罩著木床，像回到了我的小時候。清晨，她剛睡醒，臉扭向我，嘻嘻一笑，粲然露出一對門牙，輕撫她的臉頰，柔軟如春風，融化了冰冷的天氣。

歡喜事是——

霜降后的紅薯片曬在笸籮里，漸漸蜷縮成金黃的琥珀。瓦屋前的柿子也熟了，老成金黃的霞光。柿餅凝霜如鹽，方知歡喜原是光陰的舍利。秋水終將老去，人間還會迎來一場雪的潔白。

看古人妙論，常有歡喜。歐陽修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而已；蘇東坡稱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而已；胡竹峰說先秦無文章，惟莊子《逍遙游》而已。前賢妙論，后輩續(xù)貂，昏話而已，不知天高地厚，果然今不如昔。荀子說，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臨深谿，不知地厚。居家太久，許久未登高，許久未臨深，可憐哉，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

小說中有渾人云：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書上寫那渾人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卻是草莽。故家鄉(xiāng)野常見稻草人，站在莊稼地里，空舉竹骨，終日渾渾噩噩，有風吹過，方才將身子胡亂搖動幾回。

魯迅私信云，周啟明頗昏，不知外事。人生清醒，偶爾說些昏話也好，頗昏之徒古已有之。一眨眼，時序中年，閑翻拙作，通篇自言自語，全是昏話，也好，也罷。真希望人生全是昏話，文章全是昏話，且等老眼昏花。

《人間詞話》上，王國維論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三種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三境界外，為人為藝還有三風味：混話風味，葷話風味，昏話風味。

混元神巧本無形，匠出西湖作畫屏。

此混話風味。黃河邊，巨浪滔滔，轟然耳畔，水自高處砸下，鼻底隱約有泥腥氣，讓人如處混話境地。湖邊小居，水色天光相接，幾只大山雀繞樹梢亂飛，菜園里青菜蔥蒜氣息透過窗戶，稻麥香和蟲鳥聲隱約在焉。

歌風臺畔水沄沄，地面官人饋酒葷。

此葷話風味。推窗，見人家屋檐下掛著咸貨，是臘肉，還有腌制的雞鴨鵝，倒掛在那里。剖開的魚肚子用幾根寸長的竹枝撐著，陽光照過，肉質(zhì)冒著油光。

昏花病眼已經(jīng)年，世味甘酸總澹然。

此昏話風味。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路過小巷人家，有老者在樹陰下執(zhí)書翻讀，鼻尖幾觸紙頁，一個老嫗面色恬靜，偶爾和老翁閑聊。言語不通，不知他們說了些什么，如聽昏話。站在巷口，仿佛看見了我的明天。明天，全是昏話，全是昏話而已。 但我心里卻蕩漾出大歡喜。

有一日夜夢，幻境依稀故家小河，戲水玩樂。三五村民扛鋤頭從拱橋走過，彼此鄉(xiāng)音問答，一邊濯足不止，水近膝蓋，卻也清涼。真真切切，須臾醒來，才知是夢。開燈疑惑著回想夢境，對面白墻空無，一只小蟲子彳亍橫行，惜無題壁人耳，任它恣意。不獨昏話，還作夢話。

我睡覺是不說夢話的。偶爾聽人說夢話，卻覺得歡喜。含糊囈語，仿佛有種天機不可說破。

天已大亮，高睡未起。日上三竿，依舊高睡未起。隔壁人拖地清理，木椅腿腳與地面摩擦出吱吱聲，像一群貓嬉鬧跳躍。窗外老嫗拖著身子，提一籃子青菜，前面的小孫子活蹦亂跳。

夢醒了。沒有茶，沒有酒，看著窗外的走過的影子。想做白日夢。天光刺眼，只好起床。

小湖里野鴨紅掌輕撥，不急不緩地走著。心想：鴨子是歡喜的，看它游來游去，自自在在。于是又想：鴨子是無聊的，一個人孤獨地游來游去。

大喜鵲在草地上走來走去，覓食，散步。小麻雀在電線桿上駐步，飛累了，歇一會兒。鳥猶如此，人何以堪。

皖南臘月的一天，陽光很好，在頭頂咧嘴燦爛肆意大笑，北風亂吹，并不覺得冷。草坪一片灰褐色，臨岸枯萎的野葫蘆，像禪畫。岸邊柳樹拖著丈來長干枯的穗子，與水中倒影相望。綠的只有常青樹，樹下，碎瓷片凌亂。昨夜有雨，樹根泥土濕潤。水面很靜，一鳥掠過，擊起魚鱗般的波紋，不斷漂蕩，及至于無。人看了，心里歡喜。

人在旅途常常有歡喜，提著空空的行囊，盛幾捧蘭亭曲水，沾半縷洞庭煙雨，看一片終南松云，接數(shù)滴芭蕉晨露，遇不見斷橋殘雪，卻走進了楓橋霜痕。居家難免偶起消沉，山水風日從來安詳從來富貴，又平順又嫵媚，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但凡頹喪時，即到天地大荒中放浪形骸，或行或坐或立或臥，得了自然之大力，胸襟于是張開，性靈于是開豁。山水雖無賴，骨肉有風神，林下多少漁樵閑話笑談。

那日見到流水人家的雄雞，燦爛光鮮。頓時覺得古鎮(zhèn)的暗淡，是破曉前一唱雄雞天下白的暗淡。小時候常見雄雞歌唱，抖擻羽毛，仰著頭，引吭而鳴。雞站立高處，聲音可達數(shù)里，不止歡喜，更有豪邁。

古鎮(zhèn)村落大多有些暗淡，暗淡里不動聲色，暗淡里勃勃生機，無限歡喜，陣勢如人銜枚、馬勒口?！度龂萘x》官渡之戰(zhàn)，曹操自引諸將居中，共五千人馬打著袁軍旗號，軍士皆束草負薪，人銜枚、馬勒口，黃昏時分，望烏巢進發(fā)。這樣的暗淡，是在等待沸騰，等待車水馬龍的某一年某一季某一月某一天某一時的大歡喜。

說古鎮(zhèn)暗淡，實在是平靜，早已家財萬貫，只愿在此終老。不想騎鶴不想揚州不想杭州不想汴州。有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有人熏暖風而醉，杭州當汴州。揚州是閑雅之地，杭州是靡靡之地，汴州是夢華之地。

弄堂交錯，暗弄堂，明弄堂，有明暗并排的三岔弄，有水弄，有直插郊外的通風弄，有兩弄緊依的鴛鴦弄，有走馬堂樓底的跨樓弄，還有弄內(nèi)生弄的母子弄。弄堂幽深，一腳走進去，撲面一股清涼，斑駁的墻根依稀殘存著往日的風云或者風韻。一條條弄堂像一幀幀圖冊，回憶又深又淺，故事或濃或淡，楊柳依依，人情依依。那些弄堂大都以姓氏命名，李家有李廳弄，金家有金家弄，陸家有陸家弄，周家有周賜福弄，陳家有陳家灣堂弄。莫名覺得某條巷口會晃悠出幾個員外幾個鄉(xiāng)紳：

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綢直裰，腰系絲絳，花白胡須，約有五十歲光景。

一個雙目通紅，一副鐵鍋臉，下巴長滿胡子，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染有油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

一個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絡腮胡子。

一個白凈面皮，穿黑綢直裰，兩道重眉下目光炯炯。

人在弄堂里走著，一時迷了方向，不知東西，不知南北。坐在屋檐下喘氣，不知道誰家窗戶傳來幾句竹笛的聲音，靜靜聽著，聽出滿心歡喜。

朗朗天空，日光如瀑，有人以柳樹枝遮陽，有人站屋檐下叫賣，有人在庭院無所事事?lián)u著扇子，有人走過橋頭，有人閑坐船艙。有人執(zhí)傘歪斜趕路，手上一朵野花，過橋的時候，隨手把花丟進流水。水載起花，悠悠晃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水上一陣活潑，引得人忍不住想去水上了。

船艙小方桌子一壺好茶，還有點心。捏塊糕片入嘴，清甜回旋之際，搖櫓聲中，船忸怩而行，含羞一般。有船則有纜船石，常為洞穴式，雕刻有紋飾：如意、象鼻、筆錠、犀角、雙犀角、暗八仙、雙桃，瓶戟、五色旗、蕉葉、葫蘆、蝙蝠等等。如意也分多種，有狐首如意、貓面如意、河蚌如意、舞女如意、蠶形如意、童顏如意等等，如意是世間之歡喜。

多少離別和歸來都牽連著纜船石——

有人風塵仆仆歸來，有人一臉朝陽遠行；

有人近鄉(xiāng)情更怯，有人仰面出門去；

有人一無所獲，有人滿載而歸；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

有人生，有人死。

生命理當如此，前方前程似錦，前方柳暗花明，到底波瀾壯闊，這才是生命的歡喜。世間生滅輪回，恰似纜船石上剝落的紋樣，明朝的蕉葉紋疊著清朝的蝙蝠紋，不同時代的悲歡在青石上留給后人懷想。

天晴當然更好，小橋流水人家的氛圍似乎更暗合陰天、雨天、雪天，或者雨夾雪。

陰天，能看到“陰陰庭院日遲遲，一縷水沉香散后”的況味。

雨天，能看到“雨滋苔蘚侵階綠，秋颯梧桐覆井黃”的景象。

雪天，能看到“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的模樣。

晴天，只要氣溫不熱，感覺不失清甜。這晴日風味是北宋人的，晴空一月彩云飛，又起我，無窮想象。語出張繼先詞作《鵲橋仙·寄朋權(quán)》：

神清心妙，山長水遠，有分何年瞻望。

晴空一月彩云飛，又起我，無窮想象。

一陽門徑，九華恩露，惟愿分明指向。

竹風頻起紫微煙，似有意，許歸吾黨。

張繼先是道士，他有首五言詩，說的是大歡喜事，讀了又讀：

白云閑似我，我似白云閑。

二物俱無心，逍遙天地間。

好在有自適意思。文章為帖，文章立碑，文章言志，文章抒情，各得佳美，然文章自適、人生自適，更令人低回。旅途之美，大概也在自適。或憑欄看水，或靜坐觀書，或穿街過巷，各隨其便，自在自適自喜。

《枕草子》說快心的事是：獻卯杖時的祝詞，神樂的舞人長，池里的荷葉遇著驟雨，御靈會里的馬長，祭禮里拿著旗幟的人。卯杖是官員獻給朝廷的木杖，以桃、梅、柳、松之類的木材制成，用五色絲線包裹，有驅(qū)除邪氣的功效。獻卯杖時的祝詞我沒見過，祭祖掃墓時跪在地上的老人，喃喃自語，讓人覺得歡喜。

《枕草子》還有使人驚喜的事，小雀兒從小的時候養(yǎng)熟了的。嬰兒在玩耍的時候走過那前面去。燒了好氣味的熏香，一個人獨自睡著。在中國來的銅鏡上邊，看見有些陰暗了。身份上等的男子，在門前停住了車子，叫人前來問訊。洗了頭發(fā)裝束起來，穿了熏香的衣服的時候。等著人來的晚上。聽見雨腳以及風聲。驚喜與快心是大歡喜。

讓人歡喜的還有，雨天穿過小巷，行人寂寂，處處市井。青菜掛滿雨滴，青翠剔透，守菜攤的婦人一臉安詳。老人路邊賣白生生的掛面，用紅紙縛就，齊齊躺在竹籃里，人彎腰問價。

歡喜事在野外，山重水重，淡藍的煙霧縈繞群山，看見自己喜歡的綠與紅，還有橙黃青藍紫。歡喜事是居家，一個人剝食堅果，果殼成堆。煙火的日子，讓人舒心讓人歡喜。

歡喜事是小時候撕扯布料的聲音，猶如弦樂，嗤一聲入得耳里，繞心三日。歡喜事是眾人飲酒喝茶作樂，歡喜事是獨處，看書、習字、睡覺、做夢。

微雨薄寒天氣，煙柳裊娜，花事繁盛，心靈空蒙，坐船游湖。這是讓人歡喜的。大熱酷暑天氣，走得熱了，見一大樹，徑自陰下坐著，解衣敞懷，有風吹來。這是讓人歡喜的。夏日雨后滿山林木氣，有松脂與樹葉混合的幽香，人迎面走過去，肉身都消弭無影了。秋日，天漸漸變冷，去別人家做客，在陽臺上喝茶。忽然看到屋子正對著的一座座連著的小山。低矮的山，黛青色的山，有錯落的樂趣。日破云層，漫出一道金光，映射田野。晴朗的夜晚，黑壓壓山影映著明晃晃的月。月明星稀，月晦星亮，讓人歡喜。冬天午后或傍晚，在家燒飯，牛肉蘿卜湯在鍋里翻滾。窗外下了很大的雪，屋子里都是牛肉與蘿卜的氣味。春節(jié)將至，一屋子吉祥，一屋子喜氣。門楣新貼的春聯(lián)，墨跡簇新，依稀可見半縷碑帖的靈光。

歡喜有四境，也是人生四境——

兒童散學上高臺，笑引風箏天際開。

月色拂墻花影動，生塵羅襪玉人來。

老來無意爭成敗，幽事閑居自相偕。

白發(fā)蕭疏混欲盡，旁人笑我性心孩。

某年某月某日，呆坐枯室，滿耳聒噪，不知所云，忽生文氣，提筆作得一百零八條歡喜的事。一時身如大樹，忘處何地，真?zhèn)€歡喜——

得閑登高，諸峰齊胸，山風將吶喊送遠，聲如絲帶，飄過幾座山崗。野鳥驚飛，鼠兔山雞張皇躥入草叢。這是讓人歡喜的。

沐浴溫泉，一身泥垢紛紛離身。換過貼身舊衣，靜臥床頭，無私無欲無慮乃至無古無今無我。這是讓人歡喜的。

機關(guān)算盡卻也束手無策，勢在必得豈料竹籃打水，作威作福頃刻禍在眼前，逞強使氣無奈處處受阻，恃強凌弱須臾黃雀在后。這是讓人歡喜的。

八面玲瓏、城府極深又不擇手段的人沉疴難起。這是讓人歡喜的。

諂媚適得其反，欺人卻被人欺。這是讓人歡喜的。

痛打無恥狂徒，捶殺咬人惡狗。這是讓人歡喜的。

以暴制惡，得恩還恩，有仇報仇，壞人多難，好人平安。這是讓人歡喜的。

大病痊愈，死里逃生；偶感小恙，忙里偷閑。這是讓人歡喜的。

狗咬狗，同傷同死。這是讓人歡喜的。

偽君子露餡，守財奴破財，惡人遭惡報。這是讓人歡喜的。

乘順風順水船。這是讓人歡喜的。

初春出門，天氣回暖，草長鶯飛，天空青碧，脫去棉服，身著單衣。陽光大好，赤腳入地，足底溫軟。柳條發(fā)新枝，摘下扎成圓，戴小兒頭上。這是讓人歡喜的。

細雨飄窗，釋卷淋雨，得了一身春意。這是讓人歡喜的。

雨后去山里，草叢無數(shù)蘑菇，采摘不盡。這是讓人歡喜的。

竹林或深山，吹來涼風，忍不住迎風而立。午后，臥于桃樹下，花瓣飄散至頭臉乃至衣服。這是讓人歡喜的。

初為父母，小兒眉目嫣然，軟乎乎一團，哭聲嘹亮。這是讓人歡喜的。

秋冬吐果核于園中，春日竟出幼苗一株。這是讓人歡喜的。

蒸籠熱氣騰騰如云霧繚繞。這是讓人歡喜的。

水榭荷香撲鼻。大風后，殘花掉落，漂流水上，蕩蕩悠悠。這是讓人歡喜的。

清晨鳥鳴，正午風聲，晚霞黃昏。這是讓人歡喜的。

夜色換去黃昏，螢火星星點點，捉得幾只置于透明瓶中，斗室明滅半夜。這是讓人歡喜的。

暑天食辣，汗出如漿。這是讓人歡喜的。

夏日入山，天氣炎炎，酷熱口干，得飲清涼好水。又見一口河潭，躍入戲水，洗得身子骨清爽，暑氣盡消。這是讓人歡喜的。

聽說書人拍案驚奇。這是讓人歡喜的。

友人來訪，飲茶共話，風雨輕輕搖動門窗。這是讓人歡喜的。

獨守空房，與一屋雜書、古董、字畫耳鬢廝磨。這是讓人歡喜的。

夜深未眠，燃一支香，忽得寧靜。這是讓人歡喜的。

山居雨后，見長虹中天結(jié)橋。這是讓人歡喜的。

登高，體力殆盡，轉(zhuǎn)眼卻到峰頂，須臾清涼。這是讓人歡喜的。

雨落橋下，滴滴答答，嘈嘈切切似雜彈，隨河水東流而去。這是讓人歡喜的。

艷陽高照，登樓遠望，身心俱暖。這是讓人歡喜的。

秋夜見星漢燦爛，宇宙之盛。一輪好月，清輝一瀉千里。這是讓人歡喜的。

竹林散步，尋跡挖取一二冬筍，與臘肉同炒，胃口大開，多吃了半碗米飯。這是讓人歡喜的。

雪夜與友人穿街過巷，腹中頗饑，遇一潔凈小店，吃得熱食，通體俱暖。這是讓人歡喜的。

梅花藏雪下，雪有梅香，梅如雪白。風吹過，雪簇簇抖摟。這是讓人歡喜的。

河潭上凍，扔石頭砸下去，破冰之聲砰然，水花濺起，顏面一涼。這是讓人歡喜的。

大雪自山頂崩落崖底，一路摧枯拉朽。這是讓人歡喜的。

高原逢雪，大風吹得雪片如樹葉飛舞，在暖閣飲酒吃肉。這是讓人歡喜的。

大雪紛飛，出暖屋沿路緩行，走入坡地，仰頭看雪。這是讓人歡喜的。

雪停后，一路踩冰碎玉，足下破雪聲音脆然。走得良久，只有兩行腳印跟著，清光澄澈，一清二白。這是讓人歡喜的。

下筆大水走泥，一瀉無阻，文章爛熟。這是讓人歡喜的。

得聞妙論，醍醐灌頂。這是讓人歡喜的。

新書甫成，一如舊友，相看兩不厭。這是讓人歡喜的。

瘦貓獵得碩鼠，銜嘴里悠然走過，鼠無力掙扎，奄奄一息。這是讓人歡喜的。

容貌自得的美人紅顏遲暮。這是讓人歡喜的。

遇知人，讀好書，與知者言，小跑會友。這是讓人歡喜的。

深山便溺，灌溉樹木花草，清風徐來，撫摸肉身。這是讓人歡喜的。

農(nóng)婦給農(nóng)夫送飯，田間地頭，埋頭吃喝，須臾食畢。這是讓人歡喜的。

小兒學步，踉蹌欲倒之際扶得大人衣角。這是讓人歡喜的。

見少年舊友，光陰荏苒，青梅熟透了，竹馬跑得很遠，彼此憶舊，仿佛又回到往日。這是讓人歡喜的。

捧大西瓜過路，執(zhí)長甘蔗過街。這是讓人歡喜的。

天旱地燥，一場大雨。這是讓人歡喜的。

刀斧劈柴，手起下落，一分為二。這是讓人歡喜的。

駿馬奔騰，餓虎獵食，渴牛飲水，倦鳥歸巢，旅人回家。這是讓人歡喜的。

亡羊懶補牢，賊去不關(guān)門。這是讓人歡喜的。

請人撓癢，撓在癢處?？斓肚形?，好帆借風。這是讓人歡喜的。

寶物跌落，沒個損傷。這是讓人歡喜的。

街頭偶遇一麗人，她看我，我看她，不通姓名，她笑笑，我笑笑。這是讓人歡喜的。

美人以為天下皆悅其顏色，偏偏有人不以為然，不屑一顧。這是讓人歡喜的。

坐地數(shù)錢，睡回籠覺，喝陳年酒，飲明前茶。這是讓人歡喜的。

好友宴飲，大杯喝酒，大口吃肉，大聲說話，歌之詠之。這是讓人歡喜的。

異鄉(xiāng)見人，但覺臉熟，駐足細看，卻是多年未見的舊友，相視大笑，攜手共飯。這是讓人歡喜的。

看他人腳底生塵，一鼓作氣，直上峰頂，我自行歇息，得閑聽風。這是讓人歡喜的。

漁人收網(wǎng)，得魚如疾風驟雨，白鱗閃爍像銀光照眼。這是讓人歡喜的。

松下聽寺廟鐘聲悠悠，一聲一聲，斷斷續(xù)續(xù)，頓覺清凈。這是讓人歡喜的。

山水佳妙，映得妖嬈人濁氣撲面。這是讓人歡喜的。

見人衣冠整齊跌入泥坑，污水淋漓。這是讓人歡喜的。

人近中年，做得好夢。這是讓人歡喜的。

夢境不祥，醒來后怕，心想幸虧是夢。這是讓人歡喜的。

見人煙癮難耐，卻不得吸食。這是讓人歡喜的。

少年飛足，一球躍起，撞碎人家玻璃。這是讓人歡喜的。

失而復得，完璧歸趙，這是讓人歡喜的。

衣錦還鄉(xiāng)，衣錦不還鄉(xiāng)，這是讓人歡喜的。

見小兒燃放鞭炮，心癢難耐，又畏縮不敢近前。終于畏縮點引火線，逃也似的離開，雙手掩耳，一臉紅光。這是讓人歡喜的。

一書不堪卒讀，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側(cè)身入眠，竟得好睡。這是讓人歡喜的。

午后小眠，黃昏方醒，日影遍灑屋內(nèi)；倒頭就睡，一夜無夢。這是讓人歡喜的。

懷中藏玉，得了體溫，望之也溫，觸之更溫。這是讓人歡喜的。

古玉佩戴經(jīng)年，不知不覺脫胎換骨，寶光乍現(xiàn)，如老婦返老還童。這是讓人歡喜的。

把玩舊物件，忽通先人心魂。這是讓人歡喜的。

買古撿漏，破財消災，這是讓人歡喜的。

夜里開燈，蟑螂嘎嘎偷食，一腳踏去，頓成爛泥。這是讓人歡喜的。

出門在外，陰雨多日，清晨縷縷金光自云隙射出，不必雨具加身。這是讓人歡喜的。

頑心乍起，從高坡滑下，染得后背一身草綠一身泥腥。這是讓人歡喜的。

漆黑夜里，望見遠處人家的燈光。這是讓人歡喜的。

狂悖無知，得意揚揚，終被人捧殺。這是讓人歡喜的。

橫行霸道，死不悔改，惡貫滿盈，被人棒殺。這是讓人歡喜的。

高人妙文，如沐清流，甘拜下風。這是讓人歡喜的。

風雷雨電雪雹，倚窗而坐，閉門讀書。這是讓人歡喜的。

與所厭人絕交，見性情人快語。這是讓人歡喜的。

讀書不懂意思，卻得意思。這是讓人歡喜的。

臨碑帖經(jīng)年，會古人筆意；大筆濃墨在宣紙上作榜書。這是讓人歡喜的。

一人譽我，句句落在實處；一人毀我，句句不在實處。這是讓人歡喜的。

盆栽草木枯死，栽幾塊石頭，落個清凈。這是讓人歡喜的。

室內(nèi)雜亂，清掃半日，用具清潔儼然。這是讓人歡喜的。

一一拔去白發(fā)，滿頭烏黑如初。這是讓人歡喜的。

白發(fā)叢生，拔不勝拔，索性由他。這是讓人歡喜的。

饑腸轆轆時，菜香自鼻入腦，通身怡然。這是讓人歡喜的。

廚下制一桌菜，賓客分食殆盡，空盤光亮。這是讓人歡喜的。

美人快意恩仇飲酒，俠士得閑看花喝茶。這是讓人歡喜的。

看女子小口喝茶，細嚼慢咽；看男士大杯喝酒，狼吞虎咽。這是讓人歡喜的。

偶遇零散舊書幾冊，正好舍下所缺，殘書成卷。這是讓人歡喜的。

眾醉獨醒，飽覽醉態(tài)。這是讓人歡喜的。

眾醒獨醉，哭也由我，笑也由我，說也由我，罵也由我。這是讓人歡喜的。

天地安靜，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伏案作文，敞開胸襟。這是讓人歡喜的。

文思枯竭，不能稱心，出門尋山臨水看云，忽得人情物理，用之筆端。這是讓人歡喜的。

奔波良久，回家?guī)兹諢o事，安居靜養(yǎng)，獨坐書山，心靈歸我，肉身歸我，行臥由我，茶飯由我，無拘無束，放浪形骸。這是讓人歡喜的。

有志者事業(yè)大成，苦心人修得平順。這是讓人歡喜的。

抬頭見喜喜自來，得閑看花花已開。這是讓人歡喜的。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