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鳴，本名黎永泉，云南永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橡皮泥》，中篇小說集《在水邊眺望愛情》等。曾獲《滇池》文學獎、云南省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基金獎。。

一

初夏的一個周末，補了半天課的少年在山路上走走停停，聽樹林里鳥叫，看路邊花開的模樣，或伸手捉一回落在草葉上的彩蝶，或追一陣在草叢間晃了晃身影的長尾野雞路邊的荒地，早就長滿了雜草青蒿，還稀稀拉拉自然長成了幾棵樹，一人多高。放眼望去，周圍山上的草木都在瘋長。山路還在，但路面變得灰暗，有的地方都被兩旁的青草覆蓋了，走起路來只見草動，看不見腳。

西垂的太陽刺眼。家在坡腳下，看得見的那小河對岸。平地上，稀稀拉拉的莊稼包圍著幾個風雨中頹傾殘破的院落，奶奶一回來，路邊的破敗老屋就又冒出了一些煙火氣。

少年蹦蹦跳跳地下到山腳，小路拐彎就是河邊橋頭。巨大的鵝卵石遍布河道，河水左拐右拐地在鵝卵石間潺潺流動。不遠處河道拐了個彎，河水在彎道處積成一個深潭。

一座并排固定了三根松木的簡易木橋，可容一人走過。少年忽然慢慢蹲下，腳前銹跡斑斑的松木抓釘上，一只很大的螳螂，兩條長著暗褐色鋸齒的長臂抓住了一只蜻蜓，拱在頭前，準備嚼食，很像學校里那胖子把臉湊到自己頭前來，瞪圓了眼睛的樣子。

少年扯了根草莖掐成兩截，左右手朝兩邊挑動螳螂的長臂，要將蜻蜓從螳螂的魔爪下救出。面對搶奪，螳螂警覺地聳聳頭，又退后兩步，將手中的獵物抓得更緊。再看，蜻蜓修長的尾部早被夾斷了。即使螳螂松開，蜻蜓也活不了了。少年沒了興致，慢慢走過橋。

橋頭一側(cè)是以前張復新家的竹林，面積越來越大，越長越密，路都快要被封住了。少年打量著竹林想，也許可以做點什么編籃筐、篩子、簸箕，我可不會…砍竹子賣…可我一次也扛不動兩棵…竹子太長，路又遠…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蒼老的吆喝。少年一激動，一路小跑，進門看見奶奶在豬圈門口忙，手舞足蹈地叫道，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回頭，滿臉的皺紋都是笑意，孫子回來嘍好，我先喂豬。

少年從書包里拿出一包東西，扔下書包回頭就走，說，我去看看猴子。

都曉不得你是牽掛奶奶多些，還是牽掛那些猴子多些奶奶依然在笑，看看孫子匆匆出門的背影，又忙回頭去罵爭食的豬。

二

棲居在這片山林里的猴，仿佛知道少年今天會來，早就聚在了村背后的樹林邊緣處。遠遠看見少年爬坡的身影，猴們就開始大呼小叫，直到少年走近。

少年將手里的糖果一猴一顆地分發(fā)完，靜看猴們吃糖。一只小猴子不會剝包裝紙，糖果幾次掉在地上，終于被一只半大公猴搶了去。小猴子不敢去搶奪，只好轉(zhuǎn)身來抓緊猴媽媽，看其他猴子剝?nèi)グb紙，咬得咔吧響。

猴王是只白眉公猴，吃完糖，還舔了舔包裝紙，發(fā)現(xiàn)沒什么味道，于是丟開紙片，按著少年的頭，要幫他抓虱子。

少年抬手護著頭笑罵道，我頭上才沒有虱子，你這個老東西……

白眉公猴茫然地看著少年。少年換了個地方，坐在一塊石頭上，掃了一眼猴群，問道，疤痢呢？咋不見疤??？

白眉瞬間激動起來，揮舞著左右肢比劃，又吱吱吱叫喚，表情夸張，嘴巴大張，露著兩顆尖尖的白牙，在少年面前連轉(zhuǎn)了三個圈。少年腦海里迅速顯現(xiàn)出一幅圖景：一條大蛇開始纏繞疤痢，疤痢在竭力掙扎，大蛇越纏越緊，可憐的疤痢終于斷了聲息，只剩下芭茅山冷冷的風聲和猴群驚恐激憤的尖叫在樹林里回蕩。

少年看著白眉說，疤痢被蛇吃了？

白眉激動地圍著少年繞了一個圈，又在少年面前坐定，左手伸到后背上撓了撓，定晴看著少年。少年說，你們怎么不跑開啊？蛇又跑不過你們！

白眉委屈地看著少年，吱吱地叫了一聲，臉上籠罩著悲戚。整個猴群瞬間安靜下來。又一個畫面閃現(xiàn)出來，蛇埋伏在樹下的枯枝間，閃電般偷襲了從它前面奔過的疤痢。少年有些傷心，說，蛇就敢欺負你們個子小。疤痢的個子更小…他想了想說，我教你們用棍子打蛇。

少年起身，走出十幾米遠，在樹林邊緣的野竹叢中扳斷一根枯竹，折斷竹稍，上下左右揮舞著朝回走，虛空里發(fā)出呼呼的響聲。猴群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少年又呼呼帶風揮了幾下竹竿說，再看見蛇，你們用這個打。

白眉一臉凜然，猴群又吱吱叫著引出一陣騷動，離白眉近的一只母猴朝旁邊躍開幾步，扭頭看著少年。少年說，我爹說，打蛇要用竹竿。竹竿打在蛇身上，蛇會骨頭酥，就不敢動了。

白眉聽懂了，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樹枝，也揮了幾下，但既無方向，也無準頭。少年說，那個不行，要用這個。白眉接過少年遞給它的竹竿，猶疑地看看少年，揮了幾下，也呼呼帶風，但聲音短促，竹竿乏力，毫無準頭。打在地上，竹竿都脫手了。白眉忙撿起來，像抓了個寶貝大笑起來。

猴群看著白眉發(fā)出一陣騷動，一只接一只喔喔喔地叫起來。

這里是樹林的邊緣，一側(cè)長著漫山遍野的野竹叢，一側(cè)是灌木叢。麻栗樹很多的灌木叢里，夾雜著不少這些年才長起來的又高又直的云南松。少年躺在那棵倒伏在地上的大樹干上，睞眼看著樹梢。陽光從枝葉間照射下來，樹冠變成了斑斑駁駁的陽光碎影。森林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腐朽味道，但林間的潮濕氣息絕不像在江邊那么焦燥枯干。那只小猴在他旁邊爬上躍下，后來干脆坐在了少年的肚子上，品咂著手中兩片樹葉的味道。少年打了個噴嚏，小猴嚇了一跳，撐著少年橫搭在眼前半遮著臉的手臂躍過去，奔向母猴。

白眉握著竹竿，左蹄右跳揮打那叢低矮的灌木，呼嚇呼嚇地越打越激憤。它是把灌木叢當成那條蛇了，少年想。

自從猴群大鬧鎮(zhèn)中學之后，讀書還是不讀書就成了個問題盤桓在少年的心頭。他無力判斷對錯，無法預知后果，所以做不了決定，只好耐心等待一個機緣，讓命運來引導自己。一陣焦躁，就對猴群說，我回家了，下星期再來。猴群又一陣大呼小叫，目送著少年離開。

太陽已經(jīng)落山。走進大門，聞到奶奶的飯菜香，肚子忽然嘰里咕嚕響起來，于是喊道，奶奶，我餓了。

等你吶，早就吃得了，奶奶在廚房里說。

廚房里火塘光黯淡，外面是山風嗚嗚，林濤陣陣。微弱的火光照射著奶奶的臉，卷縮的身軀仿若一個枯樹樁。少年忽然意識到奶奶其實已經(jīng)很老了。少年心一顫，明白總有一天自己會在這爛田河子然一身，只能與那些猴子為伴。他突然急促地說，奶奶，你要活一百歲嘎，我長大些就去掙錢來養(yǎng)你……空……空……空……

少年咳完，看見奶奶老淚縱橫。她抹了一把眼睛，努力笑著說，好，好，好，奶奶陪你活到一百歲，你看奶奶的棺材板都還沒準備呢…

太陽都快照到村里來了，少年才起床來。他瞇著眼看看東邊山坡，依然是太陽沒照到的暗影。他閉眼深呼吸幾下，又感覺到了晚上不上自習，早上不用跑操，不必每天面對那幾個惡狠狠的同學面孔的日子既舒服又安全自在。

奶奶已經(jīng)做好早點，招呼他快去洗臉刷牙。

他才在火塘旁坐下，奶奶就說，你昨晚夢見什么了呢，笑得咯咯咯的。

少年說，我在跟那群猴子玩。那猴王給我講猴子的故事，還翻跟斗給我瞧。

奶奶說，猴子還會講故事，你真是做夢了。

少年說，反正它們說什么我曉得。

奶奶說，那群猴子，有幾回跑到屋背后來，被我趕跑了。

少年說，它們是來找我的。下回你別趕它們了，它們可聽我的話了。

奶奶說，聽你的話也別老想著跟它們玩。猴子再聰明也是畜生。

少年想了想說，曉得了。有一只小猴子被蛇吃掉了，那猴王跟我說起來好傷心。我教它們用竹竿打蛇。

奶奶說，蛇不吃猴子，也會吃別的，否則還不得餓死啊。你不要幫這一物去降伏那一物，也不要幫這一物去吃那一物，就誰也怪你不著。你把換洗的衣服脫下來，我?guī)湍阆春?。衣服，總要穿干凈。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

少年說，曉得了?？墒牵也幌胱x書了。我想去打工，掙錢來養(yǎng)你。

奶奶嚇了一跳，提高了聲音急道，亂說！你才十三歲，打什么工？你瞧你這雙細手桿桿，活都還干不動。別亂想，啊…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才會有出息。

少年不說話。

三

母親死的時候，少年才八歲。印象里，母親不是坐在堂屋門口不停地咳嗽，就是躺在床上咳嗽，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后來，母親開始咯血，就再也起不了床了。母親咳出來的東西，就吐在床邊給她準備的裝滿灶灰的塑料盆里。他給母親換灶灰時，看見有咳出來未被灶灰吸附的血塊。

母親這樣咳了半年，就死了。

有一個星期天早晨，他一進廚房，奶奶就背對著他開始嘮叨，我又夢見你媽了。我想見見你爹，反而見不著。倒是你媽經(jīng)常會來找我。要我這樣，要我那樣。唉，你媽就放心不下你。你有沒有夢見過你媽啊？

少年已坐到火塘旁邊來，順手朝三腳架下添了幾根柴，說，沒有。

奶奶說，你媽只會來找我…也是，你的事，她不找我找誰去…

少年說，我媽要干什么？

奶奶努力回想，少年眼巴巴地看著她。奶奶皺皺眉頭說，唉，我又忘了。老了，一點記性都沒有了。醒來還清清明明的，合了一陣眼，起床就想不起來了。

少年說，等你再夢見我媽，你把我叫醒，先講給我聽聽。

奶奶說，好……你睡得呼呼呼的，我都不忍心叫醒你

母親死后不久，村里第一批搬遷戶就搬到江邊的移民新村去了。父親也想搬到江邊去住，他說，政府差不多是白給你一套房子，怎么能不要？可他達不到當時搬遷的條件。他為此憤憤不平。母親在世時和父親去深山處開挖了好多地，一年有半年住在山上種地。父親重回山里去種他的苞谷、土豆。冬春農(nóng)閑時節(jié)，到附近村鎮(zhèn)打打工，春末再回山里種地。這些年，父親多了一件事：找野生菌。他說，如果運氣好，賣野生菌比種苞谷、土豆收入還高。

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去爬那道大石崖。他們說，他是想抄近道吧。不管是不是，父親確實從那大石崖上掉下來摔死了，骨頭斷了，但頭上血淋淋處才是致命傷。撿菌子的人奇怪石壁的樹上掛著個竹籃，過去察看才看見了父親，于是來村里報了信。幾個男人用毯子把父親裹了抬回來，用給奶奶準備的棺材裝殮了，將他埋在母親的旁邊。

祖孫倆當年就成了重點幫扶的掛鉤貧困戶，隨第二批搬遷戶一起住進了移民村。

可過了一年，奶奶就悄悄回爛田河了，幸好老屋還可以將就著住。一開始怕別人說閑話，奶奶會隔三差五回移民村去住幾天。后來養(yǎng)了雞豬脫不開身，也就顧不得別人說什么了。她神秘地壓低聲音對孫子說，你將來上學娶媳婦，還不知要花多少錢呢…我們悄悄地回到這里，有田有地的，吃的我還種得出來，政府給的就省下了…

少年被奶奶的一臉鄭重說服，便將就奶奶，平日里住校，周末獨自翻山越嶺回到爛田河老屋陪奶奶。

房前屋后的荒草越長越深，背后的山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七八只猴子。一開始，少年只是遠遠地看它們，猴群對少年也頗忌憚?？瓷倌旰翢o惡意，猴群開始接近少年。少年喜歡跟它們玩耍，暑假在家，甚至一起在河里抓過青蛙，在荒坡上摘過野果。少年跟猴們打打鬧鬧，也可以和白眉猴王聊天，儼然猴群的一員異類。周末，少年會把省下的零用錢買成糖果給猴群帶去。

這年秋天，少年因為考試復習三周沒回爛田河。然后就發(fā)生了猴群大鬧沿江鎮(zhèn)中學的事。

第二節(jié)課剛開始，教學樓外忽然來了一群猴子。一只白眉公猴尚顯自重，只在窗戶外張望，兩只小猴卻著急得很，在一樓的窗臺上跳上跳下仔細朝教室里瞅，好像在尋找什么。一見猴子，學生們開始竊竊私語，老師也停止講課，看著這群猴子。一只小猴突然咚一聲從窗戶外跳到課桌上來，引出了幾聲驚呼。那猴子張望一陣，敏捷地躍出了窗戶。不一會，隔壁教室里傳來一陣驚呼。老師急出門去看，同學全聚到窗前，看不見，于是跑出教室。大家看見隔壁班的女老師站在教室門口，一臉驚恐地顫聲高叫著保安。那個班的同學也跑出了教室。大家擠在窗前，看見猴子圍著一個男生。一只白眉公猴坐在男生身前的課桌上雄視著周圍，其他猴子則一律好奇地拿起課本、文具盒搖一搖，咬一咬，就隨手丟棄。片刻間，教室里一片狼藉。那男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色尷尬，惶然無措。

這么熟，他養(yǎng)的吧？看到那只爬在男生肩上的小猴子，不停地揪扯著他的耳朵、頭發(fā)，教室外面一陣竊笑。一個男生忽然說，看不出，你是齊天大圣??！

走道里一陣嬉笑。

幾個保安氣喘呼呼地趕來，手里拿著各種安保器械，看到這一幕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白眉猴王感覺到了一絲危險氣息，警覺地叫了一聲，猴群一律扭頭看著保安，氣氛開始緊張。

這時，校長也擠進了教室。掃視一圈，猜了個大概。問少年，是你的猴子？

少年吃了一驚，說，不是……是……我的……

校長說，到底是還是不是？

少年怯怯地看著校長，本想說是我朋友，又覺得不妥，一緊張，什么都沒說出來，臉脹得通紅。校長瞪了少年一眼，叫道，同學都出去！門窗關(guān)上，全部抓住…簡直不像話。

剛擠進教室的同學又一個個躡手躁腳朝外退，生怕被猴子看出意圖，有人開始順手關(guān)窗。

少年驚慌著，牙齒咬住嘴唇，終于對著白眉大叫，快跑！猴群忙了怔，但沒動。少年又叫，快跑！起身就朝教室外跑。猴群明白過來，紛紛縱上課桌，忽忽忽跟著少年朝教室門外跳躍。少年跑到教室門口，猴子已經(jīng)一踴而至，奪路而逃。門口的保安連手中的器械都沒來得及揮動一下。一陣驚呼聲里，猴群已跟著少年逃出教室，穿過教學樓前的籃球場，奔向了學校大門。

上課的老師朝少年大喊，張貴東…張貴……東……

校長看著張貴東跑出了學校大門，幾個保安還在后面裝模作樣地追趕，驚愕中帶著些茫然，慢慢回過神來，對同學老師喊，回教室，上課，上課。

同學看完這一幕，喜笑顏開地朝教室走：老孫回花果山去了領(lǐng)著他的猴子猴孫……

四

自此，同學高興了就叫少年孫悟空或者猴哥，不高興就叫他死猴子。少年也恍若未聞，懶得理睬。不管什么人問他猴子的事，他都一言不發(fā)。于是越來越顯得離群孤僻，落落寡合。

只有隔壁班里的胖子對猴群好像比別人更有興趣。一天，他攔住少年，要十塊錢一只買下他所有的猴子。少年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冷冷地道，不賣。胖子碰了個釘子，也冷冷地看著少年。

這天，在衛(wèi)生間里，胖子忽然一把把少年推貼到墻上，再把他的胖臉頂?shù)缴倌甑念~頭上說，你要再不把猴群領(lǐng)來給我，下回你就慘了……

少年忐忑著，整日里驚慌不安。胖子對同學的手段，他是知道的。他絕不會把猴群帶來給胖子，可也不知道該怎么應對胖子才好。少年忐忑不安地過了兩個星期，倒也沒見胖子有什么行動，漸漸地也就忘記了這件事。

夏朝天在校門口等到了少年。夏朝天是個耍猴人，馴養(yǎng)了兩只猴子，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街市演出。那猴子頭戴翎帽，手持一截竹棍，東倒西歪地隨著鑼鼓聲打一套他自己編的猴棍，夏朝天就說是三打白骨精；連翻幾個筋斗，翻完在他身后躲藏一會再露面，夏朝天就說是到蟠桃會上喝了個爛醉回來了；戴著翎帽爬上三四米高的木桿上作瞭望狀，就說這是正在高處看二郎神來了沒有，要跟二郎神再戰(zhàn)一場…

他問少年，你曉不曉得我？夏家村的。

你肯定看過我耍猴。

少年迷惑的臉上漾起點笑容，點了點頭。

夏朝天說，聽說你也有猴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掙錢？

少年看著他，臉上乍驚乍喜，一忽兒低頭思忖著，一忽兒抬頭看看夏朝天，一忽兒又看看不遠處的金沙江水。

夏朝天說，你看啊，你跟我合伙，猴子一多，節(jié)目就可以很多。我們可以一邊在街子上演，一邊編排節(jié)目，節(jié)目一多，是不是就可以到處演了？你想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掙很多錢？你讀書不也是為了掙錢？再說了，讀了書也未必考得上。考上了讀完書也未必能找到工作。找到了工作，那不也是為了掙錢？現(xiàn)在就能掙到錢，豈不是更好……

少年又看著金沙江水，然后說，我要回去問我奶奶。

奶奶一聽少年說完，眼淚都下來了，心急火燎地說，這個人是個大嘴巴，信不得。哪個說讀書是為了掙錢？讀書是為了明白道理，明白了道理好做人，才好做事。可不能聽他的話，等你讀好書，學到了本事，再去想咋個掙錢…聽奶奶話，好好上學…啊！千萬別把路走歪了…

少年說，好。

少年去山上對猴群訴說自己的苦惱，猴群一聽可以到處玩耍，還可以到城里去長見識，個個興奮異常，恨不得立刻動身。少年看看猴子，有些意外。

少年得到了耍猴人夏朝天的引領(lǐng)，又得到猴群的鼓勵，在學校又總是落落寡合，被人欺負，心里便暗暗做了決定。

這一天，是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街子天。街頭車站門口的一個空曠處，一陣單調(diào)、尖銳刺耳的鑼鈑聲響聚集起了一群人，或站或蹲或坐圍成一個大圈，看一長一少領(lǐng)著一群猴子表演。

兩人正是夏朝天和少年。

五

少年的猴群一到，夏朝天的那兩只猴起初只是驚疑地遠遠看著。白眉被那少年約束，也沒表現(xiàn)出惡意，那只公猴就有些張狂，一副要當新猴王的模樣。白眉也懶得理它。一日，那公猴為一個香蕉激怒了白眉，被白眉一頓追逐暴打，少年也呵禁難止。那公猴再也不敢近前，那母猴也被白眉收進了后宮，順理成章地融進了猴群。猴群也迅速排定了高低順序，夏朝天的公猴被排除在外，動輒被追打撕咬，只能身居末尾，看白眉甚至其他猴子的臉色行事。

猴群逐漸相安無事。

從年歲看，夏朝天和少年很像是父子倆。他們每天帶著猴群走村過鎮(zhèn)，四處表演。每場表演一結(jié)束，少年便將銅鑼翻過來托著遍場走一圈，看耍猴的人或一元兩元紙幣，或一枚兩枚硬幣朝那銅鑼里丟錢。一周下來，除了每天喂養(yǎng)猴群的成本，也沒掙到什么錢。

兩個月之后，少年開始懷疑靠耍猴到底能不能掙錢了，一絲悔意在心底滋生：退學跑江湖，是不是真的太孟浪了？

一個大人，一個少年，也不氣餒，繼續(xù)領(lǐng)著一群猴子沿著公路，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集鎮(zhèn)中心走到另一個集鎮(zhèn)中心。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走過一個壩子，又是一個壩子，少年眼前是走不完的路。路一直在綿延，沿江鎮(zhèn)爛田河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不同的風景，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風物，少年大開眼界。

在猴們眼中，一路都是變幻難知的景致。不過它們更在意的是食物。原來除了爛田河背后山上的松蘿、嫩葉、野果、蘿卜、洋芋之外，天下還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街天的表演結(jié)束，夏朝天會給猴們買黃瓜、西紅柿、蘋果、梨子、橘子、香蕉之類水果蔬菜。要是注意看地上，它們還可以撿到各種糕點的碎屑。有機會，還可以在路邊的攤位上抓一把。通常，那攤位的主人也只會笑罵幾聲，揮揮手將它們趕走了事。

看到少年心情郁悶，大有散伙的意思，夏朝天只好不斷向少年描述著耍猴的光明前景，讓少年稍稍安心。最令少年擔憂的是，如果真掙不到錢，咋好意思回去見奶奶？只好硬著頭皮每天跟白眉交流，與夏朝天一起四處流浪。

夏朝天編了個《大鬧天宮》的短劇。他讓猴群里的麻栗柴扮演孫悟空，開始排練，少年就成了夏朝天劇情的翻譯兼導演。

麻栗柴野得很，不是動作做不到位就是偷奸耍滑，雖然脖子上被拴了項圈繩子，也被夏朝天收拾過幾回，但還是動不動就吡牙咧嘴野性大發(fā)，一有機會就遠遠逃開。被夏朝天逼急了，麻栗柴竟然邀約了幾只猴，圍住夏朝天又打又咬又扯，逼得夏朝天大罵著畜生東躲西藏…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少年只好走近麻栗柴，又是幫它翻虱子，又是幫他撓癢癢，安撫動員了小半天，終于說動麻栗柴繼續(xù)扮演孫悟空?？上乱淮伪槐萍绷耍槔醪褚廊还饰?。

夏朝天失去了耐性，改讓自己養(yǎng)的那只公猴扮演孫悟空。猴群看到那只公猴成了主角，根本不配合。白眉更是毫不在意那公猴地位的變化，動輒縱身沖向那公猴，一副要撕碎它的架勢，嚇得那公猴丟了手中棍子，尖叫著四處奔逃，直到夏朝天提著棍子兇狠地指向白眉，白眉才恨恨作罷。

一路演出，一路排練，兩人終于帶著勉強可以演出的《大鬧天宮》進入了芭茅山古城。

少年從沒出過遠門。進入古城，少年猶疑著腳步左看右瞧，芭茅山古城原來這么大，房子這么多，街道這么寬，每一分鐘都有這么多車開過，有這么多人從身旁走過。

猴們也被嚇住了，白眉緊跟著少年，猴們緊跟著白眉擠成一團東張西望，吱吱叫著也不敢離群太遠。鋪面里那些看起來很好吃，也從沒見過的東西雖然很有誘惑，猴們也不敢再伸手，生怕一轉(zhuǎn)眼就迷失在城里了。

見這兩人帶著一群猴子走在街道上，城里人并不大驚小怪，最多就是瞅兩眼，朝旁邊讓兩步，生怕猴子對自己不利。

少年驀然覺得自己也是只猴子，感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壓力與自卑。

夏朝天找到一家尋?？蜅?，說要入住。柜臺后那漂亮女孩一見猴群就笑瞇瞇地說，么，你帶那么多猴子，我們店小，無法安排管理。

換一家。那老人毫不客氣地說，你領(lǐng)這么多猴子，傷了客人怎么辦？你賠不起。別給我找麻煩了。

再換一家，那女人白了一眼夏朝天，我這里又不是動物園。人住可以，猴子不能帶進來。

這一夜，兩人好不容易才在城郊結(jié)合部找到個蓋房子的工地領(lǐng)著猴群過夜。

六

一陣尖銳刺耳的鑼鈑聲，迅速招來了幾個保安，瞪著夏朝天說，曉不得這里是文明古城嘎？不準擺攤，還把你那個鑼敲得破響……

夏朝天想跟他們求情，那些保安并不通融。夏朝天選中的這片場地人很少，離人來人往的街口處也不遠，確實是個耍猴的好地方。兩人無奈，只好收拾家伙，帶著猴群離開。

少年滿臉憂戚地問，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呢？

夏朝天說，晚上六七點。那時候保安下班了，學生娃娃也放學了，街上散步的人也多，他們會來看。

少年回頭看看那片空地，也覺得那里真的好擺攤。

蓋房子的那個工地白天在施工，回不去。兩人只好帶著猴群朝郊外走，熬過這漫長的白天。

走在大街上，少年看看身邊的猴群，全身被心底涌起的沮喪彌漫。他看看白眉，白眉一副詢問的樣子，少年心道，可惜你們都太小了…你們沒有人高，沒有馬大，沒有老虎豹子兇猛，也不像大熊貓那樣逗人喜愛……你們就是一群猴子，除了小孩會看熱鬧，沒人會關(guān)注我們。走在街道上，我們被這高樓大廈，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來來往往的人淹沒了。你看，這些人最多就好奇地看我們一眼，對我們沒半點興趣。如果你們是大象，那旁邊這些車全都會停下來，旁邊的人也會趕快讓道我就可以騎在你身上，慢慢走過，萬人矚目，那該有多威風……

少年看到白眉瞪了他一眼，一副不屑又很生氣的樣子。

走著走著，前面那道大門門頭上“芭茅山動物園”幾個大字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少年一顆心頓時興奮起來，回頭對夏朝天說，我們進去看看？

夏朝天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夏朝天對少年道，吃飯的錢都沒有了，還逛動物園？不知什么靈光一閃，夏朝天忽然換了副笑容說，也好，你沒來過，我們就破費一點，進去逛逛。

兩人買了票，領(lǐng)著猴群進了動物園。

剛聞到動物園內(nèi)的氣味，白眉就對著猴群叫了兩聲，猴們頓時安靜下來，停下腳步東張西望，都帶著些張皇神色。少年看著白眉說，你害怕什么，這里面的動物都是關(guān)起來了的，根本出不來。

白眉將信將疑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來路。少年說，走吧，不信你到這里看看，喏，這里就是猴山了。

白眉跟著走，猴群也跟了上來。轉(zhuǎn)過一片竹林，一個深坑里，堆砌了一座假山，栽了些帶枝權(quán)的木樁，旁邊還有兩副秋千，已經(jīng)被猴子爬得光滑。聞到了外面猴子的氣味，深坑里的猴子大呼小叫起來。一只身強力壯的公猴吡牙咧嘴地看著上面：這應該是坑里的猴王。

白眉滿臉警惕地小心爬上欄桿，探頭去看，兩只猴王近乎本能地迅速對眼，深坑里的猴王看著白眉吡吡牙齒，白眉看著深坑里的猴王也吡了吡嘴。白眉的眼角余光掃過欄桿下光滑的絕壁，知道兩個猴群的邂逅不會有沖突，漸漸放下戒備，專心關(guān)注起里面的猴群來。

游客在動物園里看到一群猴子在看另一群猴子，個個覺得有趣，把夏朝天圍得像個明星會見粉絲一般。夏朝天笑呵呵地回答著周圍人的各種問題。

白眉看著深坑里的猴王，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忽兒拉著欄桿皺眉，忽兒撓撓大腿大笑不止，大有幸災樂禍之意。深坑里的猴王繼續(xù)朝白眉吡牙咧嘴，突然一蹦丈高，又不停地轉(zhuǎn)圈，顯然惱怒異常。

少年說，你是想它們沒法出來吧？白眉又咧嘴大笑，甚是開心。其他猴則圍聚在白眉周圍，警惕地注視著深坑里猴們的一舉一動。

有人朝深坑里的猴們投食，成年猴都不動，盯著欄桿上的猴。一只小猴跑過去拿在手里，迅速躲開。欄桿上的猴們的目光追著那只猴看。又有人投食，深坑里的猴們開始搶奪，只有那猴王依然一動不動。欄桿上的猴也吱吱叫著騷動起來，看起來那丟進深坑的香蕉十分可口。白眉撓撓臉，盯著深坑里的食物，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少年對著自己的猴群說，不能下去啊，下去就上不來了，永遠關(guān)在這里。

又有人朝深坑里投食。欄桿上的猴叫了幾聲，又一陣騷動。少年正擔心著，白眉忽然大叫一聲，轉(zhuǎn)身躍下欄桿，朝旁邊的竹林走去。猴群迅速緊跟著躍下欄桿，跟上了白眉。

少年還想按照指示牌朝動物園深處走，去看看獅子、老虎、大象，白眉卻說什么也不愿再朝里面走。少年無奈，看看夏朝天，只好帶著猴群出了動物園。

這一次夏朝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沒再數(shù)落他沒把猴群管好。

走了一陣，夏朝天對少年說，你帶著它們?nèi)ス湟魂?，反正是熬時間，不害人就行。我到城里找個人，看他能不能幫忙找個地方給我們演出。事情辦好了，我就從這條路來找你們。

下午七點多，天色黯淡，古城的路燈明亮起來。路上行人悠閑舒緩。夏朝天和少年又帶著猴群來到早上被保安驅(qū)離的那個地方。

拿出家什擺開。一陣開場鑼鈑聲響過，夏朝天和少年引領(lǐng)猴子演起了《大鬧天宮》。那只公猴頗為賣力，將一根棍子舞得呼呼響。也許是環(huán)境壓迫，白眉和麻栗柴忽然也變得很心順，認真配合那公猴演出。稀稀拉拉的幾個圍觀者偶爾也會笑一聲，甚至喊一聲好?？上首阌^看的人不多，途經(jīng)的人多半只是扭頭看一眼，隨即低頭町著手中的手機走過了。

少年看見兩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背著書包走過來，心下變得又緊張又害羞，既想讓他們看清自己，又害怕他們看到自己，有些手足無措。那兩個背著書包的學生并不在意少年，稍一仁足，看清場內(nèi)是幾只猴子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一個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來耍猴，還想哄小娃娃的錢。

另一個說，還《大鬧天宮》，幼稚！

少年一陣臉燒，仿若突然被人丟在冰堆上，寒冷里滿心都是無地自容的羞愧。茫然里，少年忘了自己的角色，忘了跟白眉溝通，看不見夏朝天正瞪著自己，也沒看見白眉又在場上追咬著孫悟空，麻栗柴扯了身上的小馬褂遠遠丟向人群，演出已經(jīng)完全亂了套……

一陣哄笑聲里，演出草草收場。

兩人依然只能帶著猴群去那個工地過夜。

夏朝天變得聲色俱厲。少年一聲不響，任由夏朝天發(fā)火。夏朝天說，你這樣子，賺個毬的錢，你以為賺錢很容易嗎？別說賺錢，我們連路費都沒有了。別說路費，連明天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少年依舊一言不發(fā)。

猴群征征地看著夏朝天朝少年發(fā)火，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白眉看一陣夏朝天又看看少年，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走近少年，轉(zhuǎn)身蹲在少年身邊，面對著夏朝天。除了那只公猴，其他猴也慢慢圍在了少年一側(cè)，連那只母猴都猶疑著站在了白眉身旁，形成對峙的陣勢。

夏朝天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少年和猴群說，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把這些猴子賣給動物園了。他們明天就來拉走。

少年大驚，不再掩飾心底的憤怒，對著夏朝天大叫，它們又不是你的，憑什么賣？

夏朝天說，老子一路供你吃供你喝，還賣不得這幾只猴子？老子就是把你也賣了，你又能如何？我本來還只想叫我兒子把你的這群猴子要來，我自己玩；你死活不肯，非要自己跟著來。來了又不好好教，又不好好演…好啊，走投無路了，不賣猴子賣什么？夏朝天越說越氣，一巴掌就朝少年臉上扇來。

少年挨了打，捂著臉啊地喊叫了一聲。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夏朝天就是胖子他爹…就是個騙子。

看到少年被打，白眉吡吡牙，一聲招呼，猴群躍了過去，圍住了夏朝天。夏朝天又指著猴們罵，干什么？要幫他打架嗎？老子把你們買到餐館去，剝你們的皮，吃你們的肉白眉大叫一聲，躍起就對著夏朝天臉上抓去。猴們見狀一擁而上夏朝天慘叫了幾聲，一手護著臉，一手揮打著，轉(zhuǎn)身就跑。

白眉不依不饒，緊追不舍，夏朝天夾雜著慘叫的怒罵聲逐漸遠去。

七

沿江鎮(zhèn)的下午，行人稀少。十幾個守著攤子做生意的男女百無聊賴地說著閑話，也密切地關(guān)注著每一個從攤位前走過的人，生怕錯失了一單生意。

太陽偏西的時候，一輛柴油農(nóng)用車突突突地開過來，慢慢靠向街邊。車剛停穩(wěn)，一個少年從貨箱里迷迷糊糊地探出頭來，爬過車廂，踩著后輪下了車，隨后一群猴也或攀爬或跳躍跟著下了車。

喔…是孫悟空…孫悟空回來了…有人叫了一聲。

大家扭頭看去，只見那少年神情落寞，蓬頭垢面，衣衫檻褸，膝蓋屁股都露了出來，沒精打采的樣子。少年朝熱鬧處看了一眼，眼睛里盡是防范。這副模樣，還古里古怪地領(lǐng)著一群猴子，活脫脫一個誤入歧路的不良少年。那群猴子也個個垂頭喪氣，失去了活潑生氣，很像打了敗仗歸來的殘兵剩勇。

猴群看見擺在路邊賣的芭蕉、蘋果、橘子，忽然吱吱叫喚著騷動起來。賣水果的人有些緊張地盯著猴群，一副準備保護自己的水果的樣子。少年朝猴群喊了一聲，猴群紛紛止步，一副不舍不甘的模樣，又一律盯著那些水果看。

有人問農(nóng)用車司機少年從哪兒來。司機 說，我咋會曉得你以為我跟著他耍猴 哪？看他走不動了，稍帶他一段路…就前 面范家莊。

一個老人朝少年喊，哎，娃娃，你還不趕快回家，你奶奶一直在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你出門也不說一聲，你奶奶過兩天又來問，過兩天又來問，一說就只會哭，眼睛都要哭瞎了趕快回家了！

少年看看老人，一副慚愧憂愁的樣子。少年朝猴群喊了一聲，轉(zhuǎn)身朝移民小區(qū)方向走，猴群便一蹦一跳地跟著去了。

過了一陣，少年領(lǐng)著猴群出了移民小區(qū)，朝山上走去。

經(jīng)過學校門口時，少年走向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鐵柵欄門，拉著欄桿朝里面張望，猴子們也懶懶散散地爬在鐵柵欄門上朝里面看。校園里靜悄悄的，正是吃飯時間，估計同學都在食堂打飯呢。

少年忽然松開手轉(zhuǎn)身，又有些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匆匆?guī)е锶弘x去：他看見班主任老師劉宇云正騎著自行車從籃球場的那頭過來。

恍惚間，劉宇云覺得爬在大門上的是一群猴子，緊蹬了幾腳自行車追出來，不遠處的背影，果然正是他班上輟學的學生張貴東：只見他輕輕揮舞著一根竹棍，身后跟著一群猴子，顯得那么茫然落魄，孤弱無助…

自從少年離開學校，劉宇云多次家訪，詳細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幫少年辦理了休學一個學期的所有手續(xù)，又多次與沿江鎮(zhèn)鄉(xiāng)村振興辦公室聯(lián)系，做好了少年回來復學的準備。

你小子終于回來了，劉宇云看著少年的背影想，看樣子，這段時間是吃過不少苦頭了，但背影倒是顯得從容堅定，剛毅倔強了。但愿他已經(jīng)感覺到這世界到底有多大，現(xiàn)在該做什么了說來也奇怪，這少年竟然能夠跟這群猴子如此相處，公冶長轉(zhuǎn)世？劉宇云想著搖了搖頭出身孤苦，性格內(nèi)向，不愛跟同學來往，確實會更容易跟動物相處。若是能好好學習打下基礎(chǔ)，說不定沿江鎮(zhèn)中學還真會教出一個動物行為學家來。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幾個月，不管他將來可能是什么家，也只能下學期再來復學報到了。今天攔住他，說不定又會產(chǎn)生什么誤會，還是等他回到家安心幾天再說吧……

這么說，我還得再到爛田河去做一回家訪，跟他面對面交流我真得好好想想到底該如何跟他聊，讓他打消顧慮，高高興興地回到學校劉宇云想著，又搖搖頭，騎上自行車回家去。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