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中的西域詩路研究”（022024406）研究成果。

古人素有崇尚閑適、追求高雅的傳統(tǒng)。古代文人雅士熱衷結(jié)社、雅集、宴游、作畫、題詩。他們或十日一會，或月一尋盟，以文會友，游山覽水，詩文相和，好不風(fēng)雅。歷史上著名的文人集會有鄴下、西園、蘭亭等雅集。也都留下了如《蘭亭集序》一樣的千古文章?！扒倨鍟嫛痹诠糯环Q為“四藝”“四絕”“四大雅趣”，是古人重要的文娛活動?！八乃嚒辈粌H僅是古代文人雅士才藝技能的展示，更是情感寄托、抒發(fā)胸臆的媒介。特別是書法和繪畫深刻地反映了古人的閑情意趣和情感世界。

清代文人喬億說：“題畫詩，三唐間見，入宋浸多?！鳖}畫詩始于唐代，宋代之后逐漸興盛。清代是題畫詩發(fā)展的高峰時期，“由于出現(xiàn)了眾多地域性畫派，詩、書、畫結(jié)合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些詩名、畫才兼?zhèn)涞娜宋锍霈F(xiàn)于明清藝術(shù)長廊之中，如石濤、金農(nóng)、鄭板橋等人。此時的題畫詩大放異彩，涌現(xiàn)出蔚為大觀的景象。”[2這其中就包括許多流人題畫詩。

一、清代西域流人題畫詩賦存狀況

清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的集大成時代，流刑發(fā)展到清代達到頂峰，清代是中國歷史上流放制度最完備，流放人數(shù)最多，流放地域最廣的朝代。自乾隆二十四年 （1759），清政府平定大小和卓之亂重新統(tǒng)一西域以后，地處版圖西極的西域成為流放犯人的主要地域之一。

清制“若文武職官犯徒以上，輕則軍臺效力，重者新疆當差。成案相沿，遂成定例”。清代官員流放新疆，罪重者發(fā)伊犁，罪輕者發(fā)烏魯木齊，一般以三年為期，輕者三年以下，重者三年以上或長達數(shù)十年。在這些文化水平較高的廢員之中，有詩文集存世且較為知名的有紀昀、洪亮吉、祁韻士、王大樞、鐵保、徐松、林則徐、鄧廷楨、張蔭桓等40余人。流人在流放期間不廢吟詠，亦有許多擅長丹青筆墨者。曹麟開工山水，長于巨幅畫作。李鑾宣善書法，行楷秀健有體。林則徐書法筆力雄勁，題作流傳甚多。徐步云書法精妙，尤擅小楷。裴景福工詩能書善畫，輯有《壯陶閣書畫錄》，鐫有《壯陶閣字帖》。朱錕對篆刻書法情有獨鐘，撰有《亦愛廬印存》4冊。晚清名臣張蔭桓書畫超逸，尤長于山水，喜收藏。檢索流人詩集，清代西域流人中有題畫詩存世者10余人，詩歌百余首，詳見表1。

二、清代西域流人題畫詩的價值

“天下才子半流人”，趙翼在題洪亮吉《稚存萬里荷戈集》中說道：“人間第一最奇境，必待第一奇才領(lǐng)?！贝竽聼?、長河落日，西域景色新奇壯觀。流人的題畫詩文圖結(jié)合、情景交融，描寫了西域的壯美風(fēng)景和風(fēng)物人情，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蔣業(yè)晉《題亮金臺（保）比部出獵圖》云：“四野風(fēng)云郁，圍場入畫如。熊黑爭奮擊，狐兔盡殲除。公子上林人，天山出獵初。雄心欣有託，不復(fù)夢華胥?！?描寫了伊犁將軍明亮率部出獵軍事演習(xí)的盛況，展現(xiàn)了西域?qū)⑹繗承l(wèi)國的英雄氣概。

舒其紹《題畫葡萄五首》其二：“江南紅豆鎮(zhèn)相思，荔紫橙黃乍擘時。記得團圓明月下，水晶盤貯碧玻璃。”描繪了葡萄的晶瑩剔透。其三：“釀法爭傳大夏多，膩于酥酪碧于螺。澆來愧儡都消盡，好剪水丸赴叵羅。”描寫了葡萄酒的釀造和味道。

西域的風(fēng)光迥異于中原，流人遣戍邊地倍感新奇，常將邊地景物入詩入畫。這些題畫詩不僅反映了西域獨特的風(fēng)情，更反映了西域流人獨特的心境。

三、清代西域流人題畫詩的獨異風(fēng)格

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蔽镉霾黄?，鳴以示人；人遇不平，語出驚人。清人趙翼在《題遺山詩》中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绷魅耸侵袊糯鷼v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這個群體大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有著坎坷的境遇，他們將自己一生的辛苦遭逢形諸筆端，流露出了人性的真情。

藝術(shù)具有情感宣泄功能，人的情感郁積于心中，可能使精神失去和諧與平衡，必須找到一條宣泄情感的通道，以求得必要的神經(jīng)松弛或精神平衡。題畫詩是流人由內(nèi)在意識的壓制外化為對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文字表達。

（一）比興寄托，熔鑄自我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流人遭逢劫難，生死未卜，前途難測，心緒沉重，又恐于朝廷文字獄盛行，常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寄托在書畫題詩中。題畫詩不僅是流人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更是情感表達的載體。如陳庭學(xué)在《題王孚若松壑吟秋圖兼以送別》中說：“畫中松非真，畫外語徒飾”。他的《題梅谷畫扇》：“春風(fēng)剪短繁華夢，花鳥精神在白描。幾樹自開香雪艷，雙飛又逐澹煙飄?！比姵錆M著哀怨的情感。春風(fēng)剪短繁華夢，流放生活“剪短”了詩人的繁華夢、富貴夢，雖然詩人被流放一無所有，但是精神和人格猶如花鳥精神一般保持獨立。這里的梅花就如同詩人自己，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下默默開放，追尋著自己的美好。

陳寅在《題泰斗庵瑞嚴清曉圖即送入關(guān)》：“青松猶掛延陵劍，白玉誰貽王母環(huán)?！绷魅舜诰常踬n玦則決，賜環(huán)則還。詩人把自己的寄托融入詩中，希望早日被赦歸。

作為流放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生命遭逢劫難，朝不保夕。面對由生到死、從高到低的巨大落差，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復(fù)雜而敏感，精神情感多疑而細膩，他們對人生的思考深刻而獨特，對生命的感悟真誠而熱烈。他們將自己的情感和精神熔鑄在題畫詩中。

（二）向往隱逸生活

裴景福在《河海昆侖錄》中寫道：“望匡廬、彭澤，想見陶靖節(jié)、虎溪和尚、李太白、蘇東坡一流人物，滓塵軒冕，嘯傲煙霞，何等風(fēng)慨！”[4“儒釋道”三位一體是古代文人的精神內(nèi)核，儒家主張積極入世，道家主張消極避世。流人在仕途中遭受挫折，為了尋求心靈的慰藉，常以中國古代隱士為楷模，積極探索生命的自由意志。如陳庭學(xué)《蓼堂囑題畫詩三首·紫菊》：“煙霞點染陶公徑，風(fēng)格羞爭魏氏春。不是秋籬嫌淡漠，酡顏恰映泛萸人?！薄棒⒕辗狠恰笔枪糯仃柟?jié)的一種習(xí)俗，詩人由菊花聯(lián)想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期望自己也能像陶淵明一樣悠然自得。

陳寅在《景福泉司馬聽松圖》中說：“梅花時契二三友，鶴夢偏賢十八公。吏隱更效梁棟老，謝安長樂與人同?！毕Ｍ苄Х聳|晉謝安和南宋詞人梁棟隱入山林。雷以誠《題畫箑二首》其二：“幽居空谷幾知音，翠竹迎風(fēng)弄素琴。為問湖邊刺舟客，果然亦有濟川心?！北磉_了詩人的歸隱之心。

流人常將戍邊比做古代賢士歸隱田園的生活，以此來麻痹自己。如陳庭學(xué)《題畫梅》：“老梅在空山，山中和其天。不知有塵土，孤芳抱清妍。自識世間人，遂惹筆墨緣。乃至客遠塞，結(jié)習(xí)猶未蠲。香韻孰聞見，牽率來荒煙。天涯多舊侶，鄉(xiāng)夢倚花邊?！盵5詩人將自己比作孤芳自賞、高潔脫俗的梅花。

（三）深刻的故園情結(jié)

故園之思是流人難以割舍的情感慰藉。流人在異域思鄉(xiāng)心切，兒時的歡樂、家鄉(xiāng)的親友、難忘的故園令流人魂牽夢繞。如陳庭學(xué)《將軍畫松鶴圖為曹云瀾壽因紀以詩贈》“家山猿鶴休凝望，一曲南飛歸去來。”舒其紹《題陳冷香上舍人畫山水》：“凍云直落馬蹄前，去國還鄉(xiāng)淚沾臆”表達了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

西域流人大部分來自江南，江南與塞外風(fēng)物迥異，身處邊地，流人情不自禁地回憶起昔日的江南生活，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日俱增，真切地表現(xiàn)在他們的題畫詩中。

一是描摹江南山水，以解思鄉(xiāng)之情。如舒其紹《題陳冷香上舍人畫山水》：“觧衣磅礴酒初酣，奇氣縱橫指上探。不畫鰲峰與鷲嶺，胸中丘壑落江南。晴云蕩漾層波綠，蘭渚剡溪生尺幅?！?/p>

二是通過西域與江南的對比描寫，展現(xiàn)游人巨大的心理落差。如舒其紹的《題沈東圃少府畫二首》其二《雁來紅》：“我家水云鄉(xiāng)，飛雁鳴晨浦。帶露剪園蔬，烹葵日卓午。婦孺話團圜，籬落秋光吐。一從雁塞來，日與牛羊伍。平沙香無瑯，黃云驕不雨。毳帳散鳴駝，白草連天鋪。何處有青山，蒼雪自太古。反聽雁嗷嗷，苦訴思中土。披圖重晞噓，人生合農(nóng)圃。”流人從草長鶯飛、鶯歌燕舞的江南遠赴偏遠荒蕪的塞外，特別是風(fēng)光旖旎的江南與飛沙揚礫的西域，形成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視覺錯位。這種反差越大，詩人的失落感越大。

（四）領(lǐng)悟于佛道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士人的人生信念，但是當“兼濟天下”成為一種奢望時，流人更多的是把精神轉(zhuǎn)向虛無，以期得到暫時的解脫。心理創(chuàng)傷的平復(fù)與心靈傷痕的撫慰以及宗教參透人生世事的解脫，使流人在內(nèi)心極其無助苦悶的情況下，對宗教信仰產(chǎn)生了過度依賴心理，流人在宗教的信念中找到了暫時的避風(fēng)港，希望以出世的人生態(tài)度來減輕精神上的苦痛。

陳庭學(xué)在《全丈畫佛手柑于夏蘧莊扇頭索題》中說：“香云起空中，攫拏但形似。法相幻駢枝，禪心證一指。不是仙人掌，分明金粟身。本來有把握，山鳥說前因?！标U釋性空因果觀念。陳寅在《題畫沙門小影》中說：“梵語無心倚遠松，離披山下一支筇。尋僧未必知僧面，出俗何妨有俗容。人在虎溪三笑渡，詩成獅寺五更鐘。畫工繪得維摩意，法界蕭疏見正宗。”佛教中的空空觀念，減輕了流人的心理壓力與負罪感，使其暫時求得內(nèi)心世界的和諧與平衡。

陳寅在《題王孚若松壑吟秋圖兼以送別》中又說：“我更參畫禪，意象貴超逸。一切見聞中，剎那變滅疾。濤聲不可駐，嵐靄不可拾。化工在人心，興會一時集。靈氣生虛無，英姿出奇特?！薄爱嫸U”是畫家止息雜慮，專心繪畫、作畫如禪。流人在歷經(jīng)磨難后，接受苦難、稀釋痛苦，最終超越這些磨難，然后得到人格的升華和生命的凈化。在宗教的撫慰下，雖身處惡劣的環(huán)境，卻能超脫眼前現(xiàn)實的羈絆，超脫于客觀現(xiàn)實、物質(zhì)條件的阻礙，達到身心一致無所掛礙的狀態(tài)，以擺脫人生苦海。

晚清名臣張蔭桓因支持戊戌變法被貶西域，他在《肅州道張梅舫三教圖》其三中說：“擾擾塵根三朵花，香嬰何日證南華。昌黎原道殷勤甚，未抵蠻瀧仰使家?！彼皂n愈自比，對腐朽的朝廷心灰意冷，希望明心見性，早日證果。

四、結(jié)語

《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鼻宕饔蛄魅说念}畫詩，不僅展現(xiàn)了西域雄奇瑰麗的壯美景色，而且體現(xiàn)了流人內(nèi)心世界復(fù)雜的情感變化。這些紓解內(nèi)心、超脫自我的題畫詩飽含了流人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情感體驗，是流人“以詩明志”“以詩載道”“情志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表達了清代西域流人的超脫意識。

參考文獻：

[1]喬億.劍溪詩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103.

[2]孫雨晨.歷史的繡像：清代題詠論[M].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20：3.

[3]蔣業(yè)晉.立厓詩鈔[C]//紀寶成．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6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8.

[4]裴景福.河海昆侖錄[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57.

[5]舒其紹.聽雪集[C]//紀寶成.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0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26-327.

作者簡介：賀禮江，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