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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的夏天

        2025-07-14 00:00:00張秀楓
        山西文學(xué) 2025年7期

        三十六年前那次等人,畢家北的心情很復(fù)雜。

        夜幕不緊不慢降下來。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暉似乎還在猶豫,終于不勝悲壯地沿著樓宇和樹木漸漸消失了。劇場門前的玉蘭花型路燈次第亮了,周邊的青草和鮮花彌漫著清香,高高的楊樹葉子上,跳動著寶石藍色的光斑,仿佛一個個綠色的謎語。

        她終于來了。穿著特麗綸白襯衫,扎了一條紅腰帶,纖細的腰肢下裹著一條淺灰色凡立丁西服裙,白色的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磚紅色甬路的地面。

        她從精巧的小包里拿出兩張票,目光濕潤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讓你久等了,對不起啊。只這一眼,畢家北一肚子的抱怨話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笨拙地跟在她后邊檢票入場,活脫脫一個跟班。他對自己很不滿意。

        節(jié)目是一個日本藝術(shù)團演出的歌舞,演員個個底氣十足。一名女演員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則把晚會推向了高潮。

        畢家北沒有融入這種氣氛,有點心不在焉,下午單位的那個會使他不快,心生煩躁。如果不是桑蓮蓮會后當眾邀他,他是不會來觀看什么表演的。誰會拒絕桑蓮蓮的邀請呢?她大學(xué)畢業(yè)就分配到了省文聯(lián)。年輕、漂亮、知性、家境好,現(xiàn)在,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專注地欣賞節(jié)目。一股淡淡的幽香彌散過來,畢家北吸了一口氣。

        午休過后,陽光依然灼熱,什么東西都像火燒火燎似的,碰一下都燙手。這是雜志社每周一次的例會,主編游深講完后,微笑著問道:“畢副主編,你有事嗎?”畢家北擺了擺手,表示沒有什么要說的。

        “我說點,”突然發(fā)言的是編輯部主任商海矢,雖然身材偏瘦,然而骨頭是骨頭,肉是肉,顯得精明干練,他是個大嗓門,“我是個急性子,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鄙毯J高至诉肿炖^續(xù)說道,“如果是我自己的事,你給我一刀子我也不會張嘴。因為事關(guān)我們第一線編輯的切實困難,我就不得不說話了。孟剛同志的孩子高中畢業(yè)快一年了,一直在家待業(yè)。孟剛同志和我們編輯部提了好幾次,要雜志社發(fā)行部給安排一下,拖到今天也不給解決,請問社領(lǐng)導(dǎo),還要拖到什么時候呢?”

        接著,辦公室主任于井花也發(fā)言說,說什么要關(guān)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有意見會后提,好不好?”主編游深臉上仍然掛著微笑,適時地打斷了于井花的話。

        大家把目光瞄向了畢家北。目前刊物經(jīng)營困難,不好再進人了。他把這個想法和游深交流時,游深表示贊同并說你分管的事你決定。雜志社就二十多個人,沒什么秘密可言,況且商海矢背后還放風說,孟剛孩子的事就是畢家北卡著。這樣一來,商海矢所說的“社領(lǐng)導(dǎo)”,也就當然是指畢家北了,大家對此心知肚明。

        畢家北沒想到商海矢在群眾大會上提出這個問題。如果自己回擊,后果如何雖不可預(yù)料,但影響團結(jié),造成雜志社混亂則是肯定的。他抬起頭來,臉色鐵青地囁嚅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

        散會后,有幾個年輕人圍著桑蓮蓮要票。北海道的藝術(shù)團來到春州,今晚是首演。好事者知道桑蓮蓮有能量有關(guān)系有辦法,于是爭著搶著要票。桑蓮蓮卻不給面子,連說我沒票、沒票,然而,當她看到畢家北一個人落寞地離開會議室時,卻突然大聲說:“畢老師,今晚七點日本的歌舞表演,你可要準時啊?!碑吋冶边€沒有反應(yīng)過來,幾個圍著要票的也沒反應(yīng)過來,桑蓮蓮早已拿起乒乓球拍子,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畢家北知道,桑蓮蓮當眾邀他觀看節(jié)目,是以一種特殊的、屬于她的方式表示對他遭遇不公的同情,也是對商海矢和于井花的一種挑戰(zhàn)。他很感動。

        舞臺上陽光明媚,藍天和大海遼闊無邊,一群女孩子正在歡快而優(yōu)美地表演最后一個節(jié)目“拉網(wǎng)小調(diào)”。網(wǎng),拉網(wǎng),誰在拉網(wǎng)?拉什么網(wǎng)?畢家北胡思亂想之際,兀自苦笑起來。

        出了劇場,畢家北突然站在了臺階上,桑蓮蓮?fù)屏怂幌?,他也沒動。領(lǐng)導(dǎo)們正在那里寒暄。大部分人他都認識,見了面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他不適應(yīng)那種場面。他說自己就像個鄉(xiāng)下人,這種場合能避開就盡量避開。

        涼風習(xí)習(xí),北方的夏夜令人心曠神怡。

        桑蓮蓮坐在畢家北單車的貨架上說,“今天看你受人欺負,本小姐大發(fā)慈悲,給你個面子,享受一下‘二等車’的滋味。還等什么,送我回家吧?!?/p>

        夜晚的馬路顯得寧靜而寬闊,畢家北雖然已經(jīng)到了過四奔五的年齡,卻感到年輕起來,雙腿有力而富有彈性地蹬著車輪,晚風把街道兩旁黃玫瑰的芬芳送過來,香氣迷人。他緊握車把,目視前方,興奮地把單車騎向遠方。

        “畢老師,節(jié)目有意思嗎?”

        “有……意思?!?/p>

        “拉倒吧。別言不由衷了。你壓根兒就沒怎么看,一直在尋思下午開會那些破事吧?”

        “……”

        “我就是讓你出來放松放松的。你就不能瀟灑點嗎?”

        “什么也不在乎根本不是瀟灑,那是沒心沒肺?!碑吋冶钡乃季w平靜下來,和桑蓮蓮閑聊總能調(diào)動起他的靈感,“困難如山卻能挺直腰桿兒,荊棘遍地卻敢走下去,這種精氣神兒才是瀟灑,對不對?”

        “還說大話。瞧你下午那個窩囊樣兒,”畢家北覺得她的嘴在他身后好看地撇了一下,“你那男子漢的氣派哪去了?”

        畢家北前年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時,《春光》雜志社在飯店擺了兩桌“歡迎宴”。鄰桌幾個痞子樣的家伙顯然是喝多了,由一個文身的莽漢帶頭,走過來要為桑蓮蓮“這個漂亮的妞”敬酒,桑蓮蓮又氣又急,那個莽漢竟口出臟言并且動手動腳,畢家北忽地站起來,用足了力氣對莽漢猛地一推,由于事發(fā)突然,莽漢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幾個痞子見狀,上來就打畢家北,畢家北頓時鼻青臉腫,血肉模糊。

        兩三年前的舊事了,畢家北不想重提,于是說,“你知道嗎?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再說了,針尖對麥芒就是男子漢嗎?”

        桑蓮蓮咯咯咯地笑了。銀鈴般的笑聲在街邊的草坪上追逐著月光。

        “天下惟至柔者至剛”,畢家北接著說,“真正的男子漢是有理也讓人,是寬容?!?/p>

        “不和你說了,反正也說不過你這個大作家?!鄙I徤忇凉值?。過了半天,她喃喃地問道,“畢老師,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那還用問嗎?”畢家北脫口而出。她那溫柔的細聲細語使他的心像一張帆,充滿了對風的渴望,“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和你走一遭……”說完這句話,他的心就咚咚地狂跳起來。

        桑蓮蓮什么也沒說。他的頭上出汗了。

        天穹一片深藍色,密密麻麻的星星你擁我擠地眨著眼睛,俯看著這個充滿了喜怒哀樂的人世間。

        突然,桑蓮蓮悄聲卻又急促地說,“我下去了。你一直往前騎,不要亂撒目,更不要回頭……我家‘木頭’在樓門口等我呢。畢老師,再見。”

        畢家北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知道,“木頭”就是桑蓮蓮的丈夫。

        畢家北沒有回頭,而是把單車騎得像飛起來一樣。

        一走進辦公室,畢家北就被稿件湮沒了。

        《春光》月刊實行“雙軌制”。上半月發(fā)表純文學(xué)作品。下半月發(fā)表通俗文學(xué)作品,目的是賺錢,由畢家北負責。

        畢家北拿起了一篇稿子,又放下了。稿子在他這里已經(jīng)壓了兩個多月,頗費思量。

        磕磕絆絆的文字,使他的閱讀變得艱難而痛苦。終于看完了,這哪里是什么文學(xué)?內(nèi)容庸俗,表達更是乏善可陳。他抽出稿簽,責編的意見卻寫得花團錦簇:小說寫得波瀾起伏、高潮迭起,可讀性極強,將會增加我刊印數(shù),建議盡快發(fā)稿。復(fù)審是編輯部主任商海矢,他的意見卻很簡短而且沒有態(tài)度:請畢副主編審定。

        其實,商海矢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而且堅定,他送稿時說,這是一篇重點“炮稿”,關(guān)鍵是作者,他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將來我們買家屬房時會用到人家。商海矢話總是說得很隨意,留在紙上的文字卻十分謹慎,凡是有爭議或有些“說道”的稿子,他大抵都會推到畢家北這里。

        桑蓮蓮與商海矢在一個辦公室,她曾告訴畢家北,那個什么地產(chǎn)小老板幾次來找商海矢,都沒空手,神神秘秘的。

        商海矢原是群眾藝術(shù)館的“創(chuàng)作員”,擅長寫作二人轉(zhuǎn)、拉場戲,后來又因?qū)懝适露暣笤?,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后,在游深手下成為《春光》雜志的編輯,后又升任編輯部主任,如果不是畢家北“空降”《春光》,副主編的那把椅子就該他坐了,游深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許諾。

        斃掉這篇稿子并非易事,責任編輯的后邊是商海矢,商海矢的后邊是游深,游深的后邊還有更多的人。

        然而,畢家北沒有退路。他必須守在這個關(guān)卡,做出最后的選擇。難在一邊是盤根錯節(jié)、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他不能不慎重考慮;另一邊則是刊物的質(zhì)量、千萬個讀者和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與自己生命同在的良知,他不得不橫下心來、當機立斷。他決定把稿子退給編輯部和作者,但要把否定意見寫得詳細些、充分些。

        他剛剛拿起鋼筆,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一位當副秘書長的朋友打來的。

        “對,對,就是那篇稿子,我聽游深主編說,他已交代編輯部一定要用了……”副秘書長介紹的是一位老領(lǐng)導(dǎo)寫的回憶錄,大都是長篇說教,他已對商海矢明確表態(tài)了??磥?,這位副秘書長知道這一切,才把電話直接打給他了,“老干部人脈豐富,你一定要成全,否則我無法交差?!碑吋冶眲傄f什么,對方撂下一句“拜托了?!本桶央娫拻鞌嗔恕?/p>

        這篇稿子更難處理。游深主編曾明確地對他說,這篇稿子一定要處理好,并說省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也有話。

        怎么辦?在底線不被突破的前提下,能不能找到一個“三全其美”,最低也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際,門突然被推開了。

        來人是孟剛。他站在畢家北的辦公桌前面。畢家北要他坐,他不坐,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畢家北也站了起來。

        孟剛什么都是長的。瘦瘦的一張長臉,蓬亂而長長的頭發(fā),身材更是清癯修長,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看起來也顯得細長。他有些激動,但表達還是很清楚,“我在文聯(lián)和雜志社工作十五年了,從來沒向組織張過嘴伸過手,孩子的事實在沒辦法才找你們,你們拖了這么久,今天講大局,明天講效率,全是糊弄人?!?/p>

        孟剛孩子的事,畢家北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和他談過,要他體諒雜志社的難處。再說,也只能是重復(fù)過去的那些話,于是他就站著聽孟剛說。

        “我找過游主編,他很同情我,他說你主管發(fā)行部,要我和你談。我們編輯部,特別是海矢主任,也都支持我的訴求。今天你就給句準話?!?/p>

        畢家北為孟剛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里說,“老孟,你別急,咱們再想辦法。進雜志社真的不好辦……”畢家北還沒說完,孟剛知道已無希望,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兩頰的肌肉一聳一跳,兩眼突放冷光,絕望中,忽地把手中的水杯摔到了水泥地上,隨著一聲爆響,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孟剛走后,游深走進了畢家北的辦公室,面色凝重地說,“這個孟剛太不像話了。家北,你不要窩心上火,孟剛必須在全社大會上做出深刻檢討?!?/p>

        畢家北一邊打掃玻璃碴子,一邊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老孟就是一個直腸子,發(fā)泄一下氣可能就順了。千萬不要向上級匯報?!?/p>

        游深似乎對孟剛?cè)匀挥嗯聪?,又勸慰了一番便離開了。

        稿子是看不下去了,“回憶錄”那把劍還懸在頭頂,畢家北心煩意亂,抽了一支煙之后,在裊裊散開的煙霧中,孟剛離開辦公室時瘦伶伶的背影再次出現(xiàn),使他好一陣難過。

        畢家北和孟剛都是“老五屆”大學(xué)生,同系同班,兩人非常要好。

        “畢主編”,辦公室的小肖把一個嶄新的竹節(jié)杯放在他桌上,“這是游主編讓我給你買的。”

        小肖發(fā)現(xiàn),畢主編的臉色很不好,額頭上的皺紋像是勒進了鎖骨,那么深,那么重,于是說,“其實,畢主編都是為了雜志社好,為我們大家好,但是得罪人。畢主編,你會寫文章,就專門去寫文章吧,有名還有利,何必當這個芝麻官,操不完的心,換來的卻是受不完的氣。”

        畢家北拍了拍小肖的肩膀說,“這個竹節(jié)杯挺漂亮,替我謝謝游主編?!?/p>

        中午吃飯時,畢家北在走廊碰見了桑蓮蓮。畢家北突然想起了昨天晚間的事,小聲問道,“沒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天下本無事嘛。再說,我的事也不用你瞎操心。”桑蓮蓮的臉紅了一下接著說,“這個孟剛突然發(fā)飆,背后肯定有人架著他。他到你辦公室,就是要吵架的,編輯部辦公室的門都開著,等著看熱鬧呢?!鄙I徤応P(guān)切地看著畢家北又說,“樂觀點,該吃吃該喝喝,氣死那些陰溝里使壞的小人?!?/p>

        畢家北感激地小聲說,“謝謝你?!?/p>

        “不過,”桑蓮蓮疑疑惑惑地說,“既然游深不管,你就把孟剛的兒子安排進來,一天的云彩不都散了,何必凡事都要你一個人扛著呢?!?/p>

        “我擔心將來要發(fā)生連鎖反應(yīng),雜志社吃不消?!?/p>

        “將來的事由將來去管,你只要管好現(xiàn)在的事,不行嗎?”

        “我做不到?!?/p>

        桑蓮蓮的臉上明顯寫著不高興,走了。

        畢家北沒有去吃午飯,緩緩地走出了大樓,在院子外邊那片小樹林里徘徊。楊樹葉子被風一吹,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靠在一棵樹上,辦公室小肖那番掏心窩子的話,使他陷入了深思。

        畢家北回到家里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頭栽進長條沙發(fā)上,一聲不響地躺著,連話都懶得說。他老婆谷玲正在廚房里準備晚飯。豆油在大勺里滋滋啦啦地響,她在廚房里隔山打炮:“喂,喂,快去買醬油,豆油快著火了?!彼坏貌徽酒饋恚闷鹌孔拥诺诺诺嘏芟聵侨?。

        晚飯剛擺上,門鈴就響了。

        是孟剛的愛人小喬。小喬和孟剛、畢家北是校友,她晚二屆,現(xiàn)在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四十歲剛過便發(fā)福了,一切都與孟剛相反,似乎決心與丈夫來個對抗賽,擰著勁橫向發(fā)展。也許正因為此,谷玲才對她的到來并不介意,而且難得熱情地為她讓座倒茶。

        “小喬,你是李鐵梅的表叔——沒有大事不登門吧?”盡管畢家北疲憊的聲音有些下墜,還是開了個玩笑。

        “不,不。”小喬連連否認。她說很久沒來串門了,恰好今天有空兒就來看看家北和谷玲,同時也看看你們閨女的學(xué)習(xí)情況,要不要為她輔導(dǎo)一下?這學(xué)期我正好教高三。谷玲更加熱情了,張羅再做倆菜,留她吃飯。

        畢家北中等身材,幾乎毫無特殊之處,走進人堆立刻就會被淹沒。然而小喬還是能“挖掘”出一大堆優(yōu)點來,“你看我們那位老孟,瘦成一條麻稈兒了,個子又傻高傻高的,一走道直打晃?!毙贪涯樲D(zhuǎn)向谷玲說,“谷玲你是怎么保養(yǎng)家北的,不胖不瘦,結(jié)結(jié)實實,身體倍棒……”

        不愧當老師的,一番話把谷玲說得暈暈乎乎地傻笑。

        看起來,小喬不把圈子繞得自己都膩歪了是不會把談話引入“主題”的,于是畢家北單刀直入地說,“小喬,老孟回家說了今天的事吧?”

        小喬攔住畢家北的話,一個勁兒地表示歉意,“唉,別提了。孟剛是個直筒子,點火就著,你們是上下鋪的交情,還不了解他嗎?今天的事,是他犯渾,他把腸子都悔青了,我也說他了,他沒臉見你。其實,他也知道,把孩子塞到雜志社不太合適,必將使你為難,他也聽說,你的小弟下崗,要進雜志社后勤,被你斷然拒絕了,只好每天蹲在勞務(wù)市場打零工。但我和孟剛實在是沒辦法呀。孩子不爭氣,累死爹和娘。鐵蛋學(xué)習(xí)不行,連個大專都沒考上,如果長時間待在家里,他這樣的半大小子,說學(xué)壞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我們就這么一個孩子,頭拱地得給他整個地方?!毙陶f到這里,情緒有些激動,“孟剛在文聯(lián)干了十五六年,職稱評不上,分房也沒份兒,沒有比他更憋屈的了。孟剛為人死性,在社會上沒什么交往,也就你這么一個朋友。我是個窮教書的,更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家北,你得幫幫我們?!?/p>

        畢家北知道,小喬說的都是實話。孟剛為人正派,學(xué)識和能力也是有口皆碑。但他性格內(nèi)向,不善交際,凡事忍讓不爭,與同事相處不偏不倚,保持“等距離”,看不慣,更不參與拉幫結(jié)派。是不是正因為此,所有的“好事”都沒人想著他,從而和他擦肩而過?

        小喬聲音有些哽咽,接著又說,“孟剛的主任商海矢,昨天還到我家,不但好言安慰,還一再說他會幫忙到底,真是個講義氣的好人。鐵蛋的事,《春光》的領(lǐng)導(dǎo)和群眾都是理解支持的啊,就差家北你一句話了?!?/p>

        畢家北沒想到商海矢把工作都做到孟剛家去了,但他不能當著小喬來評論,只好聽著。谷玲緊一句慢一句地勸慰小喬,同時不斷地埋怨丈夫,“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為朋友,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畢家北只是說:“別著急,再等一等?!比缓缶豌躲墩夭恢f什么好了。

        前幾年,商海矢的一位親戚從香港帶回一套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時沒有版權(quán)意識和規(guī)約,游深派商海矢到出版社,以《春光》雜志社的名義買了幾個書號,幾個月時間,雜志社賺得盆滿缽滿。

        后來,據(jù)說有人告到了“上邊”。省文聯(lián)的調(diào)查人員根據(jù)舉報線索,詢問商海矢是否從自己的策劃費中分出一部分給了游主編,否則你為什么拿那么多“策劃費”?商海矢矢口否認,“該我得的錢為什么要分給別人?笑話?!薄澳玫枚??我還嫌少呢。多勞多得、論功行賞嘛。不行嗎?”口氣強硬,調(diào)查人員被嗆得啞口無言。

        告狀的是一封打印的信件,是匿名的。在各種猜測中,游深和商海矢認定這封匿名信是孟剛所為。理由是,孟剛是雜志社資深編輯,卻被排除在圖書編輯之外,肯定心生不滿;那封告狀信敘事清楚,文字簡潔,要害突出,邏輯嚴謹,也只有孟剛有此能力。

        游深手下有兩員干將,編輯部主任商海矢和辦公室主任于井花,群眾暗中稱他們?yōu)椤拌F三角”?!拌F三角”奇怪,孟剛本是一枚軟柿子,怎么突然變成了鐵柿子?還居然拿起來打人。盡管孟剛一再喊冤否認,還是難脫干系。

        孟剛被“鐵三角”突然“看好”,出現(xiàn)在畢家北調(diào)到《春光》之后。

        畢家北初來乍到,他的第一板斧便是變“全員發(fā)行”為“專業(yè)發(fā)行”。畢家北規(guī)定,除發(fā)行部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得再染指圖書發(fā)行,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再說,他們應(yīng)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把發(fā)行工作交給發(fā)行部。畢家北的第二板斧是,既然新武俠如此暢銷,屬于賣方市場,那么從即日起一律先款后書,概不賒賬,誰也不能破這個規(guī)矩。畢家北的第三板斧最狠也最遭人恨,那就是由發(fā)行部和財會科組成清賬小組,對所有欠賬書商開始追款。同時,對雜志社內(nèi)部欠款的相關(guān)人員和應(yīng)回款等詳加登記,并且公布于眾,全社員工監(jiān)督。

        畢家北的三把板斧,商海矢遭受的損失最為嚴重。他激動地對游深說,“《春光》正在上演《水滸》的戲碼,宋江架空晁蓋;姓畢的大權(quán)獨攬、討好群眾,要架空你游深?!珕T發(fā)行’可以調(diào)動大家的積極性,有什么不好?他為什么要打擊群眾的工作熱情?什么‘專業(yè)發(fā)行’?他要搞的是獨立王國?!洞汗狻返降渍l是一把手?姓游還是姓畢?”

        《春光》的大部分員工都歡欣鼓舞,老畢這三把板斧把某些人的財路砍斷了,把本該屬于集體的歸還了集體,干得漂亮,解氣。桑蓮蓮說得更是一針見血,畢家北動了誰的奶酪,誰便會如喪考妣,便會發(fā)瘋。

        省委宣傳部江副部長聽聞了此事,打電話給省文聯(lián)侯主席,表態(tài)支持《春光》對圖書發(fā)行亂象的整頓和改革。侯主席也有同感,然而他又說,情況或許并不簡單,但我們文聯(lián)對正確的事情一定立場堅定,全力支持。

        游深審時度勢,恢復(fù)了他那標志性的微笑。

        商海矢可是咽不下這口氣,正在苦思冥想、無計可施時,突然想起了早就被邊緣化的孟剛。

        孟剛的孩子待業(yè)想進雜志社,分管發(fā)行部的畢家北咬死不行。商海矢本不關(guān)心這些爛事兒,愛咋咋地和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現(xiàn)在不同了,他要把孟剛的寶貝兒子借用一下,自己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強烈地要求畢家北關(guān)注一線編輯的實際困難,盡快將孟剛之子安排進來。他知道,這種對《春光》生存和發(fā)展受到影響而且后患無窮的傻事,畢家北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霸王硬上弓”的。而這,正是他所要的。

        商海矢們對孟剛由“打”陡變?yōu)椤袄?,畢家北也納悶,不知他們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幾天后,畢家北告訴桑蓮蓮,小喬到他家“逼宮”,還說了商海矢一通好話,令他殊為不解。桑蓮蓮想了一下說,“根據(jù)我的觀察,商海矢正在下一盤大棋。為了弄倒你,孟剛被他當作了過河的小卒?!?/p>

        畢家北驚訝地盯著桑蓮蓮,半天才回過神來。

        清晨總是美好的。

        毒日頭和炙人的熱浪還沒有出現(xiàn),在寬闊的林蔭路上騎著自行車,涼爽的風鼓起了衣衫,靜靜地品味生活的芬芳和愜意,畢家北感到是一種享受。他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

        走進雜志社所屬的省文聯(lián)大樓,他就被灰色厚重的墻壁吞噬了。

        桑蓮蓮正在拖地,畢家北走上前去沒話找話地開了句玩笑,桑蓮蓮沒有停下拖地,隨口說道,“請問畢副主編,難道要我學(xué)游某人還是學(xué)商某人?”

        畢家北一時語塞。走到“辦公室”門口,發(fā)現(xiàn)于井花正在和商海矢悄悄地說著什么,他的出現(xiàn)驚了他們一下。

        “于主任,我家的自來水管開裂三四天了,怎么還沒人去修?”畢家北住在家屬樓的五樓,每天都得到樓下去拎水,老婆谷玲天天發(fā)牢騷,“人家游深家出了什么問題,立刻便會有人去解決,偏偏輪到咱們家就什么都沒人管了?”想起老婆的埋怨,畢家北對于井花笑著說,“還請于主任幫忙?!?/p>

        于井花五十多歲,是雜志社的大管家。這個女人不簡單,殺伐果斷,嘴還冷。于井花拿起一摞什么表格,表示她很忙,然后抬起尖下頦,精心修過的眼睫毛抖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和文聯(lián)辦公室打過電話,下午我親自去一下吧?!?/p>

        “那就有勞于主任了?!?/p>

        “畢副主編,你也得告訴你愛人,平時應(yīng)該多注意點,不要動不動就麻煩人家文聯(lián)?!?/p>

        畢家北咽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身離開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商海矢推門進來,后面跟著一個短小精悍的人?!斑@就是畢主編,”商海矢介紹后又介紹說,“這是咱們的作者吳芒同志?!眳敲⑼屏送蒲坨R,同時伸過來一只手,握手時畢家北感到了他的力度。介紹結(jié)束后,商海矢便離開了。

        畢家北還有不少事,想要趁此機會把稿子退給他,于是說,“吳芒同志,您的小說我拜讀了。感覺您沒有把握好分寸,過多的巧合,通俗不是庸俗,稿子您就帶回去吧。”

        吳芒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失望和不滿,反而滔滔不絕地講起來,“當下的文學(xué)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大雅給少數(shù)象牙之塔里的人欣賞,大俗則要滿足千千萬萬普通讀者的需求。既要俗,又要什么分寸,非把文學(xué)弄成非驢非馬的騾子不可……”

        畢家北知道自己遇到了“茬口”,吳芒的語言轟炸或許剛剛開始。怎么辦呢?畢家北看了幾次手表。吳芒談興正濃,毫無倦意。畢家北的忍耐到了極限,站起來告訴他,自己還有事,今天就到這兒吧。吳芒不急不躁地也站了起來,從提包里拎出兩瓶酒和兩條煙,說稿子還是留下吧,請編輯老師幫忙潤色完善好了。

        緊接著,吳芒又對畢家北說,午休了,咱們一起聚一下吧,商主任已經(jīng)在飯店等我們了,順便也研究一下雜志社家屬買房的問題。沒等畢家北反應(yīng)過來,吳芒已經(jīng)走了。

        畢家北拎起那煙那酒還有那稿,他想一定要還給吳芒,就匆匆忙忙跟著趕過去了。吳芒熱情高,酒量好,“酒文化”更是了得,新聞和段子個個精彩,畢家北插不上嘴,出于禮貌也只好陪著。不過,商海矢商主任始終并沒有露面。

        就在畢家北和吳芒推杯換盞時,《春光》雜志社1987年“年中”總結(jié)大會即將隆重舉行。全社員工早已坐好,領(lǐng)導(dǎo)們在游深主編陪同下,走進會議室并在前排就座。

        商海矢前前后后地忙碌著。

        畢家北呢?

        游深不動聲色,對辦公室小肖說,“你去畢副主編辦公室催他一下,領(lǐng)導(dǎo)都到了,等他開會呢?!?/p>

        小肖很快就回來了,說,“畢主編不在,辦公室鎖著呢?!?/p>

        游深看了看江副部長,又看了看侯主席,見他們沒反應(yīng),就對商海矢說,“海矢,你去找找畢副主編,好嗎?”

        商海矢回說“好的”,抬腿就離開了會議室。

        商海矢回來了,欲言又止地說,“聽收發(fā)室老大爺說,畢主編和一個人一起去飯店……喝酒去了。我沒有找到他?!?/p>

        領(lǐng)導(dǎo)們聽得清楚,全體員工聽得清清楚楚。

        游深用目光請示領(lǐng)導(dǎo)們,見他們面無表情,就和侯主席耳語了一番,然后大聲地說,畢副主編有事,我們再等一會兒。

        好在沒過多久,畢家北就進了會議室,他一邊道歉一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游深對坐在身邊的畢家北說,你先平靜一會,讓部門同志先說,好不好?畢家北連連點頭。游深這才微笑著主持會議。

        商海矢從兜里拿出發(fā)言稿,洪亮而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會議室回蕩起來。他用了很多篇幅,熱情洋溢地肯定了上半年《春光》所取得的成績。談到雜志社的問題時,他強調(diào)指出,要調(diào)動全社員工的積極性,而不是以一己之好惡粗暴地干預(yù)、打壓,更要關(guān)心職工生活,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等等,洋洋灑灑,有理論有實際,擺足了成績,也指明了問題,顯得很完整甚至很完美。

        不知是誰帶的頭,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于井花代表后勤人員講完后,游深說下面請畢副主編發(fā)言。

        畢家北沒有講話稿。其實,他準備了一個發(fā)言提綱,卻躺在了辦公室的抽屜里。

        畢家北沒有面面俱到的長篇大論,他只講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憂慮和希望。他指出,盡管現(xiàn)在《春光》還衣食無憂,小日子還過得下去,但是刊物的訂數(shù)連年下滑,廣告也日漸減少,他認為沒有樂觀的理由。因此,應(yīng)積極想辦法改變思路,例如可不可以停辦通俗版而另辟蹊徑,出版面向青少年學(xué)生的刊物。這個問題很復(fù)雜,我還沒有成熟的想法,準備下半年和員工們一起探討、研究。眼下應(yīng)該做的則是努力提高刊物質(zhì)量,嚴格把關(guān),對于低劣作品一概拒之門外,不管它是什么來頭。要愛惜羽毛,否則必將被讀者所拋棄。套用一句流行的說法,市場經(jīng)濟不相信眼淚。

        畢家北的發(fā)言沒有獲得掌聲。但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感覺雖然各有不同卻都在深思。

        散會后,畢家北站在臺階上,看著游深正在轎車旁與領(lǐng)導(dǎo)惜別。

        人都散了之后,桑蓮蓮走過來,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地對畢家北說,“請問畢副主編,獵人打獵時除了獵槍,還用什么辦法?”畢家北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她,不知如何回答。她瞪了他一眼,咬住嘴唇一字一板地說:“是,陷,阱?!彼猹q未盡,又補充說,“告訴你吧,君子永遠都是小人的手下敗將?!?/p>

        東北的盛夏也不含糊,大太陽高懸頭頂,沒有風的高溫灼熱難當,楊樹葉子被曬得有氣無力地耷拉在樹干上。馬路上汽車穿梭往來,行人稀少。

        畢家北從一樓提了一桶水,晃晃蕩蕩地濺了一腳,跌跌撞撞爬到五樓時,已是呼哧帶喘,語不成聲了。

        老婆谷玲仍在埋怨,“這么熱的天,孩子不能洗澡,衣服臟了沒法洗,青菜上殘留的農(nóng)藥不能沖涮,別人家有問題馬上就來人,你這個副主編當出孽來了?”

        畢家北無言,他是老婆情緒的“變壓器”。他不想和老婆為此糾纏而浪費時間。他很珍惜星期天,從不馬虎,全靠這一天“出菜”呢。

        他本打算接著寫他的長篇,已經(jīng)開了頭,人物和故事在他腦子里一個勁地往外拱,激動得常常夜不能寐。今天卻不想動它,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一位有生活也有才氣的業(yè)余作者,投來了一篇小說,故事獨到精彩,意蘊豐滿厚重,他準備作為下期的“頭條”。他點燃了一支煙,有滋有味地又看了起來。安靜地干點自己喜歡的事,他覺得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幸福只是大海里的珍珠,而煩惱則是人生的大海,吳芒又打來了電話,他說他請了一位水暖師傅,隨時可以來為他家修好自來水管。畢家北斷然拒絕說,“已經(jīng)修好,不勞你費心了?!?/p>

        也許“自來水”這三個字對谷玲特別敏感吧,她把電話聽得清清楚楚。她幽幽地說,“這樣也好,單位不理你,人家上趕著你又不用,我也不操這個心了?!彼畔率种械幕睿庀聡?,換了一套衣服,洗臉梳頭,走到門口時又說了一句,“我真不明白,整天鼓搗那些破稿子,你有病咋的?”

        好在當天下午畢家北家的自來水管就嘩嘩地淌水了,是他的弟弟在勞務(wù)市場花錢請人修好的。

        第二天上班,《春光》雜志社召開了職稱評審會。

        《春光》雜志社獲得了兩個副編審三個編輯的指標。僧多粥少,競爭異常激烈。

        個人申報之后,群眾講評是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輪到畢家北了。他講完之后,等待大家評議。這樣的會議可以開得和風細雨、祥云朵朵,也可能開得劍拔弩張、刺刀見紅。好在幾天下來,《春光》的評審會一直處于第一種狀態(tài),變成了化解矛盾的平臺,原來有隔閡的,卻說起了“好話”,投之以木瓜報之以桃李,對方也會心有靈犀地回報以“好話”。然而到了畢家北的評議,卻出現(xiàn)了難堪的沉默。沒有誰發(fā)言。

        桑蓮蓮打破僵局,第一個發(fā)言了。她充分肯定了畢家北的學(xué)識、能力和對雜志社的貢獻,強調(diào)了他的改革思維和改革探索。

        接著幾個人發(fā)言,表達了相同或相近的看法。

        畢家北看了一眼孟剛,孟剛趕緊低下了頭,躲開了他的目光,一個字也沒講。

        大家都以為對畢家北的評議差不多結(jié)束了,畢家北本人也合上了記事本,不料風云突變,辦公室主任于井花要求發(fā)言。

        于井花在盛贊游深和商海矢之后,話鋒一轉(zhuǎn),開始“評議”畢家北。

        “大家都說了,畢副主編的學(xué)識、能力什么的,我不再重復(fù)。有幾個問題我想提一下,供大家參考。第一個問題,去年畢副主編帶車跑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飲馬河為員工買大米,如果把大米錢、汽油錢和汽車折舊費加在一起,每斤大米價格是一元二角九分九厘,比市價高出11.34%,而且大米里有沙子,有一次我做兩碗米的飯,竟發(fā)現(xiàn)了七粒沙子,最大的直徑為零點三厘米。為什么花高價買劣質(zhì)貨,這中間是否有什么見不得陽光的東西,請大家三思。第二個問題,畢副主編主管發(fā)行部,去年我社有九萬三千一百元欠款沒有收上來,如果不算瀆職——據(jù)說損失一萬元就可以算瀆職,起碼也算失職吧……”

        畢家北記錄的手有點不聽使喚。那時節(jié),每到秋天,各個單位都要買些大米、蘋果什么的,為員工搞“福利”。這事本應(yīng)是辦公室的分內(nèi)工作,然而于井花買的大米樣品,群眾普遍反映質(zhì)量太差,沒辦法只好退掉了。于井花大為惱火,認為這是畢家北報復(fù),給她小鞋穿,揚言不管了。畢家北這才風餐露宿地往鄉(xiāng)下跑,終于買回了大家滿意的大米。一路上都有小肖和司機大黑在場,沒什么“見不得陽光的”。至于雜志社欠款,這種“三角債”與其他實體單位比,《春光》還算少的呢。再說,發(fā)行部正在組織力量努力追討,怎么就成了“瀆職”或“失職”?畢家北的呼吸加重,額頭的血管在跳。

        “對不起,打擾一下?!鄙I徤徴玖似饋?。大家一愣。她那俊俏的瓜子臉漲得通紅,嘴角微微向上翹著,“游主編,請問這是職稱評議會,還是畢家北的批判會?”

        “這個……”游深略一遲疑,旋即便流暢起來,“評職條件主要是四條,除了學(xué)識水平、業(yè)務(wù)能力和工作貢獻,還有一條是職業(yè)道德。當然,離開這四條都不要談,一句也不要談?!彼麤_桑蓮蓮友好地笑了笑說,“下面請于井花同志接著談,不要跑題,好不好?”

        幾乎是同時,桑蓮蓮和于井花這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

        于井花提高了嗓門,繼續(xù)說,“第三個問題是,我想問一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二時二十八分,這是個周日,畢副主編乘坐我社的小汽車到哪去了,顯然這是私人用車,是為某人走后門吧……”

        桑蓮蓮把椅子推到一邊,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了清脆的回聲。孟剛的眼睛都瞪圓了,馬上又縮回了脖子,低下了頭。商海矢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fā),風輕云淡地坐在那里。

        于井花仍然一條一條地又講了半個多小時。

        畢家北覺得會議室墻壁慢慢地傾倒,向他壓過來,水泥、白灰、瓦礫和塵土一下子把他埋住了。

        游深簡單地做了會議總結(jié),“大家開誠布公,知無不言,講得都很好。我希望繼續(xù)發(fā)揚這種精神。明天上午進入投票環(huán)節(jié),請大家做好準備。畢副主編,您有事嗎?下面請畢副主編講話?!?/p>

        畢家北看了看游深,一張掛著永恒微笑的面孔;他又看了看大家,雖然表情各異,卻大都充滿了關(guān)切。他緩緩地說,“我沒什么好說的?!?/p>

        畢家北現(xiàn)在是個“自由人”。老婆倒是回來了,和孩子還有說有笑,一見他便冷若冰霜一句話也不說。即使他半夜回家,她也一反常態(tài)不聞不問,仿佛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這個人。也好,休息日或下班后的時間便可自由支配。這一天是周日,他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地來到新華書店。他剛剛拿起新到的圖書《白鹿原》,突然發(fā)現(xiàn)桑蓮蓮也在看這本書。

        “蓮蓮?!彼@喜地喊了一聲。

        桑蓮蓮抬頭看是畢家北,很意外,也很高興。

        畢家北說,“《白鹿原》是今年出版的最棒的一部長篇小說。”

        他們離開書店時正好是中午,不約而同地走進了附近一家名為“煙雨江南”的酒家。白墻黑瓦,宮燈高懸,別有韻味。

        這家酒店雖然新開張,卻是顧客盈門。桑蓮蓮頗有感慨地說,“江南菜清淡而精細。其實,我們向東南沿海城市學(xué)習(xí)的地方很多,人家既能創(chuàng)新又能吃苦,春州大街小巷的服裝店和小百貨商鋪,都是溫州人開的。這就是差距。”

        “差距豈止是這些呀?!碑吋冶豹q豫了一下,說,“你知道嗎?深圳特區(qū)來人了,就住在春州賓館。前幾天他們找到我,說不少人推薦了我,他們邀請我去深圳特區(qū),職務(wù)和待遇都比想象的要好許多倍?!?/p>

        桑蓮蓮驚詫而緊張地說,“畢老師,你答應(yīng)了嗎?”

        “春州是我的根,怎能輕易離開呢?!碑吋冶闭f,“我謝絕了他們?!闭f完這句話,又補充說,“我這樣想是不是也是不思進取、抱殘守舊?”

        桑蓮蓮為畢家北斟滿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說,“畢老師,我敬你?!?/p>

        畢家北仍然盯著她,尋找他要的答案。桑蓮蓮岔開了話題,“畢老師,我很奇怪,商海矢在你的職稱評議會上,為什么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這不是他的性格啊?!?/p>

        “商海矢此舉必有很深層次的原因。我猜測,他在如此淡定和與世無爭表象外,一定是想穩(wěn)住他的競爭對手,而在背后把他那把撒手锏打磨得更加鋒利,從而斬將奪旗。唉,我們何必為他人而傷腦筋呢?!碑吋冶毕肓讼胗纸又f,“《春光》這次評職稱,中級那塊問題不大,副高這塊才是焦點。游深、商海矢、孟剛和我,四個大活人爭那兩個死指標,這叫‘二桃殺四士’吧。我該說的反正都說了,能不能評上,只好聽天由命了?!?/p>

        聽到這里,桑蓮蓮有點小氣惱,不滿地說,“畢老師,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這點差勁,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莫名其妙地認慫。此前商海矢借孟剛孩子的事公然對你發(fā)難,之后又是于井花在職稱評議會上,肆無忌憚地向你身上潑臟水,你就那么聽著、順著,不解釋、不辯駁,哪里還像個男子漢?”

        畢家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論是商海矢的借機說事,還是于井花的無端生事,當時他想,事情發(fā)生在群眾大會上,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和自己的同事你來我往地打打殺殺,會議將如何收場?他不想和桑蓮蓮說這些,于是打空炮地調(diào)侃說,“針尖對麥芒、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就是男子漢嗎?”他又喝了一口酒,笑著補充說,“男子漢就是說話硬邦邦,連吃口菜喝杯酒也要硬邦邦嗎?”

        桑蓮蓮笑了,畢家北這才嚴肅地接著又說,“男子漢的力量是內(nèi)在的,那些故作深刻狀、痛苦狀的都是拙劣的表演,一種看似時髦實則膚淺的流行病。我說過,男子漢的力量在于等待、大度和寬容?!?/p>

        “韜晦嗎?”桑蓮蓮若有所思。

        “韜晦是權(quán)術(shù)。男子漢光明磊落,具有為真理而寧可犧牲一切、不折不撓的精神。”

        “女人的美德是什么呢?”

        “不耍小脾氣?!?/p>

        桑蓮蓮笑了。這個年輕女子的單純、善良,特別是對自己的種種情義,使畢家北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感動,他想自己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

        能為她做什么呢?畢家北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無力,一種無名的惆悵和傷感涌上心頭。過了一會兒,他親切地說,“你有一個優(yōu)秀的丈夫,生活更是無比優(yōu)越,你特別幸福吧?”桑蓮蓮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啊,大家包括我媽媽,都說他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男人。但一天天一年年和他過日子的是我,我是一個人,而不是另一棵木頭。人,男人,有缺點不可怕,可怕的是無趣,包括完美的無趣。我不喜歡完美,拒絕崇高。我就想做一個,也想要一個有缺點但有趣的人。這個要求過分嗎?”

        說完這番話,桑蓮蓮倒了一大杯白酒,說,“這杯酒是為我自己喝的。”一揚脖啁了下去,不一會兒便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地趴在了桌子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桑蓮蓮醒了, 畢家北走到她的跟前,一只手伸向了她的頭發(fā)。她警惕地問道,“畢老師,你要干什么?”畢家北說,“你頭發(fā)上沾了一張餐巾紙?!闭f著拿了下來給她看。

        桑蓮蓮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畢老師,不好意思,對不起?!闭f罷問道,“現(xiàn)在幾點鐘了?”

        十一

        畢家北剛到辦公室,小肖就送來一張請柬。東方紅造紙廠一期污水處理工程竣工慶典,邀請“關(guān)系單位”參加。這種事不都是游主編負責嗎?小肖說,游主編到黑龍江老家為母親八十歲生日祝壽去了。

        一位姓雷的副總負責招待來廠的十多位“關(guān)系戶”。慶典結(jié)束后是豐盛的晚宴。酒足飯飽之后,雷副總把客人請到了一家門臉華美、霓虹燈閃爍的卡拉OK歌舞廳。

        在一間闊大豪華的包房里,四五個服務(wù)員次第端來各種精美干果、水果和進口小瓶啤酒、飲料,一一擺好后,雷副總說,“各位領(lǐng)導(dǎo)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今晚就放松放松,千萬不要客氣?!本驮诋吋冶便墩g,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優(yōu)美的女高音歌聲,“一個是閬苑奇葩,一個是白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見他……”這個天籟之音,不是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紅樓夢》的插曲“枉疑眉”嗎?畢家北忙于工作,電視劇《紅樓夢》反應(yīng)火爆,可惜他只看了幾集,指望得暇時補上。

        畢家北身旁坐著的姑娘請他唱歌,他說五音不全;請他跳舞,他說怕踩她腳。姑娘為他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滿杯,端起酒杯說,“畢哥哥,小妹祝您萬事如意,開心每一天?!闭f罷一飲而盡。畢家北也干了這杯酒,然后就傻傻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大腦一片空白。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雨,我在風雨之中想念你……”不知是誰唱的,款款深情的歌聲觸動了畢家北。有一次桑蓮蓮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曾經(jīng)輕輕地哼唱過,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次日早餐后,雷副總和東方紅造紙廠的財會人員逐一與這些“關(guān)系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對接。畢家北被告知,三年來《春光》雜志社拖欠紙款的具體數(shù)額,請他核實后簽訂還款時間的合同?!洞汗狻返呢攧?wù)和人事都由游深負責,他抱歉地說,將合同帶回單位,填好后寄回,并承諾一定盡早還清欠款。

        出席各種場合的豪華消費時,畢家北曾經(jīng)疑疑惑惑,不知這家紙廠為何這樣不惜血本,破格招待?,F(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揮霍資金是為了回籠資金。

        畢家北拒絕了東方紅造紙廠豐厚的禮物,心情沉重地趕往火車站,坐上了返回春州的火車。

        坐在綠皮車廂里,畢家北久久不能平靜。《春光》發(fā)行部遭遇的苦惱,和這家紙廠的困境何其相似啊。發(fā)行員們說,最令人頭疼的是經(jīng)濟落后,特別是客戶喝酒時大話連篇,沒有辦不了的事,什么都敢答應(yīng)。酒后卻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辦不了,莊嚴的承諾也都泡湯。

        這種狀況,如果得不到改善,誰還敢來這里做生意?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畢家北回到雜志社后,立刻到財務(wù)科對負責人說,如果東方紅造紙廠的賬目沒什么問題,就趕緊把欠款還回去,它們二期污水處理工程急需資金啊。財務(wù)負責人為難地看著畢家北說,“沒有游主編簽字,我們沒權(quán)劃款。如果是還錢,游主編指示過,也要一點一點地還,不可能一下子還清。”

        離開財務(wù)科,畢家北走到了院子里,太陽高懸,仿佛一口大鍋蓋住了大地,喘氣都費勁。

        十二

        畢家北從家到單位,上下班時都會路過一座橋,橋下不是河水而是火車道,距離很高。有一天上班,發(fā)現(xiàn)鐵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橋的欄桿邊,他大吃一驚。他趕緊走過去,鐵蛋滿臉淚痕,欲言又止。畢家北用自行車把他帶到了《春光》雜志社。

        在畢家北的一再追問下,鐵蛋終于把自己的痛苦和盤托出了。女孩是他高中同學(xué),三年的同桌,使他們的心也挨到了一起,不過誰都沒有勇氣把這種美妙的感情表達出來。女孩高考時差一分,沒有走進大學(xué)的校門。她想復(fù)讀,可是她的父母離異,母女倆相依為命,母親又患有風濕性心臟病,日子過得頗為拮據(jù)。為了掙出復(fù)讀的學(xué)費,女孩往返城鄉(xiāng)做點小買賣。在拼命地奔跑中,不幸發(fā)生了車禍。雙腿需要截肢,女孩在手術(shù)前一天的深夜,割腕自殺了。

        讓鐵蛋傷心欲絕的是,女孩曾找過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從她孤苦無助的眼神里,他還是讀出了她需要幫助的請求??墒亲约阂彩且粋€待業(yè)青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孩失望而去的背影,一個人黯然神傷。

        直到鐵蛋的情緒穩(wěn)定了,畢家北才讓他離開。

        鐵蛋走了以后,畢家北想起欠東方紅造紙廠款項的問題。推開游深辦公室的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四五個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談著什么,看見他進來,商海矢打了個哈哈,于井花的臉像冰鎮(zhèn)過一樣悻悻地離開了,其他幾個人連說“你們忙”也走了。

        游深熱情地笑著說,“你來得正好,群眾要求改革的呼聲很高,看來墨守成規(guī)是跟不上時代前進的腳步了。你們年輕,多想想,我是過了五十的人,沒啥蹦跶頭了?!?/p>

        談到欠款時,游深說,“這事你無須操心,交給我好了。不能慣著他們。”這個回答使畢家北大吃一驚,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怎能這么說呢?

        辦公室小肖正在到處找他。省文聯(lián)侯主席打來電話,讓他下午去一下。

        侯主席正在看報,見畢家北進來點點頭,仍然在看報。

        “昨天西郊路發(fā)現(xiàn)滿馬路都是青蛙,幾千只,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真是無奇不有?!焙钪飨瘎倓偪赐瓯静和韴笊系囊粭l新聞,自己點燃了一支煙,神情嚴肅起來,把閑聊變成了上下級的談話,“家北啊,好久沒找你談?wù)勑牧?。昨天游深同志把《春光》的改革?gòu)想送過來,看起來還是動了腦筋。你也要積極地參與進來,不能做觀潮派、旁觀者。改革是當前頭等大事嘛。”

        畢家北剛想說自己并不是什么“觀潮派、旁觀者”,侯主席卻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接著說,“ 《春光》的商海矢也是雜志社資深編輯了,游深主編多次推薦,群眾也有呼聲,考慮到雜志社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指數(shù)’還缺一個,準備把他提一下,家北,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p>

        畢家北吃了一驚,看來商海矢們從來都沒閑著。他覺得應(yīng)該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商海矢同志有一定能力,但他的能力并沒有完全用在正確的地方。他喜歡拉幫結(jié)派?!?/p>

        侯主席也吃了一驚,沉默了好長時間后說,“拉幫結(jié)派是做領(lǐng)導(dǎo)的大忌?!彼吋冶闭f出證據(jù)。

        證據(jù)?許許多多的事走馬燈似的出現(xiàn)在他的大腦里,卻又似是而非,泥鰍似的抓不住。

        侯書記大度地繞過了這個話題,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畢家北,“在一個單位里,對領(lǐng)導(dǎo)同志特別是一把手,要多尊重多支持多配合,可不能個人英雄主義擰著來,要強化助手意識嘛。要廣泛地團結(jié)同志,充分調(diào)動大家特別是業(yè)務(wù)骨干的積極性?!闭f完這些大道理后,他突然提到了孟剛,“孟剛是你的老同學(xué)吧?老同學(xué)也要講原則啊。聽說你要把他待業(yè)的兒子塞到雜志社來,受到抵制后還不滿并且到處活動,想要為他開后門。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凡事都應(yīng)公開公正、注意影響啊?!?/p>

        盡管侯主席說得很含蓄,但每句話都是捅向他的刀子。毫無疑問,這都是游深或游深指使人告他的黑狀。

        畢家北再次語塞。

        侯主席見畢家北臉色灰暗,看了一眼手表,站起來說,“家北,你要開創(chuàng)局面,就得控制局面,就得贏得群眾的理解和支持。凡事不能書生意氣。你要時時想到,這個世界是復(fù)雜的。”

        畢家北明白談話結(jié)束了,也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侯主席又把他叫住了,有點神秘地說,“還有一件事,你回來,把門帶上?!?/p>

        侯主席輕聲地說,“聽說你和一個年輕的女同志走得近,還在一起看演出上飯店壓馬路,是真的嗎?”

        出了文聯(lián)大樓,畢家北看見桑蓮蓮正倚靠著一輛單車,不時地看著文聯(lián)大樓,很焦急的樣子,于是很驚訝地走上前去說,“你怎么在這兒?”桑蓮蓮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可算找到你了。今天下午我去我舅舅家,就是省社科院的江院長,他告訴我說,商海矢已經(jīng)托人找到他。他是今年文聯(lián)系統(tǒng)職稱評審會的特邀評委。聽說,商海矢把十五個評委的名單都拿到手了,正在挨個兒做工作。畢老師,離開會沒幾天了,你得快點行動?!?/p>

        畢家北平靜地說,“謝謝你。我不是商海矢,我不可能去找任何一位評委。”他想送她回家,她噘起嘴,不高興地說,“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誰要你送?”說罷騎上單車,頭也不回地飛馳而去。

        十三

        畢家北說得沒錯,暴風雨真的來了。

        《春光》雜志社的會議室里黑壓壓地座無虛席,群眾很關(guān)注這次“深化改革研討會”,改革會對每個人的現(xiàn)在和未來帶來影響甚至變化。桑蓮蓮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讓憋在屋子里胡跑亂竄的煙霧飄出去。

        游深說,“改革大潮猛烈地沖擊著我們,群眾熱情高漲,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必將被飛速前進的時代所拋棄。那么,我們怎么改呢?”他推了推眼鏡,向會場掃視了一遍,他滿意地呷了一口水,接著說,“改革就要大破大立,就要傷筋動骨。根據(jù)群眾的呼聲和我們的多次研討,我們要進行的改革是:優(yōu)化組合。這就要把陳舊的機構(gòu)打亂,建立起嶄新的組織,從而精簡程序、克服推諉、使能者上劣者下,解放生產(chǎn)力、更好地調(diào)動群眾積極性。具體做法是,把原來分散的小說組、詩歌散文組、評論美術(shù)組,合并成一個編輯部;把原來的辦公室、財務(wù)科和發(fā)行部,合并為一個經(jīng)理部。編輯部由商海矢同志任主任,經(jīng)理部由于井花同志任主任。稿件終審權(quán)下放到編輯部,行政和經(jīng)營工作的決策權(quán)下放到經(jīng)理部。這樣做可以興利除弊,減少層次,提高效率,釋放潛能,把《春光》真正帶進春天?,F(xiàn)有員工怎么辦呢?自由組合,未能組合的人員三個月內(nèi)自行調(diào)出,三個月后停發(fā)工資?!?/p>

        畢家北很震驚,沒想到游深“千呼萬喚”的改革原來是這個樣子。游深講完之后,畢家北發(fā)言說,“我贊成游主編說的改革就要興利除弊、調(diào)動群眾的積極性。但也不能簡單化,優(yōu)化不等于派化?!?/p>

        畢家北發(fā)言時,會議室里特別肅靜。雜志社的同志們習(xí)慣了那種彬彬有禮的內(nèi)斗和含而不露的互掐,從未見過這種短兵相接、激烈交鋒的陣勢,畢家北的發(fā)言結(jié)束后,嘰嘰喳喳的議論變成了爭論甚至爭吵,會議室里混亂起來。

        商海矢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說,“我完全擁護游主編代表雜志社宣布的改革方案,雖然只是一個草案,還有應(yīng)該完善的地方,但整體是好的、是可以實施的?!彼A艘幌?,然后用一個有力的疑問句收束了簡短的發(fā)言,“什么人在改革的大潮面前發(fā)抖呢?”

        大家面面相覷,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游深神色淡定,用掌控全局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

        桑蓮蓮站了起來,說,“商海矢同志有一句話說得好,可惜只說對了一半。優(yōu)化組合的本質(zhì)是優(yōu)化,優(yōu)化的本質(zhì)是競爭,競爭的本質(zhì)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你追我趕,靠的是速度和實力。而不是在跑前就給大家硬塞一個主宰者,然后由他來決定誰能上場和該怎么跑,誰該下去不能跑。這太不公平了?!?/p>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發(fā)言,指出了游深代表雜志的這份改革方案的不妥。會場空前活躍,還有人想要發(fā)言。這時,于井花站了起來說,“不要再瞎吵吵了。領(lǐng)導(dǎo)制定這個改革方案是下了工夫的,否定別人的成果容易,你若是真改革,就不要做觀潮派、旁觀者,你能不能動點真格的,拿出點什么貨色?!?/p>

        于井花雖然沒點名,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利劍刺向了誰。

        畢家北不想裝聾作啞。他站起來說,“關(guān)于《春光》的改革,我把那些想法寫成文字,送交了游主編。我的改革思路很簡單,就是努力提高刊物質(zhì)量,內(nèi)容為王,多出優(yōu)質(zhì)精品,拒絕劣質(zhì)孬品。離開了這個根本,就是緣木求魚。《春光》現(xiàn)在人浮于事,從精兵簡政的角度考量,完全可以裁掉一半人。一個精干的團隊遠勝一個臃腫的集體。當然,這要按政策要求一步一步來,不可一蹴而就?!?/p>

        散會后,桑蓮蓮?fù)εd奮,毫不避諱地跟著走進了畢家北的辦公室,嘴里還輕聲哼唱著《大約在冬季》。她笑著說,“什么事都得爭取,努力。大家這么一轟,他們精心炮制的如意算盤不也稀里嘩啦了嗎?今晚我請你喝幾杯,好嗎?”

        畢家北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他憂郁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你高興得太早了,事情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p>

        十四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省文聯(lián)負責政工和紀檢的華副書記帶著人事處長和紀檢組長,來到《春光》雜志社調(diào)研和考察領(lǐng)導(dǎo)班子。

        華副書記是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資格政工干部,他首先召開了黨員會,接著召開了中層干部會,然后是個別談話,調(diào)閱檔案,核對賬目,忙了一周后,召開了全社員工大會。大會很嚴肅,不準請假。

        華副書記說,“經(jīng)過全體員工的努力,雜志社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游深同志把握工作方向,擘畫全局,積極改革,他主持的《春光》雜志社的改革方案,文聯(lián)黨組已經(jīng)批準,可以實施?!?/p>

        游深那永恒的微笑變成了勝利的微笑,顯得更自然更親切也更成熟。

        華副書記接著說,“商海矢同志勇于改革,多年來工作努力,成績有目共睹,經(jīng)考核,決定即日起商海矢同志擔任《春光》雜志社副主編,列畢家北同志前?!?/p>

        于井花把巴掌都拍紅了。

        畢家北一陣胸悶氣短,趕緊喝了一杯涼開水。

        晚飯后,鐵蛋來了。今年趕上了夏冬兩次征兵,鐵蛋這才成了一名現(xiàn)役軍人。他提著一個大旅行袋,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說著就從袋子里往外掏,煙啊酒啊糖啊飲料啊,花花綠綠的差不多可以開一個雜貨店了。

        當鐵蛋往外掏那個大袋子時,他不客氣地說,“鐵蛋,快收起你的東西。否則,我和你爸不再來往?!?/p>

        谷玲知道后,說,“有一個歇后語,熊瞎子插鋼筆——下一句怎么說?”沒等畢家北回答,她冷笑著說,“裝那份森林大教授呢?!?/p>

        院子里有盞路燈,無數(shù)的飛蟲在橘黃色的燈光下群聚飛舞。不知是誰在對面的樓上吹起了小號,悲涼的聲音縈繞在夜空。他突然想起了鐵蛋的女友——那個割腕的女孩,心情更加凄楚。

        鐵蛋入伍離開春州前一天,孟剛和小喬在家招待區(qū)武裝部趙部長,請畢家北作陪。趙部長一向喜愛文學(xué)尤其是古典詩詞,是畢家北多年的文友,喜酒善飲,孟剛卻是滴酒不沾,拜托畢家北一定要陪好,“人家?guī)驮坜k了這么大的事,卻啥好處也不要,這酒還不得喝好?”孟剛說的是心里話,畢家北回說,“放心吧,絕對不辱使命?!?/p>

        兩個文友兼酒友在孟剛一家三口的陪同下,推杯換盞,笑語連連,氣氛一步步由熱烈而推向高潮。趙部長喜歡用“對子”來助酒興,出了一個上聯(lián):“文章非俗非雅。”

        “名氣不榮不辱”,畢家北脫口而出。

        “天下事了猶未了?!?/p>

        “何妨以不了了之?!?/p>

        趙部長開口大笑,自罰了一杯,皺眉想了一下,出了一個上聯(lián):“鐵蛋當兵,叔叔奔走,光明正大沒坐小汽車?!?/p>

        大家都知道趙部長指的是評職稱時于井花為畢家北羅織“罪狀”的事,沒等畢家北“應(yīng)對”,孟剛卻“對”道:“部長嚴明,家北清廉,心底無私不怕她胡說?!?/p>

        大家歡聲笑語,不知不覺,兩位客人都喝多了,趙部長從衛(wèi)生間出來,便一頭扎到了鐵蛋的床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畢家北也喝多了,卻堅持要回家,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十五

        夜風一吹,畢家北覺得惡心,肚子里的酒菜翻滾著往上涌,嗓子眼里泛起了一股酸臭,他趕緊下車吐掉了。再次騎上單車時,忽覺胸口脹痛,心臟更是疼痛難忍,好像有人用錐子一下又一下地剜著。手心出汗了,接著全身大汗淋漓,他堅持回到了小區(qū),倒在了門口。

        孟剛知道畢家北有冠心病,擔心他陪酒喝多了,越想越緊張,趕緊騎上自行車往畢家北家奔去。

        到畢家北家樓下時,一輛救護車停在馬路上,幾個人樓上樓下匆忙地出出進進。他極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走到一個老太太跟前問道,“是畢家北病了嗎?”老太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哪的?朋友?噢,也不知哪一個缺德的,把他灌醉了,把他心臟病整犯了,120正在搶救呢。”

        孟剛不敢上樓,擔心家北那個潑辣的老婆。

        半夜后人少了,孟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了五樓。畢家北此時平緩了一些,躺在床上艱難地喘息。谷玲用雙手捧著他的腦袋??匆娒蟿偅肿煨α艘幌抡f,“你怎么來了?”聲音極其微弱,仿佛一根隨時都會折的細絲線,“沒什么大事,我一個人在小酒館里喝高了……”孟剛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正在孟剛愣怔的時候,忽聽畢家北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一下子從床上扎到了地上,雙手使勁地拍打著,水泥地上出現(xiàn)了鮮血。醫(yī)生又忙了起來,吸氧、打杜冷丁、服藥,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病情才稍有緩解。他閉著眼睛,嘴巴痛苦地抽搐,胸部微弱地起伏。

        醫(yī)生告訴谷玲,心絞痛連續(xù)發(fā)作三次以上,可能發(fā)生大面積心肌梗死,必須趁現(xiàn)在緩解之時馬上送醫(yī)院。谷玲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畢家北終于從死神的魔掌中掙脫出來,脫離了危險。谷玲日日夜夜守護在身旁,眼圈黑了,腮幫子塌下去了,整個人瘦了一圈。

        不少人來看他,主編游深和副主編商海矢也來了,很親切的笑容,很友好的慰問。

        孟剛拿著東西來了好幾次。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時,孟剛談到了自己的軟弱和對畢家北的誤解,聲音哽噎地請求原諒。畢家北握著他的手說,“咱倆還說這些?”孟剛很動情,掏心掏肺地說,“家北,你有才華,寫東西吧。你的心太善良,斗不過他們,何必呢,說到底,多大的權(quán)力還不都是身外之物?”

        孟剛走后,畢家北陷入了深思和痛苦之中。

        畢家北的弟弟來時告訴他,母親得了肝癌,正在黑龍江的一家醫(yī)院苦挨著時光。他決定出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老母親,這么多年,自己忙于工作,沒有很好地盡孝,思之無限愧疚。谷玲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女兒高考失利,沒有考入“一本”院校,女兒不想將就,決定明年再考,可是復(fù)讀的重點學(xué)校重點班級還沒有著落。

        出院的前一天桑蓮蓮來了。遭遇了谷玲的冷臉,但她并不計較,坦然地坐在了畢家北的床前。她沒有帶來鮮花,也沒有水果,她送給他一件電子新產(chǎn)品“隨身聽”,告訴他說,這里有很多文學(xué)名著還有很多迷人的音樂,可以日夜地陪伴你。桑蓮蓮接著說,告訴你幾個消息,我知道你受得了,因為受不了你也得受?!洞汗狻冯s志社職稱評審結(jié)果下來了,評上副編審的是游深和商海矢,據(jù)說明年游深將晉升正高編審。優(yōu)化組合后,孟剛被踢出了編輯部,安排到文聯(lián)資料室打雜。那個叫吳芒的作者,準備調(diào)到《春光》下半月的通俗文學(xué)版做編輯。那位離休老干部的回憶錄,配上了數(shù)百幅照片,以??男问铰≈赝瞥觥.吋冶泵鏌o表情,臉如死灰,久久無言。谷玲嚇壞了,要去找醫(yī)生,桑蓮蓮說,“沒事,一會兒就好了?!惫攘岵粷M地盯著桑欲言又止。

        桑蓮蓮知道谷玲的不滿,拿起了精巧的小包,站起來準備走了。這時,她眼含淚水,握住了畢家北的手說,“好好養(yǎng)病,我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我考取了研究生,前些天一直在北京接受面試。再見,畢老師。”畢家北淚眼迷離地看著她,桑蓮蓮別過臉去,快步離開了房間。

        還沒出院,畢家北就下了決心。

        十六

        三十六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一個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的中年人,忽然變成了一個風輕云淡、耄耋之年的老人家。畢家北看著紅男綠女魚貫而入春州大劇院,羨慕情侶們牽著手親親密密,欣賞白楊樹在晚風中無憂無慮、裊裊娜娜地擺動,為它嫩綠的葉子而心疼得發(fā)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今晚的演出是畢家北從深圳帶來的歌舞,其中特別精心排練了1980年代主要是1987年的流行歌曲,其中有《冬天里的一把火》,還有《大約在冬季》。與其說他要喚起鄉(xiāng)親們、朋友們和觀眾對那個年代的記憶,不如說是他要重溫那一段難忘的時光。

        當然,演出之前要舉行一個簡短而隆重的儀式。畢家北捐出了他個人的全部積蓄,作為春州市待業(yè)青年的生活基金?!盎饡钡臈l例由專業(yè)人士完成,畢家北只是對扶助對象提出了具體的門檻要求:家庭困難的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因高考失利而待業(yè),資助時間為兩年。面對大家的疑問,他指出,高考失利對年輕人的打擊是空前的,急需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的幫助和支持。為什么是兩年?他說,邁過人生中的這道坎,兩年的時間足夠了,誰能為一個人的一生負責呢?

        她來了。有人為她拉開了車門。下車后,她攙扶著接著下車的一位皓首銀發(fā)的女士,兩個人款款走來。這時,夕陽西下,霞光滿天。雖然近來有些聯(lián)系,見面還是第一次。秘書連忙對雙方介紹說,“這是春州市桑蓮蓮副市長?!薄斑@是深圳春華文化實業(yè)集團畢家北董事長?!鄙8笔虚L和畢董事長相視了一會兒,同時意味深長地會心而笑。

        演出結(jié)束后,畢家北和桑蓮蓮放走了汽車。他們要隨便走走。

        畢家北在那個寒冷的夏日離開了《春光》雜志社,也離開了春州市。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他風塵仆仆地到了深圳,三十多年的打拼,現(xiàn)在他是集廣告、媒體和影視制作等為核心業(yè)務(wù)的深圳春華文化實業(yè)集團的創(chuàng)始者和掌門人。畢家北熱愛自己的事業(yè),也熱愛這座給他帶來變化的城市,把她稱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桑蓮蓮從研究生班畢業(yè)后,回到了春州市,從普通公務(wù)員憑借品德和能力一路前行,兩年前,坐到了這個位置。幾十年來,他們天南地北各自忙碌著,偶有聯(lián)系也早已不復(fù)當年。時間為他們譜寫了一首長長的歌謠。

        畢家北想起了當年的情景,“對不起,沒有二等車讓你坐了,桑副市長?!彼{(diào)侃道。

        桑副市長談鋒不減,用一個友善的揶揄回敬,“畢董可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哪里還看得上春州這種小地方的自行車啊。”

        他們喜歡這種有些小鋒芒的對話,彼此都很開心。

        送桑蓮蓮快到家時,畢家北說,“我準備把春華文化實業(yè)集團的總部遷到春州來?!鄙I徤徛牭竭@個意外的喜訊時,像個小姑娘似的跳了起來,“真的嗎?春州與發(fā)達地區(qū)還有差距,太需要優(yōu)質(zhì)的文化實體來拉動了。”她握住了畢家北的手。畢家北說,“看到差距、承認差距,才能縮小差距,才能進步啊?!碑吋冶闭f得很真誠,也動了感情,“我是葉落歸根。我要為故鄉(xiāng)盡我的綿薄之力,在振興東北的偉大洪流里,做一朵奔騰的浪花。”桑蓮蓮興奮而激動地說,“畢老師,我代表…不,我什么也不代表,我只代表我自己——歡迎你,家北?!?/p>

        他們的手握得很緊,很久。

        【作者簡介】張秀楓,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鐘山》《作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結(jié)集出版有《孤獨的石頭》《走過從前》《堅硬的時光》《財富的追問》等數(shù)種。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捷克和朝鮮語(韓國)出版,海外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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