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現(xiàn)實,它帶給我們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壺冒出蒸汽時凝結(jié)在窗上的水珠。
奧爾罕·帕慕克《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
帕慕克所描述的“呼愁”,如博斯普魯斯海峽永不消散的晨霧,浸透了這座城市的石墻與靈魂。
當茶壺在窗根凝結(jié)水珠,朦朧了金角灣銹蝕的渡輪與傾斜的木屋,那種“集體憂傷”便找到了最溫柔的載體—茶。
茶廠倉庫里,有些老舊CTC紅碎茶生產(chǎn)線轟鳴運轉(zhuǎn),碎茶如瀑,傾瀉入袋。這些茶將做成茶包運往歐洲各國,出現(xiàn)在寫字樓的茶歇區(qū)、豪華酒店的茶箱里。
01
靚麗的“兔眼色”
土耳其人認為,一杯優(yōu)質(zhì)的土耳其紅茶應(yīng)有著鮮亮的兔眼色。這一抹濃烈如巖漿的靚麗湯色,正是伊斯坦布爾街頭茶湯的底色。
里澤這片被黑海恩澤的黃金地帶,酸性土壤孕育了紅茶濃郁醇厚的口感,以超20萬噸的年產(chǎn)量,位居全球第三。
不論是街頭的咖啡館,還是加拉塔大橋邊劃著小船向垂釣者兜售熱茶的茶販,抑或政府辦公室的走廊,一句“來喝茶吧!”開啟了嶄新的一天一一這是伊斯坦布爾永不冷卻的城市脈搏。
滾燙的紅茶倒入郁金香形茶杯時騰起的香氣,小匙與糖罐碰撞出的清脆聲響,端杯時拇指與食指輕捏杯身的優(yōu)雅姿勢,共同構(gòu)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社交語言。
當?shù)谝豢|天光刺破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靛藍,加拉塔石塔尖頂尚未褪去夜露,街巷深處已傳來銅壺歡快的鳴唱。
驅(qū)車沿D010海岸公路東行300多公里,黑海之濱的里澤省,茶山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依山面海的旖旎風(fēng)景,教人驚艷不已。陡坡上的青青茶園如巨幅絨毯垂掛天際,頭裹印花方巾的采茶女指尖翻飛,露珠順著葉脈滾入柳條筐。
這個橫跨歐亞的城市,每人每年要喝掉1200多杯茶,典型的一座“泡在茶里的城市”。
創(chuàng)辦于1864年的甜品店哈菲茲·穆斯塔法是伊斯坦布爾的網(wǎng)紅店
除了自產(chǎn)紅茶,伊斯坦布爾這座國際化大都市,也有不少新潮時尚的茶元素。
在街巷游走時,一家名為“Toganoo”的新派茶店,吸引我們駐足。這家店走的是“混搭風(fēng)”路線,蒂芙尼藍的主色調(diào),頗有幾分英國福南梅森百貨的味道,并糅合了茶莊、街頭咖啡館以及奶茶店等多元風(fēng)格。在這里,有多種風(fēng)味的新茶飲可供選擇,均為手工現(xiàn)調(diào)。另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名茶及日本(日式)茶器。它打出的招牌挺霸氣:FinestTeaHouse(最好的茶館)。
吧臺上的茶單,更是讓我們倍感驕傲:福鼎白毫銀針、白牡丹、茉莉玉環(huán)、金駿眉“看來,閩茶名氣大,還真不是吹!”
還有,云南大雪山、班盆的普洱茶餅也赫然擺在了茶柜的顯眼處!
02郁金香杯里的“茶國”密碼
漫步在伊斯坦布爾的尋常巷陌,隨處可見咖啡館。人們悠閑地靠在凳子上,將郁金香茶杯舉至齊眉,凝望著澄透的琥珀色在杯壁漾出光圈,樂享被茶浸潤的午后時光。不倉促,更沒有內(nèi)卷,很美好。
黃昏時分,夕陽正為藍色清真寺的穹頂鍍金。在海景露臺餐廳里,紅銅雙壺在爐上嘶嘶作響,下層沸水翻涌如博斯普魯斯急流,上層濃茶滯重似托普卡帕宮城墻一一這垂直疊放的壺體,恰是土耳其文化結(jié)構(gòu)的隱喻:東方茶魂沉在底部,西方文明浮于表層,而帕慕克的“呼愁”正是中間蒸騰的霧氣。
一只只玻璃茶杯次第被茶壺“點亮”,濃郁的茶色,像極了天邊瑰麗的熔金落日。一旁的長柄小銅鍋,也在炭火上反復(fù)傾斜、搖晃,將深褐色的咖啡控制在微沸的邊緣。
茶與咖啡,常常被人們視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卻也是帕慕克筆下地理困局的隱喻:“既不夠東方,又不夠西方?!?/p>
600多年前,奧斯曼帝國通過絲綢之路,輸入茶葉。那時,茶對土耳其人來說,無異于一種昂貴珍稀的奢侈品,咖啡才是人們?nèi)粘5闹鞔蝻嬃稀?/p>
一直以來,埃及與也門這兩塊屬地是奧斯曼帝國百姓的咖啡來源地。前者轉(zhuǎn)運產(chǎn)自埃塞俄比亞的咖啡,也門本身就是咖啡產(chǎn)地,如港口城市摩卡的咖啡舉世聞名。
1923年,國祚延續(xù)了600多年的奧斯曼帝國分崩離析,土耳其徹底失去了埃及與也門,也失去了對咖啡生產(chǎn)的控制,加之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土耳其人幾乎都喝不上咖啡了。改革家阿塔圖爾克當政后,還將咖啡嘲諷為“陳腐落后”的飲品。
“現(xiàn)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從茶這片東方樹葉上看到了希望。鄰國蘇聯(lián)在靠近黑海的格魯吉亞巴統(tǒng)地區(qū)成功引種茶樹,種植規(guī)模達80公頃,還配備了一座茶葉加工廠。
受凱末爾指派,奧斯曼帝國時期曾任林業(yè)官員的茲赫尼·德林在土耳其對黑海沿岸展開了調(diào)查。在里澤地區(qū),他發(fā)現(xiàn)這一帶的微氣候適宜種茶,由此開啟了土耳其本土種茶的新紀元。在凱末爾的大力扶持下,里澤茶業(yè)發(fā)展迅猛,紅茶很快取代了咖啡,成為人均年消費量達3.2公斤的“國飲”。
03 甜蜜的“信仰”
“甜食等同于善良的心和甜蜜的話?!蓖炼渲V語如是說。如同嗜茶,當?shù)厝耸忍鹂芍^“浹淪肌髓”。有數(shù)據(jù)顯示,土耳其人均糖果制品消費量為1.5公斤,居全球第四。土耳其還是世界上第五大巧克力消費國,年人均消費量達3.1公斤,跟人均茶葉年消費量大致相當。稱其為“甜蜜國”,并不夸張。
王耳其人不只是迷戀甜味給舌尖帶來的愉悅,對于甜味的渴望似乎更像是流淌在文化血脈中的信仰。于是,整個民族便在這甜蜜的感召下,陷入一場虔誠而熱烈的“全民運動”。
位于伊斯坦布爾鬧市區(qū)的甜品百年“老字號”一一創(chuàng)辦于1864年的哈菲茲·穆斯塔法(HafizMustafa)甜品店,便是這場“運動”的華麗布景。巴克拉瓦在蜂蜜中浸透,薄如蟬翼的酥皮擁抱飽滿的核桃仁,再綴以翠綠的開心果碎,宛如一座座甜美的微型金字塔,無聲召喚著每一個路人。甜味物質(zhì)鋪天蓋地,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凝成了蜜糖。
這份深入骨髓的甜,更在土耳其人日常的茶飲中臻于極致。飲茶在此地絕非簡單的日常之飲,而是一場鄭重其事的生活典禮。茶杯里的紅茶如深色琥珀,熱氣氤氳中,人們不假思索地投入兩塊方糖,毫不擔(dān)心糖分超標。糖塊撞擊杯壁的輕響,小匙攪拌茶湯的“漩渦”,悄然開啟了日常的甜蜜序章。街頭巷尾,茶與糖的甘美交融彌漫;無論商販小憩、好友閑談,抑或老人凝望街景,手中必有那杯濃甜的紅茶相伴。茶與糖的聯(lián)結(jié),已如呼吸般自然。
而甜點與茶的相遇,更將日常升華為一種儀式般的雙重甜蜜。土耳其人深暗此道:啜飲一口滾燙的甜茶,隨即送入口一小塊巴克拉瓦或軟糯的土耳其軟糖。蜂蜜的濃烈在茶的溫?zé)嶂衅婷畹厝诨?、延展,化作一場舌尖上的交響一一甜品在茶湯中煥發(fā)新生,茶也因甜品而更顯醇厚。這如同古老經(jīng)文在煙火人間的溫柔回響,揭示了一個民族的味覺密碼:甜,是連接信仰與日常、個體與社群的“靈魂糖漿”。
從人潮涌動的獨立大街,到毫不起眼的小巷,甜味與茶香交織的紅茶,閃著誘人蜜光的巴克拉瓦,還有小販靈活戲耍的圓筒冰激凌,你會懂得,土耳其人正是以這種近乎本能的虔誠,日復(fù)一日地在茶與糖的平衡間,調(diào)和著生活的濃淡,踐行著那份關(guān)于甜蜜的古老箴言。
后記
暮色漫過金角灣,海峽對岸亞洲區(qū)的燈火,璀 璨如星。
餐廳侍者端來雙層茶壺一一下層滾水沸騰,上層茶湯色如琥珀。他向我們嫻熟地展示土耳其的“茶道”:先往茶杯里注入四分之一濃茶,再兌滿沸水,丟塊方糖攪一攪?!爸袊呐笥?,試試我們的‘兔子血’!”他笑著把茶遞給我們。
當他看到我們面前自帶的金牡丹(花果香紅茶)時,興奮地問:“這是中國的紅茶嗎?看起來很不錯!”我們隨即拿出一泡,再加一泡茉莉花茶,送給他。他接過茶,開心得像個孩子,笑容很治愈。
海風(fēng)溫柔地輕撫臉龐,海鷗掠過高聳的宣禮塔尖。郁金香杯中的茶湯,酷似圣索菲亞大教堂的彩窗一一在這歐亞文明的調(diào)色盤上,東方的清雅與西方的濃烈早已水乳交融。
茶煙升騰處,伊斯坦布爾在撩人初夏夜里悄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