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羅斯金（JohnRuskin）是英國19世紀著名的作家、藝術評論家、哲學家、教師，被稱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師”[（GreatVictorian）。他的作品有39卷之多，領域廣泛，包括文學、藝術還有建筑等。其中最有名的是《現(xiàn)代畫家》系列、《建筑的七盞明燈》《芝麻與百合》《威尼斯之石》《野橄欖花冠》等。羅斯金是位“熱情的道德主義者（passionatemoralist）”[2]。他的藝術觀和道德有著緊密的關系。在《牛津大學藝術演講錄》中，羅斯金圍繞著藝術與道德進行了詳細闡釋。道德是藝術的核心元素，沒有道德的藝術不是真正的藝術，而藝術又能提升道德、引導道德、規(guī)范道德。

羅斯金對藝術中傳達的高尚情操非常推崇，不贊同唯美主義者秉持的“為了藝術而藝術”的觀點，不認為藝術的本質是藝術本身，主張藝術是以道德為基礎的社會元素。藝術誕生于社會，發(fā)展于社會，社會是藝術的本源。藝術的價值不由其自身決定，而與道德密切相關。道德指引著藝術，藝術反過來提升道德。藝術以真實為本，反映自然之美和社會之善，藝術創(chuàng)作離不開藝術家的道德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藝術應該為社會服務，通過啟發(fā)審美趣味、提升道德層次來改善人們的生活。

一、道德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

羅斯金的藝術道德觀和他的時代有著密切關系。羅斯金身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正是飛速變化、發(fā)展的時代。那時“英國成為‘世界工廠’，變成了‘日不落帝國’，發(fā)展為資本主義世界頭號強國”[3]。隨著社會的變革、社會矛盾的加深，傳統(tǒng)道德觀念受到嚴重沖擊。羅斯金深切地感受到重新喚起人們對于傳統(tǒng)道德觀的信仰的重要性，在完成了《威尼斯之石》后，他的視線逐漸轉向了社會問題，從藝術批評轉向了社會批評。馬克思說過：“大工業(yè)通過普遍的競爭迫使所有的精神極度緊張起來，只要可能，它就消滅意識形態(tài)，宗教、道德等等，而當它不能做到這一點時，它就把它們變成赤裸裸的謊言?！?羅斯金感受到了工業(yè)競爭下人們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強烈的使命感驅使著他用創(chuàng)作喚起人們的社會責任感、道德感，也對當下的狀況深表擔憂，他說“眼下英國公眾完完全全地不可能讀懂任何思想深邃的作品——他們的貪婪是如此瘋狂，以致他們變得不會思考…凡事都得有‘回報’的觀念已經深深地影響了我們的每一項目標...”[s]

而羅斯金從曾經的藝術評論家轉變?yōu)樯鐣u家并不是一瞬間的改變，早期藝術觀中的道德精神是他后期投身社會批評的思想基礎。他的藝術道德觀與同時代的唯美主義相反。19世紀后期如火如茶進行著的唯美主義運動主張藝術的獨立性，認為“主張藝術的目的僅在于藝術本身的美”宣揚“藝術的生命始于感情享受，把藝術的生命歸結為與現(xiàn)實無關的純美”[7。雖然羅斯金是唯美主義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影響了包括拉斐爾前派在內的唯美主義運動代表人物，啟發(fā)了他們對于藝術的表現(xiàn)力的感悟，但是羅斯金“并不贊成美有內在的價值，藝術和社會、道德生活沒有關系的觀點”[8]68。

與唯美主義思想相反，羅斯金認為美受到包括道德在內的外在因素影響，“羅斯金從未說過，藝術和自然中的美是因其自身而美”[8]128。在羅斯金的藝術觀中，道德貫穿了藝術的創(chuàng)造和欣賞。藝術帶給人的愉悅與藝術的文化價值之間并不割裂。藝術帶給人歡愉的同時激發(fā)理想的思考。美是藝術的核心，但美不應脫離道德或真理。純粹以感官愉悅為目的的藝術品不是真正的藝術，因此羅斯金與唯美主義追求“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有分歧。

羅斯金并不同于唯美主義者將藝術凌駕于道德之上，相反，隨著時代、社會的巨變帶來人思想的巨變，身為藝術家的羅斯金對此投入了大量的思考，將藝術賦予了現(xiàn)實意義。羅斯金說過，“你不能沒有快樂地去追求藝術，但是，你也不能只為快樂去追求藝術”凹。所以羅斯金的藝術觀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維的；不是割裂的，而是相連的。對于藝術，快樂很重要，但藝術不能只有快樂，還需要更重要的東西，即道德?！皼]有快樂地去追求藝術”是違背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天性，而“只為快樂去追求藝術”則是違背了藝術的道德準則。

羅斯金的藝術觀里，道德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首先，你必須擁有良好的道德狀態(tài)，否則你無法擁有藝術”[10]80。羅斯金用語言和藝術進行了類比，提出沒有真實內容、言不由衷的語言沒有說服力、震懾力、影響力，也就是沒有價值。在《現(xiàn)代畫家II》中，羅斯金提出過“Theoria”這個詞比“Aesthesis”更適合表示美感，因為Theoria指代“人類靈魂的一種非常崇高的活動，也是有別于其他靈魂的特殊之處”[。可見羅斯金對藝術傳遞高尚內涵的重視，無法體現(xiàn)人類崇高的藝術缺乏價值。

那藝術家如何才能擁有高尚的道德？道德是人的專屬名詞，了解道德要先了解人性。羅斯金認為，人“有兩大基本天性：喜愛規(guī)則和喜愛友善”[101104。而“喜愛規(guī)則”是一種約束，屬于理性層面；“喜愛友善”屬于感性偏向。這兩個本性使人能夠與自然萬物和諧地相處，也構成了藝術的道德觀。

那么道德如何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高尚的品德是內在的東西，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桃獾貫榱藢ふ腋呱械闹黝}而尋找主題，結果一定是無法找到，“沉浸于尋找主題，或嘗試無法駕馭的高尚主題是低等藝術家所為”[10104。前面所說人的“兩大基本天性”中，理性層面的“喜愛規(guī)則”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即是對創(chuàng)作規(guī)則的把握，“一個畫家最基本的道德是了解自己的專業(yè)\"[10]93。而感性偏向層面的“喜愛友善”到藝術創(chuàng)作時，則表現(xiàn)為對藝術、生活、自然的熱愛，即“熱情洋溢”[10]93，又“內心靜如止水”[10]93，是將感性的愉悅與理性的道德相融合，讓藝術成為傳播高尚道德的工具。

二、道德在藝術中的核心地位

那道德具體在藝術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羅斯金認為，道德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有著核心地位，是決定藝術價值的關鍵。道德指引著藝術的發(fā)展方向，是評價藝術是否可取的標準，沒有道德的藝術是無價值的藝術。尤其在宗教藝術和實用藝術中，道德元素的重要性尤為明顯。首先，宗教是一種精神指引，以信仰和虔誠為主要特征，羅斯金認為宗教藝術需要有豐富的道德價值。對于實用藝術，顧名思義，藝術需要有實用性，實用往往和現(xiàn)實利益掛鉤，因而看似與道德有一定的矛盾，但是在實用藝術中，道德更是不可或缺。

（一）道德在宗教藝術中的核心地位

宗教自古以來就對歐洲文明有著深遠的影響，“基督教作為一種信仰，一種價值系統(tǒng)，浸透了整個歐洲社會，上至國王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在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均占據(jù)不可替代的位置”[12]。歐洲藝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宗教為主題。在羅斯金的觀點中，宗教藝術也不能脫離道德的約束，“不能讓你的宗教情感以任何藝術形式左右你的道德判斷”[10]52

藝術的價值關鍵在于創(chuàng)造者的道德品行，其創(chuàng)作目的是否善意，是否用作正道，“藝術的這個特性可以合理地被使用到善的領域，只有被用于邪惡的事件才是錯誤的”[10]46。這里的錯誤應用是指“歪曲對神性的理解”[10]46。羅斯金這樣說并不是否認對宗教的虔誠，相反，他認為在宗教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藝術家首先要內在虔誠，“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是虔誠的”[13]。要在藝術中表達出虔誠，需要的是來自想象的創(chuàng)造力和來自道德的約束力。

藝術創(chuàng)作中，想象是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羅斯金也認為，“對于畫家來說，激發(fā)情感的能力依賴于其想象力的豐富”[14]。因為“想象與內心深處的精神本性緊密聯(lián)系，想象是絕大多數(shù)理性者一直用來進行神圣教育的獨特方式”[1057。如果想象缺乏道德的約束而直接用于傳播思想與說教，則會有道德風險。沒有任何約束的想象，或者說“本能地接受的想象”[10]57，是“精神有局限，或精神錯亂的信號”[10l57。這樣的藝術品一旦用于傳播思想，對人的思維產生的有害結果顯而易見。

所以，對于宗教藝術，想象需要結合道德的約束，“最好的藝術出自善人之手，而不是某位宗教名人之手”[10]59。想象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道德則是宗教藝術的指南針，指引著藝術的創(chuàng)作方向。

（二）道德在實用藝術中的核心地位

羅斯金主張藝術應該具有實用性，這種實用性建立在高尚道德的基礎之上。藝術的實用性不是庸俗的金錢利益方面的實用，而是美化生活、推進人類進步的實用，是藝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應用，“人們創(chuàng)作不能為了驕傲或是金錢，而是為了愛，為了對藝術的愛，對鄰居的愛，或者在此之上更深層的愛”[10]146。藝術的實用有兩大原則：“真實原則”[10]17和“效用原則”[10]7。這兩個原則保證了道德在實用藝術中核心地位。

“真實原則”就是藝術本身必須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羅斯金認為風景畫要真實反映自然。所謂的真實，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忠誠的描繪。藝術家應該認真地觀察理解自然，將對自然的理解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才是履行了藝術的真實原則。相反，藝術不應該全憑想象隨意地修飾或理想化自然。他非常推崇威廉·透納（J.M.W.Turner）的作品，在《現(xiàn)代畫家》中給予高度評價，他認為透納的風景畫展現(xiàn)了對自然的忠實和崇高的精神，是細致觀察后對自然的闡釋，而不是膚淺的裝飾性藝術。以透納的《奴隸船》（TheSlave Ship）[s]為例，透納通過光和色彩捕捉了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畫面中被海浪吞沒的奴隸和暴風雨的恐怖形成視覺沖擊，對奴隸制罪惡進行深刻控訴 （如圖1）。

不管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建筑，所有的實用藝術都是人類的財富，見證著人類的發(fā)展，承載著人類的思想，“過去歷史時期的藝術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道德狀況”[13]172，尤其實用藝術見證著人類在生活中的點點細節(jié)，用藝術反映真實讓后人也像當代人一樣感受當代的文化，品味當代藝術承載的一切。

關于希臘自然山川的繪畫，雖然它們有很高的美學價值，但是羅斯金批評道，很多藝術家“只能口頭上說出希臘的山脈和河流的名字，但腦海中對這些地方的景象無一絲概念可言”[10]28-129。那些自然繪畫非常美，但是通過畫作已經無法感受到希臘自然山川真正的魅力。

接下來是“效用原則”。藝術的創(chuàng)作不是無目的的，藝術“效用原則”的真正意義是有效地傳播思想，“表現(xiàn)知識”“為生活帶來高雅”[10]15、表達情感。首先說“表現(xiàn)知識”[10]115“為生活帶來高雅”[10]115。鮑姆嘉通將審美定義為感性認知，并將代表理性的邏輯判斷劃分為與審美不同的領域。羅斯金曾在《藝術演講錄》中提出“科學曾驕傲地和藝術隔絕”[10]23?？茖W和藝術只是看問題各有各的角度，有不同的方式，其最終目的都應該是讓更多的人更好地獲得知識。不管什么角度都難免有自身的缺陷，科學往往只重視客觀規(guī)律的發(fā)掘、分析，而藝術家的角度帶有人文情懷，和大部分人的內心易產生共鳴。羅斯金舉了這樣的例子：植物學家關注植物的組織結構，藝術家關注的是植物的生長過程；地質學家關心每一塊石頭的由來，而藝術家卻能用畫筆展現(xiàn)石頭最細小的紋理。用心觀察世界比用眼觀察更能感悟世界萬物的美麗。感受到美，才會用美裝飾生活，記錄下用心觀察到的一切美好，用用心感受到的美好裝飾、美化生活。

三、藝術提升道德

道德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藝術作品反過來影響道德，真正的藝術出自于道德高尚者之手，“一份有著純粹價值的作品出自一個靈魂純粹的人之手”[10]95

優(yōu)秀的作品如何提升道德？“藝術有著記錄真實的功能”[10]13，而且記錄的是高尚的主題，“藝術家應該只把時間用于表現(xiàn)最偉大的主題”[13]174。道德高尚的人真實地描繪同樣道德高尚的人、記錄偉大的事件、描繪自然的美景。而且不是簡單地記錄，還有作者自己的情感與闡釋。例如繪畫，繪畫與相片最大的不同在于繪畫不僅真實記錄，還有畫師通過“技巧”[10]118（Skill）進行自己的解讀。以肖像畫為例，肖像畫“生動地描繪了一位真實存在的英國紳士或英國淑女”[10]120，而且“靈魂也進入了這些人物”[10]121。用肖像畫記錄人，也是同時用圖像記錄人身上的美好。自然景觀也一樣，“羅斯金認為藝術應該起到闡釋自然，而不是模仿自然的作用”[o]。藝術記錄真實，就是創(chuàng)作者通過自己的方式，以藝術為媒介，傳達自己的道德、情感。讀者通過欣賞，了解創(chuàng)作者傳達的內容。創(chuàng)作者“會將喜悅之情傳達給和他一樣道德高尚的人”[10]80。和創(chuàng)作者有相同道德境界的人能通過審美理解藝術家通過作品傳遞的高尚精神、真實感情與內在境界。

對于風景畫的欣賞，人們通過欣賞畫中的美景學會尊重自然，培養(yǎng)出敬畏自然的謙卑精神。欣賞優(yōu)雅的藝術作品時，人們的審美趣味會被相應提升，從而更加注重生活中的美好事物，追求更高尚的生活方式。通過審美而培養(yǎng)出的對美的感知能力，會逐漸轉化為對善良和高尚的追求，感染欣賞者，激發(fā)內心對美與善的向往。

以19世紀末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為例，雖然羅斯金并不是直接的參與者，但是他的思想通過對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等關鍵人物的影響而得以呈現(xiàn)及傳播。莫里斯深受羅斯金《建筑的七盞明燈》以及《威尼斯之石》中的建筑批評思想的影響，在工藝美術運動中，強調手工藝的重要性。他創(chuàng)辦了莫里斯公司（Morrisamp;Co.），生產手工家具、壁紙、織物和玻璃彩窗等，反對工業(yè)化生產的未經打磨的粗劣產品，而強調手工制作的工藝，比如“樹枝圖案壁紙”（WillowBoughsWallpaper）（如圖2）“莫里斯椅”（MorrisChair）（如圖3）。莫里斯還復興了傳統(tǒng)書籍裝幀藝術，創(chuàng)立了凱爾姆斯科特出版社（KelmscottPress），以手工雕刻和印刷方式制作精美的書籍。不僅如此，建筑師菲利普·韋伯（PhilipWebb）和威廉·莫里斯共同設計了紅屋（RedHouse）（如圖4）。這些都體現(xiàn)了羅斯金對莫里斯?jié)撘颇挠绊懀瑘猿质止に?，反對機器美學，追求自然、真誠的設計。

工藝美術運動中莫里斯對羅斯金的藝術繼承體現(xiàn)在了具體的藝術作品中，而反過來，人們在欣賞這些手工藝術品時，也是在通過實例感受羅斯金的思想在藝術品中的體現(xiàn)。通過對這些手工藝品的欣賞可以感受到羅斯金在《建筑的七盞明燈》以及《威尼斯之石》中體現(xiàn)出的勞動的創(chuàng)造性和勞動者的自由精神，感受到工匠們在勞動中自由發(fā)揮才能以及熱愛美的情感，能共情到羅斯金、莫里斯對機械化生產模式下藝術缺乏情感、缺乏自然美的反對，通過“金合歡”（Acorn）“葡萄藤”（Vine）等圖案更好地感受到了自然之美，激發(fā)對自然的熱愛與崇敬之情。

四、結語

約翰·羅斯金是一位有著社會責任感的藝術家，他的藝術思想充滿了對人的關愛。羅斯金的藝術觀以服務人類為原則。藝術不僅是審美的追求，更是道德和真理的體現(xiàn)。道德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道德約束藝術、指引藝術，而藝術反過來提升道德水平，人們在欣賞藝術的同時能夠體會創(chuàng)作者的高尚道德，自己的道德也會相應提升。他認為藝術應該承擔起社會責任，傳播高尚美德、傳承人類思想、提升人的精神層次、推進人類思想的發(fā)展，而道德就是連接藝術與社會責任的紐帶。道德既是創(chuàng)作者的基礎，又是藝術品的核心，藝術反過來指引道德向更高的境界發(fā)展，無論是哪種風格、哪種用途的藝術，道德始終是基礎，是原則，也是發(fā)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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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蕓影，復旦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