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尤姿和王煜慢慢走過來。二人周身的飽和度越來越低，走得越來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疊。他們微笑著說：“再見了?！奔?xì)膩的沙灘上，浮現(xiàn)出歪歪扭扭的五行詩。

馬女士居住的城市不臨海。干燥的季節(jié)里，空氣中彌漫著黃土的味道。幾年前，她也去歐洲看過海。那些關(guān)于海的味道被折疊在百度網(wǎng)盤里，她也是偶爾想起時，才會去尋著翻看。

但她的城市有山。遠(yuǎn)一點的縣區(qū)的山脈她后來也去玩過，近郊的石風(fēng)山卻還從沒去。

十月十八日，馬女士開著車，自己去了石風(fēng)山。這一天和往常相比，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已經(jīng)一年半不曾開車了，坐在主駕座位上，那感覺，熟悉又陌生。久違的安全帶的包裹、光滑的方向盤的觸感和車窗外時不時竄進(jìn)來的風(fēng)。

她曾說過很多次，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但還不是時候。能怎么辦呢，人生總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這天她其實覺得有點不真實。整整四個小時的時間，完全屬于她自己。

后視鏡里的樓宇越見稀疏，眼前的天幕蒼白一片。從拍照的角度來說，今天不算是個特別完美的飛傘日。

一路思緒紛擾，她到了石風(fēng)山滑翔傘基地半山腰的停車場。休閑運動裝、輕便跑鞋、防曬霜、太陽鏡。裝備齊全。

她補了下口紅。那口紅剛過期一個月。湊合著用吧，自己的生日，點綴些氣色也好。

她對今天充滿期待。她對今天一無所知。

預(yù)約的飛行教練開著迷彩越野車把她接到起飛點后，那種不真實感達(dá)到了頂點。空氣的味道不一樣，風(fēng)的強(qiáng)度不一樣，周圍的人不一樣，大家所談?wù)摰脑掝}不一樣。這應(yīng)該正是她盼望的感覺，然而站在這感覺中央，她又覺得格格不入。

“嘿，第一次飛嗎？”起飛坪地邊緣的一處石階上，一個女人坐在那里，嘴里嚼著口香糖，頭戴碳纖維黑色滑翔傘頭盔，亮橙色護(hù)目鏡，黑色沖鋒衣，灰色手套。

馬女士扭頭環(huán)視四周，大家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男男女女的預(yù)約體驗者，紅紅綠綠的三五成群，一趟又一趟的人奔跑俯沖，綠色坪地上擺放寬長傘翼的飛行教練。她站得已經(jīng)比較靠邊，身無旁人。

“你在和我說話？”馬女士朝那女人的方向慢慢移動步子。

“除了你還有誰杵在那兒發(fā)呆。”那女人笑了笑，把護(hù)目鏡摘了下來，放在身邊她的飛行裝備旁，“上來以后又猶豫了嗎？把心放肚子里吧，死不了，只要按照教練的指示去做就不會有啥問題。今兒風(fēng)力對你們初飛者還是比較友好的，唯一有點遺憾的可能也就是天有點陰，飛上去觀感一般?！?/p>

“不，我并沒有在害怕?！瘪R女士看了一眼她的裝備，兩大包專業(yè)東西，她和她顯然不同，“你是這里的教練？”

“確切來說，是這里教練的教練?！蹦莻€女人抖了下肩膀，取下胸前掛著的手機(jī)，打開屏幕點了幾下，然后把手機(jī)遞給麻女士看。

是微信朋友圈。

尤姿，職業(yè)高山向?qū)В吣曷殬I(yè)登山生涯，國家航空運動協(xié)會B級滑翔傘飛行員。擁有八十次以上高海拔登山向?qū)Ы?jīng)驗，曾無氧帶隊登頂八千多米的阿勒菲雅峰。2017年，完成了登頂海拔六千多米的玉林峰后，從頂峰滑翔傘下降的首飛。同年十一月，完成了那依峰五千多米頂峰滑翔傘的首飛。

馬女士向下劃撥著那個女人的微信動態(tài)。藍(lán)得透光的天空下，那個女人從山巔往下沖跑，從雪峰往下沖跑。她俯瞰著茂林，俯瞰著海岸。操控桿牽引的一根根細(xì)線之上，繽紛的傘翼完全擴(kuò)展開來，弧形豐盈寬闊，優(yōu)雅地波動、飄逸。透過屏幕馬女士試圖定格尤姿的每一幀笑容，笑臉被染上了一層暖金色，悅目生輝。每一次精準(zhǔn)自如的轉(zhuǎn)彎盤旋里，馬女士聽得到風(fēng)的聲音。那個女人與陽光下的天空融為一體。

馬女士還沉溺于斯，一股催人的感覺不合時宜地突然爆發(fā)。兩側(cè)胸脯一陣酥麻，洪水沿四方路徑開閥涌泄，馬女士甚至在腦海里看到了它們的紋絡(luò)，它們從不知名的源頭而來，它們磅礴狂野，它們?nèi)顼Z風(fēng)，席卷著一切，奔赴前線。

奶陣又來了。

馬女士想起自己的姑姑。說來有趣，打小，家里人就說，她和姑姑相像。性格、五官、身材，總是呼應(yīng)個七七八八。年少印象中，姑姑一直是肌膚白皙、腰身纖細(xì)的美麗女子。然而有一年，當(dāng)她去看望月子里的姑姑時，卻被嚇倒了。哺乳期的姑姑，身體膨脹如棉花糖，整個人被淹沒在脂肪和肉的海洋里，頭發(fā)黏連凌亂，一張臉帶著油黃的疲倦，惺忪著缺覺的腫眼，穿著睡衣，走路都飄飄搖搖的。馬女士心疼姑姑疲憊，順口問起怎不見姑父。姑姑只是苦澀一笑：“整日又是加班又是出差的，誰知道在哪兒干啥呢?！惫霉脙?nèi)心滿是淤積的污濁，馬女士那時還小，她還不明了。她只記得隨著孩子一聲尖銳哭叫，她親眼看到，姑姑兩爿乳袋直接飛射出乳汁，濺了她一臉。她幾乎要失聲尖叫。

如今，時光鏡像中，有些影子，倒真重疊個七八了。

馬女士心底一慟。

“孩子幾個月了？”尤姿的目光從馬女士身上移開，緩緩問她。

“嗯？”

“你身上有奶腥味兒?！?/p>

“還有嗎？”馬女士抬起雙臂左右聞，“出門剛換的衣服啊?！?/p>

“那味道認(rèn)DNA，賴你身上不太想走?！?/p>

頭皮猛然發(fā)緊，馬女士低頭察看上衣胸口處。防溢乳墊沒掉鏈子，不見任何濕潤。她噓嘆一口氣。至少沒有那么尷尬。

“抱歉。”她脫口而出。

“為什么要抱歉？這并不是你的錯?！庇茸擞质俏⑽⒁恍?，“所以今天來飛是想透透氣？”

“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瘪R女士擠了個干笑，“也算是個很好的理由出來透透氣吧。你說的倒也對。”

“單親媽媽？”

“那倒沒有。家人都在身邊?！?/p>

“Craaaaazy two hours.”

“什，什么？”

“傳說中的瘋狂兩小時啊。我倒是沒生過孩子，看脫口秀上說過，每兩個小時都要喂奶?！?/p>

“嗯，差不多?！焙芏喈嬅嬉婚W而過。馬女士的傾訴欲在風(fēng)里被打了個死結(jié)。如何去說呢？和剛認(rèn)識的人如何去說這些話題？去說她雖然愛自己的孩子，但她不愛“母親”這個角色？去說家人們都沉浸在孩子降臨的喜悅中，都來參觀，來逗弄，但沒有一個人能替她帶幾天？去說被真情假意簇?fù)砗?，她獨自面對孩子的吃喝拉撒哭鬧病的孤獨感？去說角色的急速轉(zhuǎn)變下，她只覺無助和荒寒？或者，難道要去跟陌生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嗎？一丈之內(nèi)、一個戶口本上的人，進(jìn)入不了哺乳核心的甩手掌柜？孩子哭鬧不止就是當(dāng)母親的失職，丈夫能手法生疏地?fù)Q個尿布、偶爾抱下孩子，就算“好爸爸”。所以，難道要說這些嗎？

馬女士知道，她得轉(zhuǎn)移個話題。沒生過小孩的人，誰愿意聽你聊這些破事兒。況且，這難得的幾個小時里，她是真的，不想聊孩子。

“要不要等會兒我?guī)泔w？”倒是尤姿先開口了，也難怪。

“??？可以嗎？這樣允許嗎？”飛行訂單是馬女士在平臺上提前搜索預(yù)約的，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尤姿。

“沒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你想要就可以?！彼男χ鴽_馬女士擠了擠眼，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剛才接她上來的教練走去。他倆并排站在那兒，尤姿在教練耳朵旁似是說了幾句，然后教練就朝馬女士這邊看了過來：“誒，該你飛了?！?/p>

馬女士小跑過去，聽教練講著注意事項。尤姿拿起地上的護(hù)具幫她穿戴。

“這樣合規(guī)矩嗎？你帶我飛？”教練去鋪置傘翼的時候，馬女士低頭小聲問她。她倒不是質(zhì)疑尤姿的資質(zhì)，不過自己畢竟是從官方渠道約的這里的教練，而尤姿并不像是這里的固定工作人員，這種臨時變更是允許的嗎？

“你現(xiàn)在看起來放松很多。”尤姿幫馬女士檢查著頭盔、護(hù)膝、坐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馬女士又看到她臉上的那層暖光。暖光下尤姿笑容堅定，握了握馬女士攥著自拍桿的右手，她說，“起飛的時候要睜開眼哦，那是你自由的樣子?！?/p>

“你能帶我飛多久？”

“這要看風(fēng)。每一次都是未知?？赡苋宸昼?，也可能十分鐘。飛起來了才知道。”她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穿戴自己的護(hù)具。教練走了過來，把剩下的雙人連接帶部分也卡扣檢查完畢。

“準(zhǔn)備——跑！”

聽著信號，看著前方。助跑，彈跳，雙腳逐漸離地。馬女士知道尤姿身后的傘翼已經(jīng)被風(fēng)鋪了滿懷，圓潤的線條鼓起來。馬女士離開了腳下這片大地。所有的所有都在身后。

那種不真實感緩緩消散。天上的氣流是真實的，空曠是真實的，安靜是真實的。馬女士的心，也變得很靜很靜，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低頭望去，她看到了自己曾去過的遠(yuǎn)方的海。

“你從高峰飛下去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吧。絕對的自由感?！?/p>

“是。但所有的絕對自由都需要付出絕對代價?！?/p>

風(fēng)的聲音突然咆哮得詭異陌生。尤姿和馬女士猛地不受控地?fù)u擺起來。馬女士抬起頭，尤姿拉扯著操控桿，頭頂?shù)幕鑲憬M線突發(fā)情況纏繞起來。尤姿還在盡力嘗試不同的方法去應(yīng)對。馬女士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滑翔傘兩端的翼，像離開湖水后枯萎的荷葉一樣，不斷向內(nèi)卷曲起來。

馬女士把攥著自拍桿的手騰空，握住身上的安全扣帶。自拍桿感受到地心引力，急速垂直下墜。

所以，就是在這里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在這里。

在這里也挺好。

2

那個小孩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藍(lán)鯨灣的深處，她看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東西。那東西一開始只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海浪的奔涌躍動，它越來越大。最終，那個龐然大物被沖上海岸。這是海島上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

王煜在馬女士的左臂石膏上認(rèn)真地畫了一坨冒熱煙的大便，然后他抬頭對她說：“你等會兒要第一個說嗎？如果不的話，那我先失陪一會兒。我快憋不住了。”說完這話，他那張臉上扭曲出一個夸張的五官都擰擠到一起的表情。

每周的這個時間段，在這間一百平米的房間內(nèi)，焦糖色人字拼實木地板上，他們被擺坐在正中央的一圈靠背椅上，椅子下鋪了一張巨大的純羊毛地毯。他們脫下鞋子，穿著襪子，讓雙腳從鞋子中得以獲得片刻釋放。

“如果脫了鞋子讓我的臭腳丫接觸地面就能有所幫助的話，倒不如直接每天光著腳丫子在街上跑來跑去得了。一勞永逸。”那是王煜對馬女士說的第一句話。彼時她剛釋放雙腳踩在羊毛地毯上，還來不及感覺什么，低頭只看到薄薄的襪子的右腳大拇腳趾處破了個洞。忍不住把腳趾往地毯里面內(nèi)扣，生怕左右兩邊的人看到。

但左邊的王煜還是看到了。在他側(cè)著頭給她低聲吐槽的時候，他的余光顯然看到了。于是他又低聲說了第二句：“那沒什么，這點破洞不足以污穢這些陌生人的眼。試著聯(lián)想一下，這幫人里沒準(zhǔn)兒一半人都有腳氣呢，即使隔著襪子，如果四分之一的男人襪子幾天沒洗，八分之一的男人把那沒洗的臭襪子反過來穿呢？誰會想到第一次來這兒就讓你脫襪子的。所以你身上那單一視覺感官帶來的遺憾又算得了什么，別人給你施加的污穢可能更大。大家都做而不言，這很公平。”

是個話很多的男人。

從那以后，每周來這里，他總是坐在她左邊，總是在她耳邊低聲碎碎念。

王煜的職業(yè)是個謎。他有時候說自己是個試睡員。有時候說自己開了個分手公司專門幫人解決棘手問題。有時候說自己是個走遍了五十多個國家的流浪歌手。有時候說自己是知名視頻網(wǎng)站的大UP主。

他說的話總是很跳脫。不過的確很有意思。

“如果你想要足夠隨心所欲，你會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在科幻音樂劇戲劇節(jié)泡上一周，然后緊接著去鄉(xiāng)村殯儀館待上一段時間?！蓖蹯洗蛄藗€飽嗝，拍了拍肚腩，繼續(xù)道，“但最有趣的，還是人類的大腦。最早的時候人類還沒有意識到，躲藏在一張張面容背后、這硬邦邦的頭骨里面的復(fù)雜所在。古埃及人認(rèn)為心臟是靈魂的居所，他們認(rèn)為大腦全無用處。在他們的喪葬文化中，大腦的待遇僅僅是被一把鉤子從鼻孔里粗暴地拽出來丟掉。”

“所以，你今天的職業(yè)是？”

“狹義上來說，今天我失業(yè)。廣義上來說，今天我是觀察師。你看看這里的人，一個個正襟危坐人模狗樣，誰知道他們腦袋里面每分每秒在跳動著什么，在憋屈著什么?？赡軆H僅一個詞，一句話，他們就土崩瓦解，眼淚失禁，裂個體無完膚稀巴爛?！?/p>

王煜說得沒錯?；叵脒@幾周里，每次大家會以一個熱身環(huán)節(jié)開始，剩下的時間，每人在咨詢師的引導(dǎo)下，圍繞一個主題去事無巨細(xì)地和大家分享秘密，并學(xué)習(xí)用兩三個字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馬女士和王煜已經(jīng)見證過好幾次組員崩潰的瞬間。

“所以你等會兒要第一個說嗎？”王煜放了個悶屁，馬女士很快聞到了那股惡臭，“不行我確實憋不住了，去去就來?！?/p>

然后他把她一個人丟在那里。

除了他，她沒有和這里別的學(xué)員說過話。馬女士聽過他們各自的故事。見過他們擦著眼淚擤著鼻涕。但她沒有和他們說過話。

周圍的竊竊私語漸進(jìn)掩息，接下來應(yīng)該是熱身環(huán)節(jié)。

耳膜變得堅厚，咨詢師的話馬女士聽得有幾分模糊，像隔了一層屏風(fēng)，有風(fēng)吹進(jìn)，那聲音又逐漸清晰起來。咨詢師正介紹今天的主題：潘多拉之盒。

“接下來我將邀請一名組員，來嘗試打開他的潘多拉之盒。整個過程中，他不需要說任何話，只需順著我的話語去做就行。一切結(jié)束之后，我希望大家能夠依次給這位組員一個溫暖的擁抱?！?/p>

千萬別選我。馬女士心中叨念。

“就……對面那位吧?！弊稍儙煍傞_手掌左右游離，最終指向這邊。所有的目光撲面而來。

“我嗎？”馬女士清了清嗓子，難掩窘迫。

“嗯。不用怕，坐在你的凳子上放松就好?！弊稍儙煹哪樋偸俏⑿Φ萌诵鬅o害，“雙手放在扶手上，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放輕松，認(rèn)真聽我的話，去感受自己……感受你的頭皮慢慢放松，你的大腦慢慢放空，你的眼皮覺得很累很重，你慢慢地閉上雙眼。脖子慢慢放松，肩膀慢慢放松，雙臂放松，手指放松，腰背放松，臀部放松，雙腿雙腳放松。你整個人感覺很放松，每一個細(xì)胞都松弛下來……”

在咨詢師的引導(dǎo)下，有什么東西被一片片卸了下來。那是馬女士緊貼肌膚的防護(hù)鱗。倒也沒扔太遠(yuǎn)，它們就躺在她那襪子破了個洞的腳丫旁，整裝待發(fā)隨時聽命復(fù)回原位。馬女士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踩著柔軟的羊毛毯，穿上鞋，走向屋門。門把手有些冰涼，有些硬，她向下扭轉(zhuǎn)，推門而出，走出咨詢室，沿著走廊往前走，走出那棟寫字樓，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一直走，一直走，路上的建筑物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開闊，周圍出現(xiàn)一片嫩油油的田野。前方有一扇門，那門越來越近了，她感到心中有些不安。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門，踏步而去。一道強(qiáng)光閃爍，草地的顏色陡然變暗，彎曲成黑色并一根根凋萎。

現(xiàn)在是光禿禿的一片黃土地了。

有溪水流過。水岸線越擴(kuò)越寬。一聲啼哭，天幕中緩緩降下一根巨大的銀針。銀針拖著長長的線尾，左一下右一下、拉一下拽一下地把水岸線縫合到原始的模樣。

馬女士還在往前走。道路兩側(cè)出現(xiàn)一群群目光呆滯的奶牛，奶牛的身后是一座座球形高山。山體光潔如玉，獨見山巔一座廟宇，四周不見一根草木。天空打起陣陣的響雷，下起瓢潑大雨，馬女士想要避雨，卻無奈被定在那里，動彈不得。山頂應(yīng)聲而動，噴濺出一股股白色濃漿。

原來那些都是活火山。

濃漿遮蔽整片蒼穹，原野上一片黝黑。透明的硅膠罩從天而降覆蓋山頂，一下一下地泵吸火山爆發(fā)帶來的自然災(zāi)害。高山越來越低矮，最終軟成一攤狼狽的石頭袋子。馬女士突感底盤不穩(wěn)。腳下的黃土地不知何時膨脹得很高，繼而又虛虛軟軟地、像潮水一樣開始上下波動。澤風(fēng)大過，無數(shù)的水珠子從地面冒出頭，洶涌泛濫，淹沒腳踝，淹沒膝蓋，淹沒腰腹，淹沒脖頸。一道閃電劃過，天幕變成無邊的鏡面。馬女士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鏡之中，自己變成一頭身形肥碩、滿臉皺紋、乳房垂地的奶牛。她想大吼一聲，聲音被悶在喉中，只發(fā)出一聲：“哞——”。

喘著粗氣睜開雙眼。還是在這一百平米的空間內(nèi)，現(xiàn)在，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馬女士。

右手抹了抹臉頰，她不自知地，已經(jīng)流了很多淚。

下體有些溫?zé)?。馬女士低頭看去，一攤水濕浸了整片凳面。

看來擁抱的環(huán)節(jié)可以避免了。

3

你從鏡子里觀察過自己流淚的全過程嗎？她觀察過。

首先，你的雙眼會感到越發(fā)酸澀，紅血絲像藤蔓一樣，從眼角開始向中心蔓延、肆意伸展。隨后，下眼眶如落日中的潮汐，慢慢殷紅起來。潮汐托舉起層疊的海浪，她們和藤蔓交融著，確認(rèn)著，翻滾著。最終，你也沒有意識到究竟是哪一秒的心跳疼出了神，一個收縮，就把海浪推出了整片海域，海嘯反噬陸地，洶涌襲來。

馬女士從黑夜里睜開雙眼?？吹降氖峭蹯系碾p下巴。喉結(jié)被厚厚的脂肪層覆蓋，隱身似乎已然多年。

王煜一如既往地向右側(cè)身而睡。一如既往地雙臂環(huán)抱把馬女士摟在懷里。一如既往地把左腿搭在馬女士膝蓋上。

他說他喜歡這樣抱著她睡，感覺整個她都是屬于自己的。她的心口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在兩具軀體之下，但并不覺得有什么壓迫感。

“還是兩小時一醒啊?！蓖蹯险f。

“我以為我睡了很久。”馬女士依偎在懷里，口中熱氣哈在王煜脖頸間。

“明天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順便給你買新衣服。這套睡衣你穿了很多天了?！?/p>

馬女士沒想過自己會背叛丈夫。從搬到這里后的第一天，王煜就每晚都來。這間房屋空空蕩蕩，每晚只有王煜會陪著自己一直到第一束晨光打亮窗簾。往前，馬女士是獨自一人守著孩子睡。再往前，是和隔壁屋的丈夫一起睡。

很多事情馬女士已經(jīng)記不太清?；蛘咭彩歉静幌肴セ貞洝Ｒ鼓恢?，鋼筋森林的鳥籠之中，難得的靜謐片刻，她拿起手機(jī)刷朋友圈。幾個同齡的舊同事做起了微商，在朋友圈售賣涂抹式水光針、面膜、產(chǎn)后寶媽私護(hù)產(chǎn)品。

“可以買點試一試，效果很好，老公會更愛你?！迸f同事發(fā)來廣告，附了個害羞的表情。

所以，為什么要更愛？是因為現(xiàn)在不夠愛了嗎？他還是原來的他吧。自己卻不是原來的自己了。溪水干涸，緊致不再，欲火燃燼如同落山的太陽。

“憋不住的時候就讓它們出來吧?！蓖蹯洗掖亿s來的時候這樣對馬女士說過。就是那個鱗片被卸下來還沒來得及復(fù)位的日子，就是那個眾人圍觀的日子，就是那個盆底肌松弛到極點的日子。王煜匆匆趕來，抱緊了馬女士。她手腳冰涼，他渾身顫抖。

“你總不能把自己憋死。固體的，液體的，氣體的。所有的形態(tài)?；蛘呤悄切┐竽X皮層溝壑里扭曲蠕動的。讓它們出來吧，總不能把自己憋爆炸?！?/p>

王煜拿外套披在馬女士身上，把她的不堪一并裹住。

“走吧，我們回家?！?/p>

“凳子被我弄臟了，我得把它收拾一下?！?/p>

“那不是你現(xiàn)在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

自那日起，馬女士也會經(jīng)常問自己，最需要關(guān)注的是什么呢？尤姿和王煜總是給出不同的答案。她明白二人都是為自己好，但二人常常意見相左，這就很讓人不知所措。

比如，跨越雷池之前，王煜會說，你只要關(guān)注自己的心就可以了，你的身體已經(jīng)告訴了你所有的答案。于是馬女士享受著王煜的撫摸。那被撫摸的觸感如此陌生，一寸一尺地在自己干澀的肌膚上喚醒出一朵朵花瓣。翌日清晨，尤姿又嘆息。何必在最脆弱的時候暗夜尋光呢？你也可以在陽光下飛翔啊。你應(yīng)該明白，那里有更廣袤的天空和豐沛的氧氣。真正的自由有它自己的相貌。

比如，此刻在鐵藝大門不遠(yuǎn)處，王煜說，他已經(jīng)勘察過了，每晚熄燈后，大概十一點，看門的會換班，那個時候看守人員會從柜臺處起身往大門走，同時按下遙控器開啟大門。如果他們在那個時候從這里往大門口跑，一起沖撞而去，就可以成功。尤姿顯然嗤之以鼻。

“沖出去又怎么樣？我們在12樓，還是要坐電梯下去的。沖過這一道，然后呢？”

“管那么多以后干嗎？”

尤姿搖搖頭，扭頭看著馬女士：“其實你不需要這么急的。時間到了你自然可以出去?！?/p>

時間一點點流逝，馬女士還在猶豫。她還不確定自己的內(nèi)心。

“快了快了，她站起來了?！蓖蹯弦呀?jīng)激動起來，“走吧，跟我一起跑，我們出去，脫了這身衣服，沖出去?！?/p>

馬女士還是慢了一拍。這是自然。她眼看著前面的王煜橫沖直撞，把看守人員撞了個趔趄，從敞開了二十五度角的大門縫中側(cè)身而過。

然而馬女士沒有成功。沒能抓住泥鰍般的王煜，看守人員把注意力都放在馬女士身上，沒費多大力氣，就攔住了她的步伐。馬女士沒有掙扎什么，甚至沒有抵抗什么，她沒有呈現(xiàn)出任何攻擊性。她有想過隨著王煜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但其實在哪里都一樣。

看守人員擺擺手，跟在馬女士身后押送她回自己的房間。馬女士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頭。隔著重新緊閉的鐵藝大門，王煜站在那頭，撇了撇嘴，聳了聳肩。

今晚他不會來了。

躺在小小的床上。馬女士看著天花板發(fā)呆。人一旦習(xí)慣了某種睡眠模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機(jī)體都會調(diào)配資源去支撐下去。她適應(yīng)過和丈夫搶被子的模式；適應(yīng)過隨時起身照顧孩子的模式；適應(yīng)過凌晨三點被漲奶憋醒去客廳瞇著眼吸奶的模式；適應(yīng)過側(cè)著身體被王煜摟著睡的模式。如今，她需要適應(yīng)待在這個陌生房間孤枕而眠的模式。

夜里最難熬。

馬女士翻了個身，窗外的月亮趕巧掛在枝頭。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從遠(yuǎn)處飛來，落在月亮旁邊。它抖了抖羽毛，用喙啄了啄月亮，月亮就凹下去一個洞來。

“所有的絕對自由都需要付出絕對代價?！倍呌猪懫鹩茸说哪蔷湓?。

馬女士坐起身，從枕下取出傍晚藏起來的沒喝的藥片，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就著水把藥服了下去。

4

你見過藍(lán)眼淚嗎？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類的喧囂調(diào)至靜音后，只有那片靈動的熒光藍(lán)，還在沉默地波動。

麻女士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黑眼圈已經(jīng)不再明顯了，眉峰松弛，面容下透著些許平靜與祥和，發(fā)際線的絨毛這幾個月又長長了很多，蠟黃的臉頰也重新浸潤上淡淡桃紅。梳了梳頭，拿起發(fā)夾抓隨手挽個發(fā)髻，她走近落地窗，抬起雙手把窗簾一把拉開。

此刻的藍(lán)平島，晴空一碧如洗，清澈透亮。陽光穿透大氣層，穿透連塵埃都無處遁形的天空，穿透麻女士的身體。

在她身后，一小瓶艾司西酞普蘭和一個玻璃杯靜靜地坐在桌子上。杯中水已盡。

“白天先去最美沿海公路轉(zhuǎn)轉(zhuǎn)吧，攻略上說那里很出片，我們可以走走停停，遇到你喜歡的風(fēng)景就停車拍拍照片。然后再順路去追淚觀測點?！闭煞蜃诖采?，背靠枕頭，看著落地窗前的妻子。

“好?！甭榕繎?yīng)聲。

“群里剛發(fā)布消息，今兒島上氣溫27-31度，空氣濕度高，刮南風(fēng)，追淚成功概率95%。晚上七點十分開始漲潮，凌晨一點三十退潮，晚上九點到十二點追最合適。推薦觀測點排名第一的藍(lán)鯨灣咱們還沒去過，還是像昨天一樣，吃完飯咱們早點去那兒，要不然不好停車?！?/p>

“嗯。”

換衣。下樓。在附近的肯德基吃早午飯。麻女士點了一份乳酪花生吐司、一個香脆薯餅、一杯熱美式。丈夫點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兩根油條、一個鹵蛋。

丈夫的油條剩了半根。麻女士的咖啡沒有喝完。

這是妻子出院后的第一場旅行。是妻子懷孕后的第一場旅行。其實也是和丈夫度蜜月時就叨念的旅行。在童話之都哥本哈根，在小美人魚雕像面前，那年的麻女士依偎在丈夫肩頭，挽著他的手臂俏皮地呢喃：“明年我們?nèi)プ窚I吧。你見過藍(lán)眼淚嗎？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類的喧囂調(diào)至靜音后，只有那片靈動的熒光藍(lán)，還在沉默地波動。”

所謂的“藍(lán)眼淚”，當(dāng)然不是真的眼淚。那只是海底熒光藻類微生物形成的一種神奇的自然現(xiàn)象。每年這個季節(jié)，在特定的天氣條件下，那些微生物在潮汐的作用下匯聚在藍(lán)平島海岸線，當(dāng)受到比如海浪拍打這樣的外界刺激時，就會釋放出夢幻般的藍(lán)色熒光。

坐進(jìn)租來的車?yán)?，麻女士系上副駕駛安全帶，打開車窗，伸出手，感受著海島公路空氣的流動。臨近十點半，氣溫升得還不算太高，紫外線已經(jīng)肆無忌憚地瘋長。麻女士的頭后靠在車座靠枕上，右手掌柔軟波動。丈夫開著車，朝目的地開去。后視鏡面積寸小，一棟棟建筑、一片片樹蔭、一排排石頭厝、村間小路、海上風(fēng)車，簌簌而過。獨麻女士的半張臉，一動不動映在鏡中。欲暖還涼的風(fēng)在麻女士手中被撥亂節(jié)奏，改變航向，游弋流淌著撲向后視鏡。

丈夫一邊開車一邊看導(dǎo)航。余光瞥見妻子把手探出窗外，正對著沿途的風(fēng)景發(fā)呆。

“小心一點，注意安全?！闭煞騻?cè)了下頭叮嚀，繼而語音指令播放麻女士手機(jī)收藏夾里的歌曲。

你從鏡子里觀察過自己流淚的全過程嗎？麻女士很久以前觀察過。她觀察過夜晚自己留下的淚。那淚凌亂而鋒利，無聲且腥紅。她不喜歡那樣，不喜歡夜幕垂降之后淚的那副面孔。她對丈夫說，她想要來追淚。時過境遷，追淚的心境已然不同。如今，她只是想給黑夜留下些不一樣的回憶。

天空飄來幾團(tuán)白云，自顧沿著時間軸，在無垠中聚散虛實，變幻陣列。三兩艘快艇銹跡斑斑，循著風(fēng)聲，舍身跋涉，擱淺在樹蔭下一片干涸沙礫。海浪卷著泡沫，還在一遍遍反復(fù)歸來。浪尖舔舐海床上的細(xì)沙，那里是海最薄的命。

海岸線這頭，藍(lán)鯨灣一家網(wǎng)紅沙灘Coffeeamp;Bar，大片的藍(lán)色、橙黃色懶人沙發(fā)豆袋，橙白條紋相間的沙灘遮陽傘。陌生的游客或慵懶地在陰涼下小憩，或是走得遠(yuǎn)些，去那頭追著反復(fù)拍打的海浪。

時光可以流逝得很慢，也可以很快。

一整個下午，麻女士和丈夫窩在沙發(fā)豆袋上聊天。低矮小木桌上，放著下午點的他們沒吃完的冷飲和簡餐。

“你知道，這里為什么叫藍(lán)鯨灣嗎？”丈夫握著手中喝了一半的、掛滿水珠的芝士龍井，看著遠(yuǎn)處的沙灘問妻子。

“因為海岸線吧。進(jìn)來的路上，我看到指示牌上有寫，很多年前一個旅行博主從高空航拍下了一張夜圖。藍(lán)眼淚涌動，那片熒光藍(lán)沖進(jìn)凹陷的海岸線，粼粼波光，俯瞰的視角中，像極了一條游動的藍(lán)色鯨魚。照片在網(wǎng)上很快走紅，被多個平臺轉(zhuǎn)發(fā)，故而得名‘藍(lán)鯨灣’?！?/p>

“那是官方的版本。我這里還有個當(dāng)?shù)氐?.0傳說版本，你要不要聽？”

“2.0版本？怎么說的？”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這里還是一片不起眼的海灣。那時候這里還沒有藍(lán)眼淚。有一天，一個住在附近的小女孩來這片海灘玩兒沙子。她用小桶蓋了很多城堡，還在城堡旁邊挖了護(hù)城河的河槽。小女孩拿著小水桶，想去海邊運點水倒進(jìn)河槽里。當(dāng)她跑近海邊，卻站著許久不動。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這片海灣深處，她看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東西，那東西一開始只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海浪的奔涌躍動，它越來越大，最終，那個龐然大物被沖上海岸。那是一條已經(jīng)死了的鯨魚?！?/p>

“真的嗎？所以是因為真的出現(xiàn)過藍(lán)鯨？那后來呢？”

“其實，那是一條抹香鯨。總之，即便死鯨散發(fā)出一股惡臭，也還是迎來了很多圍觀的人——當(dāng)?shù)氐木用?、媒體人，還有科研機(jī)構(gòu)的。科學(xué)家們想要抓住這個天賜良機(jī)對鯨魚進(jìn)行尸體解剖，好好研究下。他們覺得解剖最好在實驗室中進(jìn)行，于是大費周章地想把鯨魚運回去。三輛起重機(jī)，五十名工人，十三個小時。鯨魚的尸體剛被吊起來、并綁在一輛拖車的平板上放置好，腐爛的鯨尸突然‘自爆’了。上千斤腐敗的血肉、鯨脂和內(nèi)臟拋濺到鄰近的起重機(jī)、汽車和沙灘上，站得稍近些的科學(xué)家和工人也被淋得渾身濕透。從那天起，這個海灣，開始出現(xiàn)藍(lán)眼淚?！?/p>

“真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局。尸體自爆聽起來有點恐怖?！?/p>

“但也是一種別樣的經(jīng)歷吧。小島上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那個小女孩兒呢？最初發(fā)現(xiàn)鯨魚的那個?！?/p>

“繼續(xù)挖沙子唄?！闭煞蚰闷瘕埦艘豢冢值?，“不論面臨多大規(guī)模的毀滅，那之后的重生，其實大多還是以某種形式的生活軌道的回歸?！?/p>

麻女士扭頭看了看丈夫，他又開始喝起茶飲來。丈夫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絡(luò)腮胡今早刮得很干凈，吸管中的茶飲源源不斷往上游動，杯中水線慢慢變低。

丈夫身后的空傘座此時走來三個靚麗的女子。她們衣著新潮的比基尼，肩披防曬披肩，在桌子上放定行李，拿出自拍桿，一邊討論著晚上的藍(lán)眼淚，一邊擺著姿勢自拍起來。

“老婆。”丈夫把空杯子放在小矮桌上，回頭望向麻女士，“下午咱倆聊天。你所說的你閨蜜馬女士的故事，是在說你自己吧?！?/p>

麻女士看著丈夫的眼睛，對視了幾秒，沒有回應(yīng)。低頭，她拿起盤子上的小勺，挖著自己點的莓果巴斯克吃起來。

“去年十月十八日，那是你第一次出現(xiàn)自殘行為。在高空企圖松開滑翔傘安全卡扣，還好有驚無險最后只是胳膊骨折。去團(tuán)體咨詢的時候當(dāng)眾失禁。在精神科住院期間企圖逃走。都是這幾個月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

麻女士沒有回應(yīng)，繼續(xù)一口一口地咀嚼口中的甜品。

“不過，住院部監(jiān)管嚴(yán)格，那男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每日潛入。所以，你那個時候是精神出軌？”

麻女士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甜品勺，讓自己全身陷進(jìn)沙發(fā)豆袋中，望向前方的海岸。“差不多吧。”

“為什么？”

“不知道?！碧爝叺乃{(lán)已經(jīng)黯淡下來，云朵不再豐盈，這一縷那一縷的，稀稀拉拉地橫散在天際，“可能是因為我感受不到你的愛吧。我已經(jīng)記不清你上一次主動給我拍照片是什么時候，記不清上一次你主動擁抱我吻我是什么時候，記不清你上一次擁我入懷而眠是什么時候。我只記得你因為覺得影響睡眠，于是搬出主臥室，留我一人獨自面對帶孩子的黑夜。我只記得有次換衣服被你撞見，你的目光在我邋遢的哺乳衣或是我走樣的身材上停留了半秒后，露出了某種厭惡的表情。我只記得某個安靜的凌晨三點，我胸口脹痛而醒，吊墜著電動吸奶器去客廳吸奶，電視機(jī)暗黑的屏幕中倒映出的自己面目全非，我當(dāng)時愣了很久，抹了又抹眼淚，繼而把吸好的乳汁分裝倒入儲奶袋放進(jìn)冰箱?！?/p>

身邊刮起徐徐涼風(fēng)，把麻女士的發(fā)絲撥弄得有些凌亂。

“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母親這一角色，到底還算不算是個女人，還算不算是你的愛人和妻子?！?/p>

丈夫的心，被妻子的話，卡得有些難受。所有的雜亂心緒在舊時光的狹縫中茍延殘喘，攪擾撕扯?！皩Σ黄?。”最終，丈夫也只是吐出了這一口氣。

語言有時候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樹蔭下Coffeeamp;Bar的稻草棚白木屋亮起了暖光燈帶。一對帶著一雙兒女的年輕夫婦經(jīng)過麻女士的身邊，把大背包放在矮桌上，像幾只海鳥似的，歡躍著奔向卷著細(xì)浪的海的那頭。

丈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緩緩站起身，走到妻子身邊坐下，拉著妻子的身體向自己靠攏。他和妻子一起躺在沙發(fā)豆袋上。他緊緊地抱著妻子，擠在小小的沙發(fā)豆袋里。妻子長發(fā)上飄溢著洗發(fā)水的淡淡幽香。

“今晚我們一起追淚?！闭煞蛘f。

“嗯。”妻子的鼻尖頂著丈夫的雙下巴，嗅著記憶里的味道，小聲應(yīng)答。

夜幕降臨，潮濕和寒氣從四方圍來，沙灘上聚攏著黑暗，遠(yuǎn)處的海浪像入夜的醉漢一樣，還在一遍遍呼嘯著摸索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還在沙灘上堅守的人開始躁動。有人在遠(yuǎn)處興奮叫喊，藍(lán)眼淚來了。

丈夫吻醒小憩的妻子，喚她起身。

今夜如愿。那是他們想要追的，暗黑潮水中的熒光藍(lán)。他們走近，一步步走近。赤著雙腳，踩在越來越冰涼又細(xì)膩的沙子上，踩在海床的細(xì)沙上。腳下，藍(lán)眼淚一潮又一潮沒過他們的腳踝?？諝馑坪踝兊脻獬砥饋?，黏住周圍追淚的人們的歡呼雀躍，把那些聲音越帶越遠(yuǎn)。閃著光的藍(lán)色沿著浪尖盈盈流動，卷著邊拍打著鋪滿海岸。生命最薄之處它們忘我地舒展。

麻女士彎下腰，雙手捧起一汪藍(lán)色眼淚，向空中拋灑。眼淚落下，變身數(shù)顆藍(lán)寶石墜入大海。那寶石太美，她忍不住又彎下腰，反復(fù)做了很多次。

天空云層暗涌，麻女士和丈夫賞玩盡興準(zhǔn)備返程之時，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在茫茫一片望不到頭的漆黑海面，像是銀河被劃了個口子，點點繁星從仙境降落，一閃一閃地璀璨，賦予這片汪洋前所未有的夢幻。

過往回憶在麻女士腦海里抽幀播放。熒光藍(lán)海岸線的那頭，她依稀看到了尤姿和王煜的身影。

尤姿和王煜從遠(yuǎn)處慢慢走來。二人周身的飽和度越來越低，走得越來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疊。重疊之后的模樣，正是麻女士從鏡子中照見的自己那張凌晨的臉。那張臉微微扯起嘴角，笑著對麻女士說：“再見了，親愛的你?！?/p>

細(xì)膩的沙灘上，浮現(xiàn)出歪歪扭扭的熒光藍(lán)五行詩：

我從你破碎的眼淚中而來

我終將離你而去

囚禁黑夜的不會永遠(yuǎn)無邊

我把你的名字還給你

那是一顆全新的心臟在你體內(nèi)跳動

【作者簡介】龐亞維，1987年生，河南洛陽人。作品發(fā)表于 《莽原》《牡丹》《六盤山》等雜志，被中國作家網(wǎng)等轉(zhuǎn)載推薦。

[編者語]" 本期“步履”欄目推薦龐亞維的《藍(lán)鯨灣五行詩》，小說克制細(xì)膩地剖開了女性在生育、婚姻與自我認(rèn)同之間的隱秘創(chuàng)口。龐亞維通過馬女士的視角，將產(chǎn)后抑郁的孤獨、身份的迷失編織進(jìn)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交錯敘事中。尤姿與王煜作為鏡像般的存在，既是馬女士內(nèi)心分裂的投射，也是她對抗窒息的微弱光亮。小說結(jié)尾的藍(lán)眼淚，既是自然奇觀，也是生命韌性的隱喻——那些被壓抑的淚水終將以另一種形式重獲光芒。這篇作品不僅是對女性困境的書寫，更是一次對自由與救贖的詩意探索。獨特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富有張力的語言，讓讀者在現(xiàn)實與幻境的縫隙中，看見那些被日常掩埋的疼痛與渴望。正如五行詩所昭示的：“我把你的名字還給你”——在破碎與重建之間，每個女性都值得找回屬于自己的完整心跳。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