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承天寺夜游》是人教版初中語文的一篇文言小品，全文僅八十三字。能夠作為古文典范選入教材并經久不衰，足見其文學價值。全文如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1]

此文是蘇軾謫居黃州時所作，描述了初冬時節(jié)蘇軾與友人在承天寺夜游賞月的情景。文章篇幅不長，卻為歷代大家稱道，不僅充分體現了蘇軾“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的創(chuàng)作主張，更蘊含著蘇軾“憂\"與“樂\"的情感錯位與人生哲學。

一、理想與現實的情感錯位

蘇軾是少年天才?！端问贰ぬK軾傳》記載：“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蘇軾十歲時就能抓住文章中心，待其登上文壇，歐陽修贊其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彼€是歐陽修認可的“接班人”。按照宋代的制度，科舉入仕的學子都會被下放到州縣任職，以積累經驗。鳳翔成了蘇軾官宦生涯的起點。進入政壇后，蘇軾展現出了自己的才華，他在鳳翔府興修水利，勤政為民。期滿后，蘇軾入京為官，但此時的朝廷早已風起云涌。神宗即位后變法圖強，蘇軾被卷進了這次變法風潮。變法由王安石主持，一時間，參與變法成為升官的一條捷徑。蘇軾卻并未如此，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與介甫議論素異，既還朝，置之官告院。\"《續(xù)資治通鑒》載：“上欲用軾修中書條例，安石曰：‘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別試其事可也?！笨梢?，蘇軾并未從變法中獲益。抱負無處施展，蘇軾不得不請求外任。離京后，蘇軾輾轉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為官。雖遠離京畿，但蘇軾并未放棄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負，蘇軾在地方為官風評極好，他在《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中寫道：“父老何自來，花枝裊長紅。洗盞拜馬前，請壽使君公。前年無使君，魚鱉化兒童。舉鞭謝父老，正坐使君窮。窮人命分惡，所向招災兇。水來非吾過，去亦非吾功。\"[3]這充分體現了當地百姓對他的愛戴。在外任職的這段時間蘇軾收獲頗豐，他在文壇上聲望日隆，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開創(chuàng)了“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新風，引領了豪放派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等人也是在這段時間先后拜于蘇軾門下，史稱“蘇門四學士”。蘇軾儼然已經成為這時候知識分子的領袖人物，然而，“烏臺詩案\"將他打入谷底，使他淪為階下囚。

“烏臺詩案”的發(fā)生與蘇軾對“荊公新學”的反對密切相關。在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等人修訂了《詩經》《尚書》《周官》等科舉經義的注釋文本，使其成為科考的標準答案。此舉對于統(tǒng)一思想、鞏固政權來說是有益的，但遭到了當時崇尚自由文風的文人士子的抨擊，加上蘇軾當時的文壇地位以及曾公開反對王安石變法的鮮明立場，一時間蘇軾成了反對“新學”的一面旗幟。蘇軾也是不負眾望，施展了他的文學才華，對“新學\"進行批判，邵博記載：

東坡倅錢塘日，答劉道原書云：“道原要刻印《七史》，固善。方新學經解紛然，日夜摹刻不暇，何力及此！近見京師經義題：國異政，家異俗。國何以言異，家何以言殊？又：有其善，喪厥善。其、厥不同，何也？又說《易·觀卦》本是老鸛，《詩·大小雅》本是老鵶，似此類甚眾，大可痛駭！”時熙寧初，王氏之學務為穿鑿至此。[4]

但對“荊公新學”的批判不只是一場思想斗爭，更是一場政治立場之爭，蘇軾在這場斗爭中顯然是失敗者。隨著蘇軾一派力量的日漸強大，“新法”的擁護者就將他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當時，王安石“新法\"已成為廟謨國是，于是李定、舒亶、李宜等新派人物抓住蘇軾詩中的譏諷文字大做文章，很快蘇軾就因此下獄，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發(fā)生后，蘇軾被囚烏臺長達134天，并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以至于留下了絕命之作：“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5幸好，蘇轍得知此事后上書直言，加上一些大臣元老上書求情，蘇軾幾經波折免除了牢獄之災。出獄后，蘇軾被貶為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

此事給蘇軾造成了重大的打擊，甫至黃州，蘇軾便寫下《初到黃州》一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6]蘇軾不無自嘲地總結自身“為口忙\"“轉荒唐”的窘迫處境，可見蘇軾此時的心灰意冷。

貶謫黃州期間，蘇軾在作品中多次借“幽人\"形象抒發(fā)自己的憤懣之情。“謫黃時期，幽人作為蘇軾的自我身份定位，一以貫之地出現在其黃州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乃至延續(xù)到惠州、儋州之地。\"7I可見“烏臺詩案\"對蘇軾的影響是巨大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情感錯位，帶給蘇軾宦海沉浮的悲戚。

寫這篇文章時，“烏臺詩案”已經快滿四年，但蘇軾內心的悲戚仍可見一斑。“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是啊，哪里沒有月光與竹柏美景呢，為何你我二人獨在此處賞這美景？與蘇軾同行的張懷民此時同樣因反對“新法\"被貶于此，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中說：“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可見，張懷民不僅在經歷上與蘇軾相同，且與蘇軾有著相似的價值取向，這也是二人能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原因。兩個滿懷抱負、志向遠大的人，此刻卻只能遠在黃州賞月，成為“閑人”。

二、憂樂圓融的精神超脫

蘇軾之所以能成為后世文人的精神依托，在于他善于在逆境中尋求精神超脫。蘇軾的處世思想受到儒釋道三家的共同影響，而蘇軾善處逆境也得益于其思想上表現出的三教合一的博大氣度。蘇軾的家鄉(xiāng)四川眉州是儒學興盛的地方，其《眉州遠景樓記》說：“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術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8]

出仕后，蘇軾更是受到梅堯臣、歐陽修等大家的影響?！疤K軾曾針對社會時弊，寫了《策略》《策別》《策斷》等25篇系列文章，提出‘立法禁’‘抑僥幸’‘決壅蔽’‘教戰(zhàn)守'等一系列富國強兵、革故鼎新的思考，體現著儒術治國的理想。\"可見蘇軾儒學思想的底蘊。同時，蘇軾受佛道思想的影響極深，三家思想的交融碰撞又伴隨著蘇軾的仕途起伏交替占據主導地位，這就逐漸形成了蘇軾自己的人生哲學?！疤K軾的人生哲學，最為關注個體人生的悲劇性和永恒的憂患意識，并由自我上升到普遍人生的高度。無論從理想和現實的差距的角度，還是從社會對人束縛的永恒性，或者從有限在與無限的對比中表現出的缺憾性的角度，都得出了人生是悲劇的結論。對于如何解脫悲劇人生，從而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問題，蘇軾提出的辦法是：超然自適。\"[0這種憂患意識在他的作品中的表現就是仕隱矛盾。受政治環(huán)境和仕途的影響，蘇軾經常產生理想與現實的情感落差。這種矛盾心理的第一次發(fā)展變化是在他外任杭州時，他在赴任途中寫下的《游金山寺》一詩萌發(fā)了歸隱之念：“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這雖屬觸景生情，卻是詩人在心底盤旋多時的意念。不可控的官場紛爭、未可測的宦海風險，使他身心俱疲。此處便袒露出對現實的一種厭倦、疲憊感，思歸故鄉(xiāng)正是對這種厭倦、疲憊感的心理反射與曲折言說。\"2如果說此時的蘇軾還是“一肚皮不合時宜”，那么蘇軾矛盾思想的進階則是在此次謫居黃州時期?！盀跖_詩案\"后，蘇軾開始思考自我生命的價值意義，追求自我的超脫，開始真正以“超然自適”的心態(tài)審視世界，即“憂樂圓融”的心態(tài)?！皯n樂圓融\"是龐樸概括的中國文人精神，即憂樂合二為一。我們發(fā)現，“憂樂圓融\"最能用于描述蘇軾的精神成長經歷。蘇軾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仕途上的失意之“憂\"深深打擊著他，所以他有過失意與彷徨。但他不畏世間的挫折與打擊，積極進行自我療愈與精神成長，慢慢獲得逍遙自得之“樂\"I3]。這種精神境界，到他寫《記承天寺夜游》已可初見端倪。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寥寥數句，就將承天寺的夜景寫盡。蘇軾將月光比作積水，形象地描繪了月光的清澈透明；又用比喻手法描繪了竹柏的影子，富有詩意。這些描寫展現了承天寺夜晚的美景，給人以美的享受?！昂我篃o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稱自己為“閑人”，摻雜了憤懣，但也展現了蘇軾尋求自我超脫的人生哲學。本該成就一番事業(yè)的人不僅經歷了生死冤案，還被貶于此，這確實令人心生憂愁。但轉念一想，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仍然在宦海沉浮之人，怎能夠有機會欣賞到如此美景呢？由此來看，“閑人”一詞，雖有不滿自己是清閑之人的意味，也有自己如這院中積水一般空明自適的心境。從初到黃州時以“幽人”自居，到如今以“閑人”自處，不難看出，蘇軾已經在理想與現實的情感落差中尋得精神的超脫。

著名學者王水照先生認為：“蘇軾是我國文化史上一位罕見的全才，是人類知識和才華發(fā)展到某方面極限的化身。\"4仕隱矛盾古已有之，但當這種矛盾沖突體現在蘇軾身上時，就與眾不同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種自問自答的矛盾，不僅體現了蘇軾獨一無二的處世思想，更成就了《記承天寺夜游》的言簡義豐、耐人尋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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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省東營市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