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亮,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職研究生,黑龍江省“五四”青年突擊手,哈爾濱市第三十八屆勞動模范。
無垠的東北,黑色的土地一直綿延到夕陽垂下的暮光里,舉目望去,偌大的天地停著我和寂靜的曠野。風,應是從大興安嶺而來,還帶著寒意,掠過了將化未化的水泡子,吹過了覆過雪的黑土,擾動了暫停在此刻的平靜,然后就無休止地從北向南,從西往東而去。雙眸可視間,防風林的枝杈末端被動地在風中動搖著,這還是沒有樹葉的季節(jié),候鳥在爭著往返。
淺淡的黑色從四周漸漸漫了上來,我看或不看,西邊的天,就是只殘剩著不黃不白的光亮。我迎著風,昂首而立,感受風舞衣襟,氣入肺腑,早春時節(jié),東北的風,依舊帶有沁人心脾的寒。氣爽神清!在不經(jīng)意間,任由風帶去了束于形體的魂魄,去到了那白山黑水的深處,去到了更莽荒的歷史北疆。所見之處的東北,可以行千軍,走萬馬,可以裝得下任何一場馬背上的廝殺。往前,再往前,沒有疑云伏兵的山重水繞,就是蕩氣回腸的平川萬里。風起,好像戰(zhàn)鼓也起,洶涌澎湃,頓生豪情。宜高歌,當暢飲,帶著野性的呼喚,奔走于松江密林。無邊際的天地!也只有無邊際的天地,才能生有直爽的熱情,才有百年飲冰,不涼熱血而鏗鏘不倒的東北人,無論男女。
趁著個周末,擠了個空閑,駛進了松嫩平原,獨自往長白山方向而去。夜早已從四野八荒漫上來了,不盡眼的土地在沉寂。在我距離這座北國江城越來越近的時候,寒意亦越來越重。是松花江畔行吟不止的晚風的緣故嗎?索性驅(qū)車往江邊而去。
早春的北國,殘雪在雜木間依稀可見,江水是一條被封凍的白??稍谄渌鞫蔚慕€是處于千里冰封狀態(tài)的時候,穿過吉林的松花江載著一船的清輝,載著垂柳的倒影,川流不息。江波一波推送一波,江風臥在水面上,在起伏中,低聲哭嚎。月亮豈非也在悲凄?倒在水面上的圓月支離破碎,被清風寒水送走悲喜。這是見過古今的月,見過穢人,見過成熟在江畔的黍,見過陶罐盛放的漁獵文明,還見過居于此的穢人與商周的開放往來……明月無聲,照透歷史,詢問九天,如今日之月近乎滿月的月,能有幾多?此刻人間,不問歷史分合,我依然望月圓。
沿江岸行走,走進松花江,走進黑色漸深的時間。吟誦著“松花江,江水清,夜來雨過春濤生,浪花疊錦繡縠明”的詩句,也走進康熙在松江之畔放歌的年代。松江,此時還是雄偉的。浮云曜日,入江胸懷,簫韶雅樂,奏者松濤。旌旗獵獵,戰(zhàn)鼓徹響,披甲戰(zhàn)士,待旦持矛。玄燁,這位清朝圣祖皇帝,昂首視天,低頭察地,遠觀松江以北,朝著雅克薩望去,以坐擁天下的姿態(tài),自信發(fā)問:浮云能蔽日?我來此,是來問俗而非觀兵。
吉林的松花江,玄燁在此臨江,今日也由我來觀一陣松濤,聽一聲江臨。水流得不急不緩,像載著千年的古韻一樣,而又隱隱地透著豪邁和悲愴。沒有哪一個文明在翻開的長卷中沒有衰亡,沒有哪一個氏族在人類的長河里沒有堙滅?;癁橐魂囷L,化為一抔土,或許就往水里一掬,真就能撈出一些歷史的遺跡。曾經(jīng)的這一片江水,屬于商周時期西團山上漁獵的穢人,屬于龍?zhí)渡缴匠巧系母呔潲?,屬于海東青飛過的粟末靺鞨,屬于當年在江畔飲馬的女真部落,屬于大清,屬于滿族,屬于中國。此刻,這片江水也屬于我,一個過去的我,一個現(xiàn)在的我。
我,其實是為了這一片江水而來。
在這個江城快睡熟了的夜,除了偶有摩托車從江邊大道而過,夜,幾近無人。也恰好,開春的山水便于與我獨語。我迎著風,背著風,我追著風,江只有寒江,人只有孤影,月光投下清輝,雅興所至,正想放歌。一川江,一光月,獨入我杯中。遙想歷史當年,肯定會有一個部落的文明在這片江上點亮過篝火,與明月將這片江水同照。靺鞨,扶余?那我便不知道了?;蛟S江水知道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蹤跡,也或許,江水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江水一定見過我了。我也應該是踏在了誰前進的腳印上,一步一步往所追尋的地方不懈求索。閉上眼,聽江的到來,物與我皆忘。
晚風吹過我,我也是晚風。我蕩漾在江邊,從史前,到有人跡可尋,到都城建起,到乾隆在其立碑;見過尸體浮水,見過血水染紅松花江,見過小島國屈辱的屠刀從那個時代砍來,在那一刻,水是有一刻斷流的,為文明所哭泣。
我走過臨江大橋,從江岸跨過,寒冷的江水除了以透上來的寒氣侵襲我,我似乎也無所畏懼。可千年前可曾有橋,扶余,高句麗如何橫江?是撐船,是行舟,從一岸破開冰冷的江水,去抵達另一個岸。
江水不凍,在寒意中藏著隱痛。
吉林,東北少有的山水之城,也是滿族的主要發(fā)祥地。吉林,也稱吉林烏拉。吉林,由滿譯漢乃“邊”“沿”之意;烏拉,在滿語中謂江,吉林烏拉,也就是沿江之城的意思。這一座北國江城,由從長白山褶皺里流淌了千萬年的江水孕育,江水從只有鳥獸的時候就開始了川流不息,流淌了不知多少年??赡苁蔷肓耍驮陂L白山至松嫩平原的過渡地帶緩了下來,放下了一些粗獷,從漁獵文明出現(xiàn)之后,便多了幾分柔情,將吉林城養(yǎng)成了一塊溫潤碧玉,養(yǎng)在了白山松水之間。松花江,在大自然的靈韻造化下,拐著反“S”形穿吉林城而過,有詩云,四面青山三面水,一眼便是半城江。吉林,就挨著松花江,伴隨波濤走過了千年。
在沒去過吉林市之前,只覺那是霧凇在松花江畔開出瓊花玉樹的仙境,是松花江穿城而過,江畔長堤的花木,在初升的冬陽下,開出的白菊銀花的純凈世界。地上鋪出漫及所見的雪色地毯,襯托樹上純潔的霧凇更加的素裹明亮。走至松花江畔,沿江無目的地走,在江霧上溯源,一夢似幻。要說有人在隆冬的時候來吉林市,絕對是有意的。
一江穿城過,將生機帶到這里。江邊在夜間騰起的霧,那可是千年前重新活過來的江水?還是百年前浮上來的魂靈?東北相較于中原大地,時至公元前2世紀才告別石器時代,有冶煉的奴隸制國家扶余從白山松水中創(chuàng)造出文明的符號,扶余的都城就是今日的吉林。吉林點亮了東北文化的篝火,歷史的一頁從此掀開。
松花江水,不息地流淌,江水的存在使得吉林不會蒼茫。松花江,沒有生命,好像又是有著生命,帶走了過去,也帶來了現(xiàn)在,帶來了屈辱,也在波濤洶涌中給我們以時間的警示,指引我們的路,走向未來。這一段江水,在1937年因為一紙《豐滿發(fā)電所計劃書》,在距離主城區(qū)15公里左右,開辟出了一個湖。在1942年,豐滿電站大壩合龍之后,將攔腰截斷的滔滔江水匯聚于此,使水位升至70余米,覆蓋了自豐滿向上至樺甸之間的浩大空間,形成了曾經(jīng)面積最大的人工湖,500平方公里的松花湖。
湖明景美,下游一段江流經(jīng)年不凍也成北國冬天的一個反常。在朔風寒意里,不凍的江流蒸騰上的水汽,與江畔的依依楊柳共舞,相依之下“舞”成了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最為綿延的霧凇奇觀。吉林,也戴上了霧凇之都的王冠?;蛟S,拋開歷史不言,單是一個應時的霧凇,就與桂林山水、云南石林、長江三峽同列為中國四大自然奇觀,此景此物,確實值得贊嘆。但是,在美的身后,或許說,在這一條江不凍的身后,是一個不可忘卻的昨天。
我是為了這一條江水而來,然后不經(jīng)意間走進北國江城的歷史。這漫江展現(xiàn)的霧凇奇景,與當初百姓的血與淚扯不開關(guān)系。松花湖因修建水電站而起,在日本侵略者統(tǒng)治下中國勞工開始修建電站,他們的血滴在上世紀松花江落淚的年代。撫摸在江岸柳枝垂下的枯枝上,枯枝遍布嶙峋的歷史,不斷往前撫摸,撫摸到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歷史的深處令人深思。有些過去,不能忘記,更加不想讓其發(fā)生??墒悄切┐嬖谶^了的,是斬釘截鐵不可爭辯的史實,那不堪回首的歲月,也不可因為時間的走遠而消磨掉本應有的歷史厚度,遺忘在昨天。
這座城,不止霧凇。這條江,不止水流。那些寒冷徹骨的悲愴歷史,那些為民族興衰奮斗的英雄,是的,忘記歷史就等于背叛,但那些歷史早已深深刻在了血脈中,代代相傳。
返程回哈爾濱時,見到了吉林的立體城標,一位松花江邊佇立不倒的搖櫓人,他的槳奮楫在歷史的歲月,也在而今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