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半島位于亞洲大陸東北部，北面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同中國隔水相鄰，東北一角與俄羅斯接壤，東南隔海與日本相望。韓國人喜歡以“三千里江山”或“錦繡江山”來形容山河壯麗；又從檀君開國的傳說算起，用“五千年歷史”來形容其歷史之悠久。

跪像、兔子到猛虎：朝鮮半島地理形象的演變

朝鮮王朝英祖十一年（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遣謝恩兼冬至使驪善君李壆、副使吏曹判書李德壽等出使北京。二李氏《聞見事件》載，在北京期間，十二王及禮部左侍郎李宗萬延見使臣，從容問以朝鮮冠婚、喪禮及職官、章服、山川道里、衣冠等。又問幅員幾何，答以“南北長三千余里，而東西則不過二千里，形類人之跪，故東人尚禮崇義”。王曰：“誠然矣。”由此可知，彼時朝鮮認(rèn)為半島形狀像一個跪拜如儀的人像，以示其為禮義之國。

在二十世紀(jì)前半葉日據(jù)時期，為強(qiáng)調(diào)朝鮮的懦弱與順應(yīng)，日本東京帝國大學(xué)地質(zhì)學(xué)講座首席教授小藤文次郎曾說：“朝鮮如站立之兔子，全羅道似后腿，忠清如前腿，黃海道與平安道如頭顱，咸鏡道若異形之耳朵，江源道與慶尚道似肩膀及后背?！弊砸痪?0年起，日本人令朝鮮兒童在課本中學(xué)習(xí)并接受兔子形狀的半島圖，并謂此兔“因懼怕日本，若逃往中國的樣子，故需日本保全朝鮮國”。日本人所編《朝鮮地理》稱：“朝鮮地圖是一只兔子以對馬為跳板，直接跳到遼東的圖像。”

然而同在日據(jù)時期，朝鮮詩人兼歷史學(xué)者崔南善——曾就讀于東京早稻田大學(xué)高等師范地理歷史系，后退學(xué)——為反駁小藤文次郎之說，繪制朝鮮半島地形若老虎狀貌。韓國高麗大學(xué)博物館所藏《槿域江山猛虎氣象圖》，即為一只利爪嘶吼的猛虎。高麗大學(xué)的標(biāo)志，也是一只張嘴怒吼的“高麗虎”（中國稱東北虎）。

由“識禮畏法”之跪像，轉(zhuǎn)為奔競跳躍之雪兔，再化為張牙舞爪之彪虎，可謂兩百余年，山川未變，而人心大易，覽古視今，能不深思而戒慎！

從高麗、朝鮮到大韓民國

朝鮮正祖七年（乾隆四十八年，一七八三）八月，清高宗自避暑山莊詣盛京謁陵，朝鮮遣右議政李福源為圣節(jié)兼問安使赴沈陽，其侄田秀從行。李田秀《入沈記》載，在沈陽期間，曾拜訪八品教官劉克柔家。主人書問曰：“貴邦‘朝鮮’之稱，或以為‘潮顯’，或以為‘昭宣’，未知孰是？”書答曰：“‘朝鮮’二字，是‘朝日光鮮’之義?；蛞詾槌?、鮮水二水而有是名，‘潮顯’‘昭宣’，未知誰說，而似是訛傳矣?！?/p>

從這段對話可見，“朝鮮”在清代就已經(jīng)有異讀了。又成伣的《慵齋叢話》卷三載，朝鮮太祖李成桂（一三三五至一四〇八）開國，以知中樞院事趙胖生長中原，為奏聞使而遣之。明太祖以客禮待之，書“朝鮮”二字送之。然考朝鮮《太祖實錄》，太祖元年（洪武二十五年，一三九二），遣藝文館學(xué)士韓尚質(zhì)如京師，以“朝鮮”“和寧”，請更國號。后欽奉洪武帝圣旨：“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yuǎn)，可以本其名而祖之?！背晒鸱Q：“茲予不谷，豈敢自慶！實是宗社生靈無疆之福也。誠宜播告中外，與之更始。可自今除‘高麗’國名，遵用‘朝鮮’之號?！?/p>

又李成桂未稱王前，有人踵門獻(xiàn)異書，稱得之智異山巖石中。書有“木子乘豬下，復(fù)正三韓境”之字。又高麗書云觀所藏秘記，有“建木得子”之說，又有“早明”之語，人莫諭其意?！短鎸嶄洝贩Q：“及國號‘朝鮮’，然后乃知‘早明’即‘朝鮮’之謂也?！庇趾槿f宗《旬五志》卷上：“我東‘朝鮮’之稱，古人以為地近旸谷故曰‘朝’，日出先明故曰‘鮮’?！啕悺嗳　礁咚悺x，蓋其山水之勝甲于天下?！比粍t“朝鮮”之義，諸說無定，而《太祖實錄》乃當(dāng)時人書當(dāng)時事，當(dāng)較他說為確。又據(jù)韓國學(xué)者考證，“朝鮮”的“朝”字與“阿斯達(dá)”的“阿斯”有關(guān)（李基文），即“早晨”之義。實際真沒必要如此繞道紆曲而求解，“朝”即早晨，何假外求呢。

有趣的是，朝鮮高宗十三年（光緒二年，一八七六）五月，遣陳賀兼謝恩使韓敦源、副使林翰洙等入燕，賀兩宮皇太后尊號，謝世子冊封等。林氏撰有《燕行錄》，其自玉河館鈔得東西洋各國國名，遂譏而刺之曰：“大法、大美、南美利、北米利、大英、大北德、大日本、大俄羅，皆何國名字，而‘大’字之輒稱，何其多也。可供一噱！”

然今日韓國，亦稱“大韓民國”，若起林氏于地下，不知作何感想矣。

朝鮮半島開國與大堯同時：半島士人的人文歷史觀

在中國與朝鮮半島的史籍記載中，箕子是個繞不開且頗有爭議的人物。相傳商末世亂，箕子遂“違衰殷之運(yùn)，走之朝鮮”，設(shè)井田，創(chuàng)“八條之教”，立箕子朝鮮。朝鮮宣祖時李塈（一五二二至一六〇〇）《松窩雜說》卷上曰：

箕子自中國率儒學(xué)、禮、樂及技藝百工三千余人，凡商家文物盡卷而來，成于平壤。初至，睢盱披發(fā)，語音不通，畫地成字，始得通情。教之以簠簋以食，籩豆以祭，生者有養(yǎng)，死者有葬，男婚女家，亦皆有禮。設(shè)八條之教，興仁義之化，化盜為良，變夷為華，井田遺制，宛然猶存。至今千有余年，東民之知三綱五常之德，存君臣父子之道，而得免于禽獸者，皆箕子之化也。雖家家尸以祝之，豆以觴之，未足以報其德也。

但與此同時，檀君開國的傳說，在朝鮮半島也同時存在，且后來居上，成為主流。朝鮮初期的權(quán)近創(chuàng)作的《應(yīng)制詩》，為其出使期間在南京奉明太祖之命所撰進(jìn)。其《始古開辟東夷主》詩曰：

聞?wù)f鴻荒日，檀君降樹邊。位臨東國土，時在帝堯天。傳世不知幾，歷年曾過千。后來箕子代，同是號朝鮮。昔神人降檀木下，國人立以為主，因號檀君，時唐堯元年戊辰也。又世宗朝徐居正《筆苑叢談》曰：

嘗考自唐堯元年甲辰至洪武元年戊申，總?cè)甙侔耸迥?；自檀君元年戊辰至我太祖元年壬申，亦三千七百八十五年。吾東方歷年之?dāng)?shù)，大概與中國相同。帝堯作而檀君興，周武立而箕子封，漢定天下而衛(wèi)滿來平壤，宋太祖將興而高麗太祖已起，我太祖開國亦與明太祖高皇帝同時。

又仁祖朝鄭斗卿《檀君廟》曰：“有圣生東海，于時并放勛。扶桑賓白日，檀木上青云。天地侯初建，山河氣不分。戊辰千歲壽，吾欲獻(xiàn)吾君?！庇趾槿f宗（一六二三至一六四九）《旬五志》曰：

我東雖小，歷代之興，山川之勝，人物之美，與中國仿佛。姑以大略言之：唐堯之時，檀君并立；武王之世，箕子受封；炎漢初起，衛(wèi)氏都平壤；當(dāng)涂將興，公孫據(jù)遼東；五季亂熄，三韓統(tǒng)合；明高皇御宇，我太祖即位。此則炁數(shù)與中國相符也。

也就是說，朝鮮半島的開國以及歷祀相仍，基本與中國歷代王朝的興替同時。今日朝鮮半島皆以檀君開國，定為史實。對于和中國的關(guān)系，比如朝鮮晉州姜氏、延安李氏等諸多大姓，皆源自中國。韓國以今年為檀紀(jì)四三五八年（二0二五），而中國有確切紀(jì)年的歷史，乃周召共和元年，為紀(jì)元前八四一年。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所一九七七年出版的《朝鮮通史》，則說得更絕，稱“箕子是殷商的貴族，成為亡國民后，又出仕西周，受西周的冊封，后來就死在中國，他和古朝鮮毫無關(guān)系”。

事大與北伐：“一樂生中國”與有心殺敵而無力回天

在中國被沙俄奪去大量東北領(lǐng)土之前，朝鮮半島只與中國和日本通過海陸相關(guān)聯(lián)，半島一向奉行“事大交鄰”的國策，臣服中國，和好日本，只要中、日無事，便是太平世界。因此，在遇到魏晉南北朝與五代十國這樣中原混戰(zhàn)、國家屢更的局面，半島即陷入無所適從而恐懼阽危的境地。

從高麗太祖至高宗時期（九一八至一二五九），中國一度戰(zhàn)亂頻仍，朝代更迭如同翻餅，高麗被動而惶恐地與大陸諸國打交道，不斷更換年號，以示臣服。在無法選擇之時，就索性使用干支紀(jì)年，以觀動靜。如高麗仁宗四年（一一二六）三月，面對金朝的崛興，仁宗召集百官議事金可否，百官皆言不可，權(quán)臣李資謙、拓俊京力主事金，其言曰：“金昔為小國，事遼及我，今既暴興，滅遼與宋，政修兵強(qiáng)，且以強(qiáng)大。又與我境相接，勢不得不事。且以小事大，先王之道，宜先遣使聘問。”仁宗接受了李資謙等人的建議，遂遣使入金。

在經(jīng)過元朝暴虐的控制之后，雖然在明初經(jīng)過一段動蕩期，朝鮮李氏王朝遂成為明朝的藩國，遣使頻繁，往來不絕。朝鮮以明朝為“天朝”，明朝遣往朝鮮的使臣則被稱為“天使”。朝鮮使臣?xì)g呼“六合一家堯日月，三呼萬歲漢衣冠”（李穡：《天壽節(jié)覲大明殿》），“交通無彼此，四海一家年”（權(quán)近：《宿頭館站近郊》），艷羨“丈夫一樂生中國”（申欽：《次東皋唐制韻》），“東國之人愿往生中原”（柳夢寅：《獨樂寺施詩六首》）。在“壬辰倭亂”期間，明朝傾全國之力幫助朝鮮將日寇趕下海后，朝鮮將藩屬關(guān)系進(jìn)而上升到“父子”關(guān)系。如宣祖曾曰：“設(shè)使以外國言之：中國，父母也；我國與日本，同是外國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則我國孝子也，日本賊子也。”朝鮮傾心事大，而坐享太平。

滿洲在興起前，為了換得生存空間，既向明朝納貢，又向朝鮮行賄，朝鮮稱之為“野人”，并以宗主國身份，或伐或誘，以獲其益。隨著后金的建立與日漸強(qiáng)大，其于天聰元年（明天啟七年，高麗仁祖五年，一六二七）向朝鮮發(fā)動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敗，被迫盟誓與后金成為兄弟之國。九年后的“丙子之役”，清軍攻至漢城，南漢山城無險可守，朝鮮不得不簽訂城下之盟，交出明朝印信，成為清朝的藩屬，稱臣納貢。朝鮮自認(rèn)為與清朝由宗主國演變?yōu)樾值苤畤?，再淪落到屬國，這種從天上墜入地獄的屈辱感使他們雖然納貢稱臣，但君臣切齒，舉國咒詈，憤恨不已。

朝鮮孝宗李淏（一六一九至一六五九），是一名強(qiáng)硬的反清派，曾有詩曰：“我欲長驅(qū)十萬兵，秋風(fēng)雄鎮(zhèn)九連城。大呼蹴踏天驕子，歌舞歸來白玉京。”即位后，與義理派主將宋時烈，以及當(dāng)時的訓(xùn)練大將李浣等廣求人才，欲待強(qiáng)國強(qiáng)兵后，大舉北伐，以驅(qū)除胡虜，恢復(fù)大明。但孝宗在位十年即逝，所謂“中途崩殂，赍志士之恨也”。

實際上，即使在明朝，朝鮮君臣也并非沒有一絲稱帝稱霸的想法。如《成宗實錄》載，世祖嘗酒酣，戲語左右曰：“吾欲橫行中土！”姜希孟迎合主旨，以為實然，乃撰《國勢篇》以進(jìn)，多有諛辭。世祖見之曰：“此不可使聞于人也。”《肅宗實錄》載，肅宗元年（康熙十四年，一六七五），有廣州人金翊虎上疏，請北伐，肅宗稱“爾疏語甚好”，但“為其時勢之不適”。令勿出朝報。

有趣的是，朝鮮明宗、宣祖朝詩人林悌，性豪爽不羈，自謂若生六朝，必為一代帝王。洪翰周《智水拈筆》載，悌臨死，子孫進(jìn)藥，卻不飲曰：“九夷八蠻，無不稱帝，而獨朝鮮不敢生意。如此之國，安用服藥茍生！”洪氏又記曰：“昔世祖朝，有關(guān)北人李澄玉者，有膂力，討平李施愛亂，以功擢拜咸鏡監(jiān)司。澄玉恃勇強(qiáng)悍，又欲率眾犯京，旋更發(fā)令，擬將渡豆?jié)M江伐大明，仍自稱‘大金皇帝’，竟為亂軍所殺。此不過一村漢亂類，渠自送死而已，誠可笑。然能稱皇帝者，惟澄玉一人?！?/p>

朝鮮半島自古以來，誠如洪翰周所言，稱王稱霸者，亦復(fù)不少，然能樹旗稱帝者，李澄玉外確無其人。即孝宗嘗膽練兵，意欲北伐，亦不過虛象造勢，為政治作秀所需，以欺蒙朝野而已。反不若越南，動輒北上攻略，拔寨殺人，稱帝南天，所謂“內(nèi)帝外王”。兩兩相較，頗可玩味。

傳說與荒誕：燕行使道聽途說的不實記聞

高麗、朝鮮時期，出使元、明、清的半島使臣，四季往返，不絕于路，他們留下了大量的詩歌、日記與見聞錄，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共有近八百人，一千一百多種。這些使臣，就相當(dāng)于那個時期的“間諜”，都負(fù)有覘國偵察的重任。如唐貞觀間，唐太宗御駕親征高麗，曾駐蹕于今遼寧遼陽市西南之馬首山（今首山），進(jìn)至安市城（今遼寧海城縣東南營城子附近），勞師無功，怏怏撤歸。朝鮮使臣每經(jīng)此城，莫不斥太宗之黷武，夸麗人之勇猛，甚謂當(dāng)時太宗為麗將射落眼珠。金景善《燕轅直指》卷一《出疆錄》曰：

世傳安市城主楊萬春射帝中目，帝耀兵城下，賜絹百匹以賞其為主堅守。三淵送其弟老稼齋入燕詩曰：“千秋大膽楊萬春，箭射虬髯落眸子?！蹦岭[《貞觀吟》曰：“謂是囊中一物耳，那知玄花落白羽。玄花，目也；白羽，箭也?！倍纤?，當(dāng)出于吾東流傳之舊。

徐居正《東人詩話》頗疑其事曰：“考《唐書》《通鑒》皆不載，此事雖有之，當(dāng)時史官必為中國諱，毋怪乎其不書也。但金富軾《三國史》亦不載，未知牧老何從得此?！蹦晾霞粗干弦罘w詩中語。而高宗時竹圣堂主人《海東詩話》也認(rèn)為：“此事雖不載于詩史，而牧隱游學(xué)于元朝，必詳聞其事而乃有言，非孟浪之語也?！?

又如顯宗十一年（康熙九年，一六七0），隨進(jìn)賀兼謝恩使東平尉鄭載侖一行出使的李海澈，其《燕行錄》記道途聞見，謂李自成入北京，踞從龍床，則頭部疼痛，不能久坐，而清太宗入據(jù)，更無此等事；且儀仗中馴象，乃明時舊物，自成牽出之，則輒怒目使鼻而不出。太宗入據(jù)后，使之牽出，則垂頭受制，有同明時。李氏感嘆曰：“噫！天下重器固然，一人之私而猲狗之僭為皇帝，已有天數(shù)之預(yù)定矣?！庇种^皇帝自其祖先文獻(xiàn)無征，不知其姓，順治恥之，使群臣擇中原之大姓以進(jìn)，則群臣以趙、錢、孫、李四姓為中原之巨姓而進(jìn)之，則順治以為趙姓居首，遂貫焉。

我記得小時候，鄉(xiāng)先輩也常言，李自成本有四十二年江山穩(wěn)坐，然其進(jìn)紫禁城后，遂問部將何者最樂，部下多農(nóng)人，皆曰“過年最樂”，遂日日過年，四十二天當(dāng)?shù)盟氖?，故旋敗走滅身，此亦宿命論者所傳也?/p>

對燕行諸家《朝天錄》與《燕行錄》的失實虛夸，朝鮮君臣也深知其虛實難辨，不可盡信。如乾隆八年（朝鮮英祖十九年，一七四三）七月，乾隆帝奉皇太后由熱河詣盛京謁陵。朝鮮遣問安使右議政趙顯命等往盛京迎駕問安。八月十七日，使臣尚未有狀啟奏聞。時京外騷屑，訛言大行。英祖甚憂之，遂召見京畿道觀察使柳儼問計，《英祖實錄》載君臣問答曰：

上問儼以“守都城、入江都便否”，儼對曰：“我國不必以外寇為慮。”上曰：“何謂也？”儼曰：“我國，弱國也。蒙古來，則待之如清人；西韃雖來，亦如之而已?！鄙喜淮?，顧謂注書曰：“此等說不必盡記矣?！?/p>

這種“誰來服誰”的“躺平式”治國之策與外交之道，乃自古以來朝鮮半島最直率亦最真切之窘境。然柳儼答語，太過質(zhì)直，故史臣斥之曰：“我國，固弱國也。然儼之所對，何其無禮也？足令識者寒心，宜乎上之不答也。”換言之，此理雖盡人皆知，然不必道破說透，令英祖君臣顏面掃地矣。

傳說中的虛幻與史實：史鑒折射的影子

司馬光將自己編輯的史書名為《資治通鑒》，將中國傳統(tǒng)史學(xué)價值表露無余，即通過歷史經(jīng)驗與教訓(xùn)的鏡子，來反思借鑒與治理國政。那么，通過對《燕行錄》的考察，我們能得出哪些鑒戒呢？

從前面的敘述可知，朝鮮半島無論從“高麗”“朝鮮”“大韓民國”之國名，還是掩蓋箕子而表彰檀君，以及從跪著的人像、跳躍的兔子至齜牙咧嘴的猛虎形象等，這些演變無不彰顯著半島民族獨立意識的增強(qiáng)與大國形象的期盼。在大小、強(qiáng)弱國家之間的交往中，我們總強(qiáng)調(diào)和平友好是主流，但我們的鄰居更刻骨銘心所記的是他們受到的欺侮與打壓。中國應(yīng)該以何種姿態(tài)來睦鄰安邊、和平共處，是一個值得高度重視的課題。

就中國大陸歷代與朝鮮半島國家間的關(guān)系而言，因為只隔“鴨綠之江，限帶江域，誠天設(shè)之險也；然當(dāng)冱寒冰合之時，或為無用之險”。故凡中國統(tǒng)一和平時期，也是半島相對繁盛安定的時期；而大陸諸侯爭霸、戰(zhàn)亂頻仍的時期，也往往是朝鮮半島搖擺擔(dān)憂而屢屢受到侵?jǐn)_的時期。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中國，是朝鮮半島和平穩(wěn)定的基石；而如果中國處在戰(zhàn)亂分裂之局，則朝鮮半島也難以安枕無憂。

今日朝鮮半島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處于美、中、日、俄等大國之間的“三明治”狀態(tài)。盡管韓國一直努力并夢想成為世界的“CENTER”（中心），但尷尬的地緣政治與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似又決定了他們彷徨疑惑、進(jìn)退失據(jù)的國際地位。如前述柳儼召對時所答，半島介乎大國之間，生存之道，唯事大服強(qiáng)而已。向來所謂中、朝關(guān)系為“朝貢貿(mào)易體系”“禮義體系”之類，皆皮附之論。更為不幸者，今日美國獨大，故韓國之偏向花旗國，亦既依古規(guī)又時勢所迫耳。

雖然朝鮮半島使臣絡(luò)繹于道，但他們所采獲的情報，多道聽途說，難得其實，尤其對清朝的攻訐，遠(yuǎn)大于深入的了解。而明清時期出使鄰國的中國使臣，則更是借“天朝”之威風(fēng)，毫無覘國偵伺之意識，宣詔之外即以詩文為能事。去時高擎詔敕，巍巍傲驕；歸時一卷詩文，洋洋自得。而返國之后，所謂“圣明若問東方事，宣布皇仁澤已覃”（明倪謙：《至京望闕》），報國之道，即止于此！民國間戴季陶《日本論》曾曰：

“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不曉得放在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我們中國人卻是一味地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工夫，幾乎連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話都不愿意聽，日本人都不愿意見，這真叫做“思想上的閉關(guān)自守”“知識上的義和團(tuán)”了。

遺憾的是，今日大江南北，無論在知識界還是在街市上，仍然有太多的“義和團(tuán)”，我們對周邊鄰居和四海全球仍然缺乏深入而有用的研究。殷鑒不遠(yuǎn)，教訓(xùn)斯深，甘臥酣睡，夜郎自得，則重蹈覆轍，并不完全是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