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娜在2011年出版了第一本詩歌集《春在手中》，那也是一本格律詩與新詩的合集。那時，她自己作序——《詩是纏繞在生活之樹上的青藤》。這次出書，我責無旁貸，但我不想對她的詩歌品頭論足，只想講一些她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故事。這樣，讀者會更加真實地認識她和她的詩歌。

收拾屋子撿一首

我家在吉林市居住期間，有一天半夜睡醒，我在紙上寫了一句話，因為當時沒有開燈，字跡潦草得很。清晨，我還沒起床，海娜收拾屋子看到這張紙，就問我：“你這寫的是什么呀？‘又一個黃昏被煮香？’”我說：“哪是啊，我寫的應該是‘又一個白天在黃昏死去’，怎么被你讀成這樣了?！比欢?，我感到她這句話歪打正著，錯得太有詩意了，就馬上說“你這個意思可以寫詩”，她也興奮地應允了。果然，我要下班前，她給我發(fā)短信：“下得廚房開小窗，洗青摘綠一時忙。知夫今日歸來早，灶上黃昏先煮香?！保ā锻泶丁罚┻@是撿到的一首詩。后來，吉林市的幾個詩友到我家來吃飯，聽說這個故事，都羨慕不已，說：“‘灶上黃昏先煮香’真是神來之筆，干脆你家叫‘煮香居’好了。”就這樣，“煮香居”也不脛而走。后來，她又寫了不少關(guān)于做飯和做家務的詩，我說這都算“煮香居”系列了。比如，兒子考入西安武警工程大學，回來探家，她寫了《軍人兒子千里來京休假第一宴》：“兒子探親家宴籌，廚房半日用心謀。蘑菇木耳選材好，海兔魷魚做法優(yōu)。四喜丸為八種料，五花肉是七層樓。何當千里媽媽味，都入今朝煎炒溜?！?/p>

畫畫得一首

海娜寫詩，同時也在學習工筆畫。有一天，她畫一幅牡丹圖，畫面上需要畫兩只蝴蝶，就先翻開俞致貞的《百蝶圖》來欣賞。結(jié)果，畫還沒畫完，一首詩卻寫完了，而且十分有趣：“春甸繁花紅紫裁，隔籬遙見接云臺。我邀百蝶園中會，九九言忙不肯來。”（《觀俞致貞lt;百蝶圖gt;有感》）在俞致貞《百蝶圖》中，湖石斜倚，芳草萋萋，雜花掩映，百蝶穿梭其間，亦如飛翔的花朵。詩人由此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的春甸和小園：繁花似錦的春甸，一望無際的開闊，那里有無數(shù)的彩蝶飛舞；可自己作畫的小園呢？雖然也有春色，卻顯得冷清多了。無論多么努力，也達不到大師畫蝶的功力。所以慨嘆“我邀百蝶園中會，九九言忙不肯來”。不說自己畫不好，而說蝴蝶不肯來；不肯來的原因是蝴蝶“很忙”。還有她的《浣溪沙·畫牡丹》也是這樣得來的：“裁片白云為紙張，輕描淡染筆長長。層層疊起夏花香。" 大硯臺清空墨色，小心思浸滿陽光。任由蝴蝶去繁忙?！币栽娙酥挠^畫，以畫畫之心寫詩。這一詩一詞，皆寫得有趣有味，足見其心光明而馥郁。

看照片寫一首

2019年4月，我到河南宜陽講課，順便參觀了龍門石窟，對龍門石窟在以往的歲月中遭到的破壞，感觸很深，尤其是看到石窟中的佛像殘缺了，或是干脆被敲掉以后，在原來佛像的位置生出一簇或一棵不知名的小花時，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境。于是，我很快寫了一首《過龍門石窟》：“一山千窟四朝成，伊闕龍門出梵聲。萬物原皆含佛性，眾花猶可論禪經(jīng)。圓為世界人心狀，缺是當年社會形。盧舍那身依舊在，笑容無減亦無增?！痹妼懞煤螅野l(fā)給海娜，她說自己在去超市歸來的路上，同時也發(fā)了朋友圈。過了一會兒，她說看到我的詩和我發(fā)回的圖片也很受感動，要和一首。開始，我還沒在意，因為我們兩人均不善于寫和詩，也很少寫，甚至對那些經(jīng)常寫和詩的做法并不贊同?？墒牵婚L時間她就在回家的路上把和詩寫成了：“依山千窟一何成，盡濡梵歌和鳥聲。前世佛曾為石壁，今朝花許是心經(jīng)。靜觀舊缺和新缺，參到無形與有形。春色龍門人漫立，幾多禪味此時增?！闭f句實話，我沒想到她這么快把詩和出來，并寫得如身臨其境一樣：“靜觀舊缺和新缺，參到無形與有形”，已進入化境。記得周學鋒后來與我說：“論詩味，海娜的這首詩比你的好?！?/p>

賞花得一首

有一年夏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鄉(xiāng)村的池塘開滿了黃色的小花，便對夫人說：“走啊，帶你看菱角花去。”我們來到了那個小池塘，坐在綠楊樹下邊賞花邊喝酒。因為她第一次看這么美的場景，所以非常激動。我喝過了酒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不知是什么時候，她突然把我喊醒：“你快看哪，這花怎么都睡著了？這不是菱角花，是睡蓮吧？”我一看，可不是，那些花和我一樣，都睡了。回到家中，我們翻開辭典一查，那花果然是睡蓮，是我孤陋寡聞弄錯了。不過，知道那花是睡蓮后，我們的詩興都來了，我寫了《賞睡蓮》：“坐賞半塘金彩蓮，倏忽花睡碧云間。卻憐池里輕舟過，搖醒含苞夢一船?！彼龑懥艘皇仔略姟段缢某靥痢罚?/p>

一池的蓮悄悄地睡了，一池的睡蓮，在一個午間，作了一池的夢。

岸邊的小船，系著纜繩，我多想，劃著小船，到池里，載一船夢回來，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含苞待放的夢呢！

可我又舍不得，打擾這些香甜的夢，就像舍不得打擾，女兒熟睡的微笑。

我要告訴岸邊的知了，別噪；我要叮囑空中的燕子，別來點水；我要請求，風兒暫不要吹，讓這午間的池塘睡吧，別弄醒，這一池透著香氣的夢！

我坐在岸邊，感覺這一池的夢，爬上了連衣裙角，我想，回家以后，這裙子也不要洗了，就讓這些夢和裙子一起折疊在，我的箱子里。

我輕輕地起身，悄悄地在池邊行走，我想知道，這一池夢的寬度，并親自用腳步，丈量它的長度，我想為這午睡的夢，在我心里，打造一個相框。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第一次看到睡蓮的激情，也許是因為我們糾正了一次自己認識的錯誤的興奮?？傊?，她的這首詩寫得極其自然和唯美。

行古道得一首

“京西古道”是我們都喜歡去的一個地方。聽說它是茶馬古道的一部分，也是幾百年間門頭溝向北京運煤、運石、運木的大通道。由于山路崎嶇，車輛不能行駛，只能用馬或騾子馱著東西前行，久而久之，石板路上就磨出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圓形坑洼，人們稱之為“馬蹄坑”。2018年，我與海娜第一次去走“京西古道”，都有深刻的感受。那些“馬蹄坑”，以及路邊雕塑的馱馬像，讓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貋碇螅蛯懥恕朵较场ぞ┪髑旯诺烙^馬蹄坑》：“古道蜿蜒山腹穿，馬蹄敲石越千年。蹄窩積水已涵天。" 夕漚歌聲朝漚夢，月磨深淺日磨圓。此間一泓可行船?！蔽乙矊懥恕额}京西古道馱馬塑像》：“揮汗馱星月，山重水復重。毛殘力無減，骨瘦氣猶雄。踏碎蹄間鐵，磨圓石上風。如藤千古道，印有幾行蹤?！焙髞恚覀兊募野岬介T頭溝區(qū)，才知道“京西古道”分為北道、南道和中道三條路線，北道亦稱為京西大道，精彩處在牛角嶺段。南道亦稱為香潭古道，主要是去潭柘寺、戒臺寺上香之路。中道亦稱玉河古道，其圈門和過街樓也相當古老。2020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與海娜在圈門附近散步，夕陽從圈門下邊的半圓形橋洞的水底映照過來，極其有韻味。可是，我只顧拍照片，她卻醞釀出一首詩來：“菊尚清芬柳尚新，淺秋景色勝于春。玉河知未忘流水，古道儼然思旅人。一脈青山埋礦井，百年老廟祭窯神。蟲聲纏繞蒿香味，低首斜陽過圈門。”（《早秋傍晚過圈門》）這首詩寫成后，我對她說，我只有喝酒了。這個尾句我難以逾越。

入寺廟得一首

2017年秋天，聽說北京香界寺很有歷史，我與海娜便前去探尋。我們選擇了下午入寺，一是覺得此時人少安靜，二是黃昏前的暮色也更有禪意。寺中的景象事物，我們自然是很喜歡，但所愛卻各不相同。海娜喜歡的是那棵上千年還開花的桫欏樹，而我則更喜歡寺中的老僧人。很多詩都是因為喜歡才作的。我們在寺中漫步，各有所思，也不交流，怕打擾了各自的思路。這是我們采風的默契。回到家中，她寫了一首《題香界寺古桫欏樹》：“森郁滿幽院，情撐一夢悾。香飄香界上，碧到碧云叢。花塔悟禪意，葉經(jīng)傳佛宗。千年居古寺，修與不修中。”我說：“好，尤其是‘千年居古寺，修與不修中’結(jié)得妙?！彼R上笑著說：“你都‘修滿一千手’了，還說我這‘修與不修中’好?！彼傅氖俏摇顿蚀笞闱钟^音》中的“修滿一千手，鑿空三萬年”。于是，我們相對大笑。說來也巧，我當時住的門頭馨村南區(qū)恰好有幾棵桫欏樹，晚春開著白色的“花塔”，香得沁人心脾。我們倆常常在小區(qū)安靜后，習慣于月下盤桓，賞其潔，嗅其清，也自然經(jīng)常到樹下大聲地誦讀她的這首詩，也偶爾讀起我的“修滿一千手”，然后開心地笑著。后來，我寫了一首《香界寺老僧》，算是補上了去香界寺所欠的賬：“鐘聲幾粒拾墻根，不管松前鳥啄痕。得月來陪住禪寺，看花行走出山門。常因香客觀菩薩，偶向凡塵思故人。滿臉深紋佛猶笑，洗心反復用經(jīng)文。”

（劉慶霖，著名詩人、詩評家，系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中華詩詞》雜志社社長兼副主編。著有《劉慶霖詩詞》《掌上春光》等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