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可能早已墜入時間的漩渦而無法自拔。
她站在我背后的陰影里勸我:別寫了,整個宇宙都是一個虛擬的存在,你為什么還要虛構一部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都一個星期了,你連一個像樣的開頭都沒寫出來,你不痛苦嗎?放棄吧,像我一樣,寫詩吧。詩,就是詩,不是詩歌,詩一旦與歌為伍,或多或少會附帶些俗氣。只有詩,才會把你的靈魂從紛雜的世俗里拯救出來,你將不再飽受紅塵世事的紛擾。你要知道,靈魂只存在于時間和空間糾纏的坍縮里,在那個維度里,人們的交流不需要語言,有意念就夠了。
她進了浴室。我淹沒在臺燈的光芒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她的話不無道理,像她的詩一樣充滿了哲學和宗教的味道,這讓我想到了柏拉圖、尼采、蘇格拉底、維特根斯坦、莊子、王陽明,甚至還有耶穌和釋迦牟尼。
在文學圈里,她是個很有名的女詩人,可是,我周圍的好多人都說她是個瘋子,她的話我能信嗎?
窗外很嘈雜。有各種汽車的聲音,小孩吵鬧啼哭的聲音,寵物狗和流浪貓的叫聲,以及小區(qū)里景觀噴泉的水聲,這些由空氣傳導而來的聲音把我的世界攪得糟糕透了,我無法集中思想繼續(xù)寫作。她的聲音在浴室內(nèi)外來回游走:“我只是想生一個孩子,一個只屬于我的孩子,或者,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我不需要你負責,不需要一一任何責任。”
“你瘋了嗎?我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蔽覒嵟卮驍嗨I砗髠鱽泶蚧饳C的聲音,我轉過身,她裹著浴巾站在床頭柜邊正在點煙?;鸸庹樟亮怂利惖哪橗?。在此之前,包括我,沒人知道她是一個皮膚白皙、體毛豐茂的女人,飽滿的胸部和寬闊的胯骨使她的腰顯得更加纖細,火光里的她,像一幅十八世紀的油畫。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男人都曾垂涎她的美貌和身體,但他們誰都沒有得逞,反而被她鄙視。她瘋了,他們都這么說。
短暫的凝視,讓我的思緒陷入伏羲和女媧纏繞的上古時代。整個世界就我們兩個人,我們整天游山玩水,無所事事,沒有欲望,沒有紛爭,混沌的世界令我們無比寂寞。在漫長的寂寞里,我們逐漸產(chǎn)生了欲望,欲望使我們產(chǎn)生隔閡,曾經(jīng)的相互纏繞,變成如今的陌生,這真是一件令后世之人感到羞恥和遺憾的事情。從上古回到現(xiàn)實之后,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理想的小說開頭一宇宙正在加速膨脹,我們的地球繞著太陽旋轉,整個太陽系像DNA鏈一樣,呈螺旋狀,向一個未知的宇宙方向,以亞光速飛行,月亮離地球越來越遠,而我們卻渾然不知……
興奮讓我忘記了她的存在。我快速地在電腦上敲下了剛才想好的文字。
“我很正常,時間會證明我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她再次打斷我的思緒。
我怒不可遏?!澳銢]這個機會了,用不了多久,我們?nèi)祟惖乃俣染蜁_到光速,愛因斯坦說過,如果人類的速度能夠達到光速,時間就會靜止。時間都靜止了,你還拿什么來證明自己正常?”
她沒理我。她開始穿衣服,先是內(nèi)褲,然后文胸。我發(fā)現(xiàn)我又錯了,她之前的話誤導了我的思維。我要寫的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小說,可是我都寫了些什么呢?我狠狠地按下了Backspace鍵,光標迅速回到了文檔的起點。同時,我的大腦也一片空白,只有一個黑色的光標在不停地閃爍。
她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準備離開?!拔抑幌胍粋€屬于我自己的孩子,不會影響你名存實亡的糟糕婚姻。真的。我發(fā)誓?!彼_門,出門的瞬間又說:“真的,你別再寫了,世界都是虛擬的,你所構建的現(xiàn)實只能是假的?,F(xiàn)在你要做的,就是反思自己的現(xiàn)實。你,因為寫作而名噪一時,從空氣清新的鄉(xiāng)下調(diào)到紙醉金迷的城里,但是,城市會改變靈魂的品質(zhì),用不了多久,你同樣會因為寫作的默默無聞,再回到鄉(xiāng)下。既然我們都不想成為《變色龍》里的警察,那就只能做那條狗,或者《警察與贊美詩》里的那個蘇比?!?/p>
二
我們常常為虛構與現(xiàn)實爭論不休。這是一個草根詩人與業(yè)余作家的博弈。她經(jīng)常說,詩歌不需要虛構,你只需要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即可,不要觸及任何團體和個體的任何利益,就能達到人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境界,這是一個只有靈魂才能觸及的維度,在那里我們不需要肉體,消滅欲望的最佳方式就是消滅肉體,沒有欲望的生命才是自由的。小說不行,它需要虛構,沒有虛構的小說就像沒有靈魂的肉體。你不要和我說非虛構,虛擬的世界里沒有非虛構。然而,你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在你看來如此逼真,好吧,我允許你虛構,人物、場景、細節(jié),感情、責任、命運,你隨便虛構,你甚至可以杜撰,但是你能虛構良心嗎?你能虛構人性嗎?
我不想和她爭辯。雖然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瘋了,但以我對她的了解,我覺得是那些認識她并說她瘋了的人虛構了她。
有人說,在一次招商宴會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把一杯酒潑向一位大老板的臉,然后,笑著走了。沒錯,就是笑著走的。當時,大家都說她是個神經(jīng)病,壞了招商大事。后來,招商竟然成功了,沒人知道她為什么笑著走了,但領導卻把她夸了個一塌糊涂。此后的很長時間里,她都在怒斥那些正常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她的詩我讀過不少。比如她寫的一首《無題》:…我寧愿做一堵長滿苔蘚的墻/也不愿意做一棵/墻頭上隨風擺動的/招搖的草
再比如她的另一首《無題》:激情來臨時/愛很慌張/愛到高潮處/唇很繁忙/我們用睫毛說話/以鼻息作答…
還有一首更有意思的《無題》:…所有的規(guī)矩都與時間有關/所以,我扔掉了所有的鐘和表/從此,我變成一個沒有時間的人//他們喜歡夸我/我樂于以花為傲/有時候他們也說我而笨/我都承認/所以/我情愿與驢為伍/也甘愿與豬稱兄道弟
其實她的很多詩都標注為《無題》。她說過,對詩而言,無題也許是最好的標題,寫詩的人都懂,讀詩的人也懂,不識字的人聽了也能懂。但是,你見過有小說叫《無題》的嗎?她的反問引起了我的反思,也因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盲目地去寫,我得沉下心來思考,思考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所有作品。我沒想到,一個被人們稱作神經(jīng)病的女詩人(可能人們都不知道她還是個詩人),竟然能對一個非常具有專業(yè)潛質(zhì)的業(yè)余作家提出這么尖銳而深刻的問題。我不能說,說出去就是個笑話,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圈子里。
后來我就離婚了。這和她無關。我父母去世后,鄉(xiāng)下的老宅還在,距市區(qū)二十分鐘車程,上下班也不算太遠,簡單裝修一下,拾掇干凈,再裝上寬帶網(wǎng),一個人住下來安心搞創(chuàng)作,真是愜意極了?;貧w田園是我步入不惑之年后的最大心愿,雖然這有悖于我少年時期的理想。這個充滿矛盾的選擇,讓我對今后的理想和追求產(chǎn)生了無法擺脫的困惑??墒牵Щ髿w困惑,該寫還得寫,至少我得寫完這一部我已經(jīng)構思了好些年的作品。
有一天,她突然造訪我的農(nóng)家雅舍,算不上意外,但還是令我十分驚訝。她在我的院落周圍轉了一圈,建議我在門前那片有杏樹、桃樹、梨樹的小林子間造一個小木屋,再在旁邊搭一個日光溫棚,八米長五米寬就行。這樣,一年四季都能吃上無公害的綠色蔬菜、瓜果,小木屋用來休閑、寫作、品茶,也可以約幾個文朋狗友,喝點小酒。夏天可以乘涼,冬天亦可賞雪。而且,她也會成為這里的常客。她的建議非常好,完全不像一個神經(jīng)病或者瘋子說出的話,我覺得我們還是有共同話題和共同情懷的,我決定聽從她的建議。
臨走的時候,她猶豫再三,最后還是給了我寫作上的一些建議:“如果你一定要寫,你可以先看看《山海經(jīng)》《周易》《時間簡史》《圖騰與禁忌》,再讀一讀魯迅、馬爾克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也行,我喜歡他的詩。我的意思是,過于真實的東西,反而讓人覺得虛假,你完全可以寫一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不必像卡夫卡那樣,一開始就把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一個巨大的甲蟲,這個東西再大,它也只是個蟲而已,你可以讓自己變成《山海經(jīng)》里的任何一個物種,只要不是人,都行?!?/p>
她提供的思路的確是個可行的選擇,如果我一開始就這么寫,就不必顧忌那些難以調(diào)和的社會矛盾和特定的人設,也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寫得這么痛苦和艱難??墒悄顷囎游业男≌f已經(jīng)寫了將近三萬字,我難以割舍啊,盡管它還沒有一個理想的開頭,甚至連個正經(jīng)的題目都沒能確定下來。
她走了??上驳氖?,這一次她竟然沒有再提生個孩子的事。我們認識差不多十年了,確切的時間和具體的事件我不記得了,總之是在一次與文學有關的活動或會議上認識的。那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多人稱我為作家了,而她才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丫頭,頂多算是個文學愛好者。當時我還沒有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我不明白,她那個時候為什么不和我提生孩子的事呢?(忘了說了,她現(xiàn)在還是單身,沒結過婚的那種單身,也許叫剩女更貼切。)顯然,這是年齡的問題,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的差異常常令人困惑。我應該還在時間的漩渦里發(fā)呆,否則我不會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的她,以及她的思想,來拷問十年前的她。況且,不同時段的空間,物質(zhì)的構成也不相同。以我之見,思想也是一種物質(zhì),它大概率與血液融為一體,奔流不息,類似于靈魂依附于肉體。既然物質(zhì)和能量能引起時空彎曲,那么,時間一定不會等閑視之,它和空間相互糾纏,科學家不得不賦予時間以形狀。而目前,我的時間就是一個巨大的形如漩渦的東西,我深陷其中。
三
一個月后,我的小木屋已經(jīng)建成,日光溫棚也搭好了。時值初秋,來不及種瓜果,我就種了些菠菜、蘿卜、洋蔥、韭菜、蒜苗、筒蒿、白菜。小木屋里配備了藤椅、茶桌、酒具等休閑設施,一應俱全,最里面還有一張木質(zhì)單人床,上面胡亂擺些書籍,還有一把我大學時期彈過的吉他,足以用來粉飾高雅。
最終,我還是聽從了她的建議,忍痛刪除了之前所寫的那三萬字病稿。這種痛,絕不亞于一個尚未生育,就要面臨子宮切除的女人之痛。我模仿馬爾克斯,從一個遙遠的午后開始寫起,那時候她懷揣夢想,以絕對站立的姿勢勤奮工作,多年以后,她迷失在理想和事業(yè)發(fā)生嚴重沖突的荒漠里,發(fā)出無限感慨:到底是誰把我改造成一個躺得很平的人…
一個小雨綿綿的下午,她又來我的鄉(xiāng)村雅居,在溫棚里看了一遍,問我“為什么不種草莓?”我愣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草莓似乎產(chǎn)自南方。她罵我笨,頭像個瓠子一樣就知道寫。我很無語,不想和她討論我并不擅長的種植,況且,我種的菜還都沒有發(fā)芽呢。我想,還是先讓她看看我重寫的小說吧,盡管我只寫了個還算像樣的開頭,不到五千字。我打開手機,將文本發(fā)給她。微信提示音響了,她說:“還是算了吧,我只是個寫詩的,根本不懂小說?!蔽铱吹贸鰜?,她今天的狀態(tài)很差,像一盆很久沒有澆水的綠蘿,蔫不拉幾的。
我問她出什么事了?為什么變得這么悲觀?她說:“沒什么。最近老做些稀奇古怪的夢,總感覺還有另一個自己?!彼杨^抵向我,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非常撩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閑心操多了吧?”
“你這是弗洛伊德的解釋。我的夢稀奇古怪,荒誕不經(jīng),和潛意識無關。也許只有周公能解。”
我們竟然聊到了夢,這是多么無聊的一個話題啊。我是個夜夜都會做夢的人,有時候在辦公桌上打個盹都會做夢,為此我非常苦惱。
“咱們還是談談寫作吧。夢這個東西,就算是現(xiàn)實的隱喻,那又能怎樣?”
“我也沒奢望夢能給現(xiàn)實帶來什么,我只是覺得每一個夢都不是空穴來風,它一定暗示著什么。如果說,夢是靈魂脫離肉體后在另一個維度的活動,那我愿意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而在另一個時空里必然還會存在另一個我。當兩個平行時空發(fā)生重疊或者碰撞的時候,就是夢醒的時刻。否則,靈魂回不到本體,夢就無法醒來?!?/p>
她的話不得不讓我對她的精神狀況產(chǎn)生擔憂。這完全是一個精神障礙或者癥患者的表現(xiàn),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讓她變成現(xiàn)在這樣。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樂觀向上,積極進取,富有悲天憫人情懷的人,為什么她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不但憤世嫉俗,還喜歡打抱不平?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領那份旱澇保收的工資,遠離是非,與世無爭,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嗎?
我不敢說她神經(jīng)病,也不敢說她瘋了,我說:“弗洛伊德通過解析夢境,分析造夢者當前的精神狀況,其核心是潛意識作用于夢境的表象,而周公,更多的則是通過夢境來預測未來的吉兇,可是你,卻大膽地引入了平行宇宙的概念,為你的重大發(fā)現(xiàn)我們慶祝一下吧。”我去茶桌那邊備酒泡茶,她摸了一把床上的吉他,發(fā)出375263的旋律。那是一把陳舊的面單吉他,時間改變了它的品質(zhì),因此回音并不綿長。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神經(jīng)???”
“沒有,你可能是太敏感了。以前我也這樣,后來活明白了些,盡量保持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心態(tài),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都不用關心,只關心寫作。”
“那你還寫什么狗屁小說!什么都不關心,你是靠想象寫作的嗎?”
我啞口無言。難道我真的是全憑想象寫作?她像一只生氣的母雞那樣,在我的小木屋里轉來轉去。我想安撫她,又怕她更加生氣。
“要不你今天就別回去了,咱們深入地聊聊?你看這天氣,細雨綿綿,多么浪漫,是個喝酒聊天、談情說愛的好天氣?!?/p>
她上下左右環(huán)顧了一圈木屋,說:“這個木屋造得不錯,只有屋頂做了防水,四壁沒有密封,雨水卻進不來,符合我構想中的小木屋。防腐木板和屋頂上的仿真稻草是你從網(wǎng)上購買的嗎?”
我說:“是的,防火,防水,不發(fā)霉。”
她好像忘了我們剛才談論的事,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小木屋冬天如何御寒取暖,她卻轉而問我:“你知道嗎?聽說最近武松又上景陽岡了,我估計隱藏在景陽岡的那些蒼蠅們又要寢食難安了?!?/p>
近兩年來她總是這樣,說話完全沒有主題,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有時還會突發(fā)奇想,講一些離奇古怪的事。
我不耐煩地說:“別瞎操心了,你先考慮考慮晚飯想吃什么,我來做?!?/p>
她遺憾地嘆息了一聲,說:“你們這些寫小說的,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感情和道德標準去寫別人的故事,我們寫詩的不一樣,寫的都是自己的感悟。我不太喜歡敘事詩,也不喜歡純粹的贊美詩?!彼@然又跑題了。
我說:“先準備晚飯吧,吃完飯咱們好好聊?!?/p>
“那就蔥爆羊肉吧。據(jù)說,這道菜很壯陽,你也吃吃,也許能把你頹廢的欲望重新喚醒?!彼殉燥埡陀兜搅艘黄?,我知道她說的欲望是什么,這讓我開始懼怕即將到來的夜晚。雨還在下,浪漫肆意流淌,其實我一直很期待這樣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作為旁觀者,她一定覺得我躲在這里,打著寫作的幌子,做著逃避現(xiàn)實的勾當。實際上,她可能忽略了自己也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因為我從來沒有逃避過她。其實我根本沒有逃避任何東西,我只是在咀嚼生活,反思現(xiàn)實,只不過我所采用的方式是沉默和淡出權利的視野。
我說:“好,以后全聽你的。壯陽?!?/p>
四
我在鄉(xiāng)下老家零零碎碎住了兩月有余,溫棚里所有的菜都出苗了,而我的小說卻毫無進展,為此我十分焦慮。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在興奮之余又陷入漫長的惶恐。一天晚上,我刷朋友圈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寫小說的哥們,在朋友圈里轉發(fā)了詩刊最新一期的目錄,里面竟然有她的一組詩,我立即轉發(fā)到自己的朋友圈,然而她的朋友圈里并沒有這條信息。我只好發(fā)微信祝賀她又上詩刊,但是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也沒有收到她的回復。我只能打電話給她,竟然是關機。我慌了,徹底慌了,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慌過,那是一種痛心疾首、捶胸頓足、悔恨交加的慌。我們的私交過于隱秘,以致于我不知道該如何打聽她的近況。
我只能等。除了等,我黔驢技窮,無計可施。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胡思亂想,我也一樣。除了工作和寫作之外,我對她的家庭背景、私人生活了解得不多,我只知道她三十二歲了還沒有結婚,不結婚的原因我問過,她不說。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是個極端的人,作為女人,特別是一個美麗優(yōu)雅的女人,冷傲、善良、特立獨行、愛憎分明是她的特點,也是優(yōu)點,但是冷傲,讓她的人際關系顯得格外簡單卻不失品位。從這些特征來分析,她不可能走極端。也許社會能逼她躺平,但不足以將她“社死”。她是個懷揣夢想的女人,過分的理智和耿直讓她陷入社交的困境,她和我們這些假寐裝睡的人不同,年輕是奮斗的資本,這讓她有足夠的勇氣去反抗,有足夠的時間去熱愛。遲到的婚姻,未盡的詩意,以及她屢次批評我寫作的虛偽,就是最好的證明。
三天過去了,依然沒有她的消息。我回城里瞎找了一天,一無所獲。最后不得不打電話問她單位,單位說她有事請假了。這算是個好消息,畢竟,想要消失的人沒必要請假。我沒去過她家,也不知道她家的確切住址,沒地方可找,又問了幾個好友,也無人知曉。
我繼續(xù)等,在鄉(xiāng)下老家的小木屋里等。夜不能寐的日子太難熬了,小說寫不下去,書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半睡半醒之間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卻沒一次能夢到她??礃幼痈ヂ逡恋碌慕鈮衾碚撘仓档脩岩?。
后天就是國慶節(jié)了,她會不會提前請假,連著國慶長假去旅游了呢?我記得她說過她想去西藏,在那個最接近神靈的地方,做一次心靈的朝圣,沿著倉央嘉措的足跡,重新編織她瀕臨死亡的愛情。
也許,她真的去旅游了,沒有比這個推測更能合理解釋她的失聯(lián)了。想到這里,我的心立刻豁然開朗了許多,我想,今夜應該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了。
五
十月九號早上,她給我發(fā)了條信息:我想在小木屋里住幾天,可以嗎?
已經(jīng)失聯(lián)十數(shù)天的她,突然發(fā)來這么一條信息,就像天眼射電望遠鏡接收到神秘的宇宙脈沖信號一樣,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恐慌。
我疑惑著問她:真的是你嗎?
她回復:我愛你。從第一次見你開始。
我發(fā)了一個喜極而泣的表情包過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來小木屋的那天,神情有些委頓,流露出一種病態(tài)的美。我們沒有談小說和詩歌,也沒有談宇宙和時間,我們只談愛情。談得非常冷靜,非??酥啤?/p>
她就是這么一個倔強卻又懂得克制的人,但此刻,她的外表再怎么冷傲,也無法掩飾她內(nèi)心的柔弱,除了愛憐和疼惜,我毫無辦法。
進入十月,西北的夜晚比白天要涼很多,她懷里抱著暖寶,坐在茶桌旁邊的藤椅上,我找了一條毛毯把她裹了起來。她笑著說:“我又不是坐月子,裹這么嚴干嘛?”
“你的氣色看上去很不好,還是暖和些好?!蔽以噲D把話題引到她失聯(lián)的那些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聊著聊著居然聊到了俄烏戰(zhàn)爭、巴以沖突和臺海危機,她問我:“世界這么混亂,我們卻活得如此安逸,你說,如果真有外星人,他們會不會看著地球人打架而不干預?”
我說:“你怎么老喜歡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奇怪嗎?”她的反問其實不需要答案,只是為了合理地過渡到下一句話,就像她失聯(lián)的這一段時間,或許也是為了某件事情的過渡。果然她又說開了,“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人性。我覺得人性的本質(zhì)是壞的,我把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發(fā)現(xiàn)自己用心做過的壞事比好事多很多,而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做的就是,用無比虔誠的心念,去詛咒那些我們不喜歡的人和事,比求神拜佛還要虔誠。你想想,你有沒有用如此虔誠的真心祝福過別人?”
這真是個細思極恐的問題?;叵胍幌逻^去的點點滴滴,還真是那么回事,比如罵人,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后,我們總是在誠心誠意,掏心掏肺地罵,而祝福別人,我們總是顯得虛情假意,和罵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你說的沒錯。網(wǎng)絡暴力就是最好的證明。我真想不出來自己做過什么好事,但我必須承認自己做過很多壞事。打架、罵人、偷窺、盜竊,甚至出軌?!?/p>
我說了實話,她很驚訝,皺著眉頭問我:“你還干過偷窺、盜竊、出軌的勾當?”
“偷看美女難道不算偷窺?精神出軌難道不算出軌?小時候偷別人家樹上的蘋果、杏子,刨人家地里洋芋,摘人家豆角,偷同學的鉛筆橡皮,這種小偷小竊實在太多了?!?/p>
她笑了,有蔑視的味道,顯然對我多此一舉的解釋很不信任,但她并沒有深究我的劣跡。她說:“所以,如果有外星人,他們只會看熱鬧,不會干預地球人打架。除非地球是他們囚禁壞人的監(jiān)獄或者殖民地?!?/p>
我給她燉了烏雞湯,是今天特意為她買的農(nóng)家散養(yǎng)雞,營養(yǎng)價值不錯。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又談到了寫作,她說:“我寫詩,是因為活得太壓抑,更多的是為了宣泄,你呢?”
除了愛好,我真不知道自己寫作到底是為了什么。我是個靠工資生活的人,寫作只能算是業(yè)余愛好。如果連衣食住行都解決不了,誰還敢大言不慚地暢談自己的業(yè)余愛好呢?當然,我肯定不是為了宣泄,寫小說那么辛苦,與其說是宣泄,還不如說是遭罪。我只好說:“寫著玩唄,萬一寫出名了呢?”
“出名了又能怎樣?千古流芳和遺臭萬年一樣出名,既然不能千古流芳,你為什么不選擇遺臭萬年呢?這說明你是個心懷夢想的人。夢想,才是我們活著的理由,哪怕只是純粹地為了活著而活著?;钪?,也是一種夢想。”她的話雖然悲觀消極,卻也顯得特別有理和現(xiàn)實,我真的無言以對。她喝了一口雞湯繼續(xù)說道:“這是一個網(wǎng)紅的時代,這是一個沉默的時代。網(wǎng)紅帶壞了孩子,沉默帶壞了大人。而AI必將造就新一代游手好閑的人,你信嗎?”
她的思想肯定出了問題,這不是一個正常人對現(xiàn)實的認知。我真懷疑她已經(jīng)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或者瘴癥。
“為什么會這樣?你這些天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告訴我,行嗎?我們可以共同面對?!?/p>
“以后你會知道的?!彼淹敕诺讲枳郎?,向屋外鱉了一眼說,“溫棚里的菜長得怎么樣了?陪我去看看吧?!?/p>
我無奈地瞅了一眼黑不見底的門外,說:“明天吧,現(xiàn)在太晚了。”
她說:“植物都是在夜間生長的,關掉所有的燈,靜靜地待在溫棚里,一定會聽到植物生長的聲音?!?/p>
此刻的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產(chǎn)生恐懼,然而我又不能說她神經(jīng)錯亂,夢言吃語。我只好把我夜間防寒的軍用黃大衣給她穿上,陪她去溫棚里竊聽植物生長的聲音。
六
她在我的小木屋里住了一周,氣色恢復得不錯。她回城的那天又提到了孩子的事,而且還特別強調(diào),她真的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只要是真心愛著的人,結不結婚都不重要,反正在別人的眼里,自己可能早已是個非常不堪的女人了。
她這么說,顯然是在強調(diào)人性的惡。我理解她,對于一個三十多歲還未結婚的女人,經(jīng)常參加一些迎來送往的應酬,別人會怎么想?能往好處想嗎?然而,她近一段時間的奇談怪論,總是有意無意地影響著我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我之所以一次一次地刪除我尚未開篇就面臨天折的小說,完全是受了她的影響,她的言論(或許是歪理),讓我的三觀開始淪陷,讓我先前構建的小說框架、人物設定、現(xiàn)實意義及其隱喻全面崩塌,甚至還挫傷了我繼續(xù)寫下去的勇氣。
不久后,我從圈內(nèi)的朋友那里聽來一個我無法相信的消息,他們說她結婚了。這怎么可能,她離開我的小木屋不過十來天,怎么就結婚了呢?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會在這么短的時間能夠結婚。我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就像我不相信別人說她瘋了,有神經(jīng)病一樣,但是有那么多人在說,難道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是清醒的嗎?我發(fā)微信祝她新婚快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我知道我的祝福不是真心的,特別是早生貴子,對她來說,那就有些諷刺的味道了。在這一刻,我把人性的惡表達得淋漓盡致,又恰如其分。
幾個小時后她才給我回了信息,就六個字:謝謝你的祝福。其實她完全沒必要回復六個字,“謝謝”兩個字足矣。然而,這多出來的四個字,卻深深地傷害了我。
她說得沒錯,人性的本質(zhì)是壞的。因為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心里一直在罵她,罵得波瀾壯闊,又無比真誠。后來我居然把自己罵醒了,我發(fā)現(xiàn),人這一生,一邊在挖空心思地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真善美,又一邊在竭盡所能地隱藏自己的假丑惡?,F(xiàn)在我就是這樣的人,也許我一直是這樣的人,只是我不愿意承認罷了。在我看來,人和動物其實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只不過人比動物更會偽裝自己而已。
我開始心無雜念地寫自己的小說,感覺寫起來比以前順暢多了。
立冬前下了一場小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天半,地氣潮濕,加上入冬前氣溫驟降,搞得小木屋里十分陰冷。我花了一天時間做好了過冬取暖的各種準備,并提前開啟了過冬模式,生了爐子,備了電暖,電熱毯,潛意識里似乎在為某個人或某件事做準備。以前我經(jīng)常批評前妻,有些東西家里盡量不要備著,特別是藥劑一類的東西,你備了,那就意味著要生病。你想想看,一個好端端的人,家里備很多藥,那不是等著害病,還能是干嘛?事實證明我的這種毫無道理的歪論往往會變成現(xiàn)實。
果然,立冬的那天下午,她和冬天一起來到了我的小木屋,我的歪論又被證實了。她把自己的行李箱往我的床邊一放,摘下口罩,神秘地對我笑笑,然后這里翻翻,那邊看看,時不時地還會聞一聞嗅一嗅,像個出差回來的女主人一樣,檢查家里有沒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
我說:“你干啥?。俊?/p>
她說:“沒干啥呀,我就是看看家里有沒有別人來過?!?/p>
“神經(jīng)病!”我終于敢罵她神經(jīng)病了。罵完,我心里格外害怕,又說不上害怕什么。
她居然沒有生氣,還問我小說寫得怎么樣了。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情況,搞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們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會兒,她說:“國慶節(jié)前,你去我單位找過我嗎?”
我不情愿地說:“沒有,打了個電話而已?!?/p>
她眼珠子快速轉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說:“很好?!?/p>
我問她好什么?她說:“沒什么。人們總是愿意相信虛構的東西,特別是你們這些寫小說的,一味地沉浸在自己虛構的故事里—自娛自樂?!?/p>
我有點汗顏,心里感到非常不安。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她失聯(lián)的那幾天,除了給她單位打過電話,也沒做過任何對她有不利影響的事。難道那幾天真的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嗎?最終我還是忍不住質(zhì)問她:“別扯那些沒用的,你說,你失聯(lián)的那些天到底干嘛去了?”
她云淡風輕般說:“旅游結婚?!?/p>
我簡直驚呆了,她失聯(lián)的那些天,我什么情況都考慮過,包括旅游,但是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去旅游結婚。我像被人打了悶棍一樣,腦袋嗡嗡的,她又來了一句更雷人的:“我虛構了一場婚姻一受你的影響。我回單位銷假的時候告訴他們,我結婚了。旅游結婚。”
“這你也敢虛構?結婚是需要對象的!別人都無所謂,那你父母呢?”
“所以啊,我只能來找你,你就是我虛構的愛人。你不愿意嗎?”
我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五味雜陳,是那種只有聲音,沒有笑容的干笑,“哼,哼哼”
她無視我的笑聲,右手托著腮幫,側臥在床上,凸起的胯骨像一座驕傲的山峰,仿佛在向我示威。
“我計劃明年這個時候,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從現(xiàn)在開始,你必須戒煙戒酒,咱們備孕?!?/p>
我低著頭,小聲罵她:“你這個瘋子…”罵聲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先后陷入漫長的沉默。也許,此刻我所思考的問題,正是我們認識以來,這十年間,她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七
“一天早晨,我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躺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高高隆起的腹部早已將被子掀翻。她睜開惺松的睡眼,驚訝地看著自己裸露的、渾圓的、發(fā)亮的肚皮,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詭秘的笑意?!?/p>
這是我第十二次重寫的小說開頭。她夸我寫得非常好,比卡夫卡高明,特別是最后一句中“驚訝”“竟然”和“詭秘”三個詞用得簡直太妙了,一下子就把讀者的好奇心給抓住了。如果刪掉這三個詞,那小說的神秘感和意味就完全變了。
我同意她的評價。隨后,她花了一頓飯的時間,看完了目前我所寫的文字,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小說還沒有題目。她說:“要不你小說的名字就叫無題吧,反正你也不知道后面要發(fā)生的故事。”
我說:“未嘗不可呢?寫一部小說的變數(shù)很大,往往在寫作的過程中可能會完全背離最初的構想,就像我們當初構想的人生規(guī)劃一樣,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隨心所欲地過完不可預知的一生呢?”
她拍了拍我的腦袋,說:“親愛的,你越來越接近現(xiàn)實了,我很欣慰?!?/p>
這一幕場景發(fā)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正午,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戒煙戒酒有些時日了。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