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黽

我曾經(jīng)持續(xù)觀察身邊的微物，雖然我知道“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但我仍將目光與心流傾注給它們，人生不可預(yù)測的災(zāi)殃反正橫豎都躲不過。

只是有的災(zāi)殃來得太突然，讓人不得不懷疑它的荒誕不經(jīng)。少不更事時，某個深秋的一個雨天，我倚在草垛下如小小泥塑一般呆望著出殯的人群，到場的人都醒著，只有父親永遠睡著了。一時之間，大和小震撼著我——龐大的哀傷緊緊裹挾著一顆幼小的心靈。那一年，我九歲。大有大的宏偉，小有小的可愛，較比龐然大物帶來的震撼，渺小之物往往被人忽視。但它仍然在那里，就像“無”同樣也是一種存在。與巨物不同，微物更需人審慎對待，懷著應(yīng)有的好奇與謙卑，因此，我常常朝它們彎腰凝眸。最初讓我為之矚目的是水上驕子——水黽。這種毫不起眼的水上滑行健將，在我的家鄉(xiāng)被賦予極其恐怖的別稱——水鬼，似乎它有著連接杳渺幽邃的冥界的魔力，別看它貌似纖弱，在水上卻一副超然的樣子。論其意境，古畫中獨釣寒江的老翁便自有一種瀟灑的意味，就連九五至尊的雍正皇帝，也在《雍正行樂圖》中客串了一回獨釣寒江的漁翁，竹笠蓑衣，超然絕世。而水黽，不知執(zhí)著于什么，反正成天都在一池水上、一泓泉上游弋。只不知“水鬼”這個凌厲的名號，它是如何得來的?，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村老情急之下強加給水黽的，因為村前就是半畝方塘，別看它大抵水平如鏡，對童孩來說卻是深淵，一旦落水，恐怕連呼救都來不及。孱弱如我，也曾在家門前充當(dāng)過一回?zé)o名英雄。那是淫雨連天之后，漲水的池塘波光瀲滟。正在塘邊玩耍的鄰家小女孩一不留神就掉進水里，在水里奮力掙扎，恰好被我遇到，才化險為夷。水是那么溫柔，那么澄澈，善利萬物而不爭，但水潛藏著不明的兇險，難免讓村老憂心，便將水黽妖魔化了——清澈的水雖然不咬人，但水鬼可邪門著呢。他們哪知道，自從聽說水黽就是水鬼，反倒撩起了我對它們格外的好奇。水黽在水面快速滑行，輕盈得就連水下的游魚也難以察覺它們的存在，否則等待它們的或許就是一個個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災(zāi)難。但水黽哪兒也不去，只是篤定地守著居心叵測的水面。我經(jīng)常心神不定地朝它們俯望，生怕水下的深淵驟然裂開。那樣的災(zāi)難肯定發(fā)生過，只不過恢復(fù)平靜的水面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一如我眼前這個晏如的世界，在另一片天底下也許正硝煙彌漫，生靈涂炭。

苔

在杏壇忙碌了半輩子的父親留下幾架書，自此將它們托付給空氣和無盡流瀉的時光。我時而游過靜謐的塵埃，目光在書間漫游。展讀《古文觀止》，雄文是崇山峻嶺，其間茂林修竹，我在其下不求甚解地游蕩。有了橫亙古今的博大，深諳滄海一粟的渺小。長大以后，我一度在故鄉(xiāng)的小城有一枝之棲。又過三年，出于對語焉不詳?shù)哪蠂南蛲页樯矶?。行前，我思量著如何處理自己唯一的財富——父親留下的那幾架書，思來想去，決定將它們暫寄在一個已婚的朋友家里。于是將書取下來摩挲一番，裝箱、打包，像送孩子出遠門。相信有朝一日終可以團圓，然而沒過幾年，那對曾經(jīng)儼然天作之合的伉儷竟然勞燕分飛，朋友下落不明。我與那一箱書也就無緣再見了。

我在父親留下的書里讀到袁枚的《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彼鼈兠菜茦O卑微，細看之下卻令人遐思無限。我這一生，一開始就注定如階邊匍匐的青苔，沒有花香，亦無樹高，只能從細微之處去感受命運的跌宕起伏。命運的玄奧在于總是無從洞悉它的運作機制，從來沒有科學(xué)家敢拍胸脯說，自己已經(jīng)把命運研究透徹。在有生之年，人們還不能像所謂剪輯基因一樣編輯命運。我倒是知道約翰·多恩斷言，人將在死后成功地掌握永生，重獲一生的每個時刻，并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重組。不管怎么說，即便是屢屢被厄運光顧的芥子，疾風(fēng)之下也一定會有落腳點。在植物學(xué)分類中，其貌不揚的青苔獨樹一幟，被歸入苔蘚類。其實苔與蘚并非不分彼此，蘚沒有苔那樣的維管可以輸送營養(yǎng)，所以“也學(xué)牡丹開”只能是一廂情愿地想學(xué)罷了。且說說青苔吧，它們安身于被人視若無睹的墻角旮旯，抑或于山陰結(jié)廬，階邊染翠，這樣的一生應(yīng)該別有一番滋味。對青苔來說，幽暗是內(nèi)斂的光明，就在微光熨帖的照拂之下，青春如期而至。苔花雖小，但在袁枚看來儼然有著毫不遜色于牡丹的資質(zhì)。在我的凝視下，它們仿佛莽莽榛榛的森林，美不勝收。故城有一座鐵路橋，京廣線橫穿而過，因為歷史湮遠，改道不易，狹小的橋洞就成了從城東進城的要道，時到今日，幽邃的橋洞還在支撐著未完的歷史使命。故城雖無城池亦無城堞，但為了讓城更像一個城，還在沿襲舊稱，分為東西南北四門，橋洞所在就是東門。通往關(guān)廂的坡路兩邊的石墻上，墻縫長出了雜草矮灌，再就是抱著一點塵埃就可以繁衍生息的青苔。每年，我都只有一兩次與這些青苔重逢的機會，彼時大抵雪天，相見無言，我透過蕞爾之地生生不息的青苔去窺探一個小城的歷史。我也曾邂逅刻在石板上的歷史，那是二十多年前在外貿(mào)局門口，有一塊被當(dāng)成鋪路石的石碑，我蹲下來仔細辨識，有一樁往事正在快要湮滅的字里行間喘息著。接下來城市建設(shè)一浪接著一浪，石碑不知所終，原本彌足珍貴的歷史的切口消失了。在我看來，東門墻腳的青苔就是活歷史和經(jīng)驗連續(xù)體，它們會將先前細微的聲音傳送出來。你能聽到嗎？反正我總是嘗試從蘊藉含蓄的苔痕去解讀小城，領(lǐng)悟它前世今生可喜的變與珍貴的不變。斑斑青苔不但深諳纖微之妙，端詳之下還呈現(xiàn)出別樣的美麗。這種生命力頑強的植物在某個時刻迸發(fā)一種傲人的力量，扣人心弦。

記得兒時，我一度癡迷盆景，常去山間搜尋嶙峋怪石，自然也不放過石隙間的青苔，我垂涎它們良久，便采回一點。凡物皆有可觀，青苔亦然。我把尋獲的石頭置于瓷盤上，注入一點水，再把青苔貼在石頭上。憑借想象，我的感覺發(fā)生了極妙的變化：怪石變成奇崛的山峰，下面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而青苔長成了一片參天大樹，其中更有聳壑凌霄者。只可惜，我植苔不得法，只是草草地將青苔貼在臥石上，矜持的青苔隔天就奄奄一息，當(dāng)然更不屑于投我所好了。青苔與人為善，走的應(yīng)該是另一路線：深得精微之旨，而所謂鐘情于青苔者一定頗通青苔樂處。青苔樂處是什么呢？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跟孔顏樂處頗有契合之處。而那時，少不更事的我還無力洞幽燭微，因此我的深壑大谷大抵只能算是林寒洞肅之境。雖然“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但我還是樂此不疲。有意無意之間常執(zhí)念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生不如死的青苔屢屢棄我而去，讓我頗為不樂，直到讀了《浮生六記》我才得以釋懷，原來像我一樣對藐小微物感興趣的一直大有人在。沈三白將盛夏的蚊子擬作鶴舞長空，只要他愿意，白鶴振翮而來，一時成百上千。還可以用輕煙營造仙境，讓鶴群沖煙飛鳴。他要是有超微距鏡頭，準(zhǔn)會看清蚊子精致的臉部，一對散發(fā)著特殊色彩的復(fù)眼，造型奇特的上顎須，儼然是夢幻的奇異動物。沈三白還遇到過比我更尷尬的事情，“卵為蚯蚓所哈，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小時候，我也有過大窘的事情——吃多了生紅薯，肚中寄生著尺余長的蛔蟲，服下阿苯達唑排出蛔蟲的時候還要借助火鐮將它們夾出來。其時我總想不明白蛔蟲從何而來。吃西瓜吞下西瓜籽我還憂慮肚子里會不會長出西瓜來呢。值得一提的是，苔蘚和魚草一度被美其名曰“甜露”，聽起來似是逞味的食物。那是太平天國這株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參天大樹行將摧折之際，據(jù)李秀成自述：“先二三年之間，早經(jīng)出令，各多備甜露，每家要呈繳十擔(dān)，收入倉中。……‘甜露”是什么呢？其實不過是苔蘚魚草而已，情勢所迫才出此下策。彼時，天京被清兵箍鐵桶一樣圍了兩年多，實在沒轍了，天王洪秀全只得帶頭吃苔蘚，只是天賜的甜露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讓我心心念念的青苔，既然不肯因我而活，我還是去看看那些碾壓過苔蘚的“龐然巨獸”吧。

螞蟻

物資匱乏的年代，糖不可多得。就連開了個好頭的季節(jié)也是甜美的，莎士比亞把春天稱為“一年的甜美”。糖帶給人的愉悅，仿佛電光石火之間從味蕾一直傳遍周身。我也是嗜甜一族，像一只嗅覺對魚腥異常靈敏的貓，我總是可以憑著直覺精準(zhǔn)地找到母親收藏白糖紅糖的地方——不外乎衣柜深處、瓷壇腹中，然后使出螞蟻搬家的伎倆，讓甜味一次次鼓蕩著我朝氣蓬勃的味蕾。母親應(yīng)該早就有所察覺，只是不揭發(fā)我，待我劣跡再也瞞不住，她才佯裝一副愕然的樣子，然而并不指責(zé)我，而是一笑了之。就嗜甜而言，我和螞蟻堪稱知音。只是螞蟻尚有詭異的身手，可以鉆進罐頭瓶里，被人發(fā)現(xiàn)還賴在瓶里不肯出來。瓶里的螞蟻數(shù)量眾多，倘若舍不得把糖扔了，想剔出它們也絕非易事。我家周邊生活著數(shù)種螞蟻，當(dāng)然，它們才不承認自己是寄居者，而是就在自己的地盤上。它們大概會理直氣壯地反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祥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螞蟻肯定弄不明白，天地雖然是一切眾生的棟宇，但這處居所早就被我據(jù)為裈衣。好在，人類接納這些小小的寄居者的胸襟還是有的。它們行蹤詭譎，平時并不大肆張揚地四處活動，但只要哪兒掉下一點甜味，它們就循味而來，難不成甜味也可以散發(fā)出信息素令它們遠遠就嗅到？這個自然形態(tài)的小社會就算是集體活動也遵守秩序，決不會一團散沙地沖著美味你爭我搶。它們列隊而出，沿著青石板的縫隙往來不絕。有時一個螞蟻小分隊出現(xiàn)在我家灶臺上。不止一次，而是三番五次，這就有點過分了。我對它們報以惡行，比如火燒赤壁或者水漫金山。它們要么掙扎乏力乖乖受死，要么落荒而逃。大自然跨物種的血海深仇了無痕跡，犯罪現(xiàn)場除了看客，沒有人會當(dāng)場制止我、譴責(zé)我。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因為生而為人而自感優(yōu)越，而是滿懷歉意和沮喪，有如在寒冬臘月當(dāng)頭淋了一場冷雨。我聽到過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我們都被宇宙的一種神秘力量所操控，乃至我們的命運都是由程序隨機設(shè)計出來的。這樣一來，未來和過去當(dāng)然也就不具意義，因為一切本身就是一場虛誕。倘若這就是真相，那么我們和螞蟻就都被看不見的手所操控。只不過我是從自己的視角去看螞蟻，它們亦有獨特的視角，一再無視我們巨碩的體量。螞蟻比人更不可思議的地方，在于其擯棄了狹隘的個體，因而也就無所謂死亡了。螞蟻才不屑于故作沉吟，而是慷慨施愛，唯其如此才算是順應(yīng)了它們的天性。

瑣瑣螞蟻讓我獲得了不少樂趣，只是那種樂趣等同于螞蟻的苦難。也許我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讓螞蟻陷于滄海橫流。我用火柴灼燒它們，忍看它們抱頭鼠竄，無視它們拼命掙扎，我聽不見它們凄厲的呼救。就算聽見又如何？村里殺豬宰牛時我不同樣是興致勃勃的看客里面的一個嗎？還生怕看不過癮，一個勁地湊近。多年以后，當(dāng)我讀到黃燦然的詩《不要抹死一只螞蟻》，我被懾服了——

不要抹死一只螞蟻/他們是我們能見和常見的/最細小生命，他們也像我們/一生營營役役，你的一根手指/和一塊小抹布，常常是他們的/地震、海嘯、種族滅絕……他們的淚水我們看不見，他們的哀號我們聽不見/他們講述的英雄故事我們前所未聞/他們怎么為了一個種族的溫飽/而被你掀起的大洪水淹沒……

世間有遲來的懺悔和愧怍嗎？但愿有！我不知道一個孩子身上的惡念從何而來，但我的確曾經(jīng)在惡的慫恿下干過一些殘害生靈的勾當(dāng)：我曾用棉花團當(dāng)誘餌釣過青蛙，在山里掏過鳥窩還將那個屋舍蕭然的家洗劫一空，在冬天的菜地里殺死了一條將自己埋藏得不深的菜花蛇……這讓我意識到，人的天性里就隱藏著與生俱來的惡，誠如荀子所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更別說，在集體潛意識里還有著我們的遠祖險境求生與各種天敵斗智斗勇的烙印。為了僥幸生存，先民甚至自詡為那些無法戰(zhàn)勝的天敵的同類，并把它們奉為圖騰。

我一度疑惑，大地倫理的倡導(dǎo)者利奧波德同時又是狩獵愛好者，在將倫理道德推及大地的同時，又難舍自己在野外對其他生靈生殺予奪的樂趣，他是如何集兩種貌似沖突的角色為一身的？看來此君是要把人類從萬物主宰的地位真的歸置為大地共同體的普通一員，就算野性不時外露也還在大地倫理的框架之內(nèi)。雷切爾·卡森批評利奧波德，認為他把自然是一項資源的傳統(tǒng)變?yōu)榱俗匀皇强梢怨芾淼模@樣一來他仍然可以毫不抱愧地打獵和伐木。但不管怎么說，還是慎用手中的獵槍吧！因為野外的生靈也有愛，也會哭泣，對生命同樣充滿了迷戀。朱子云，人若看懂物命，也是替天行道的善事。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有許多人自稱“蟻族”。也許真的，在某種更高級的智慧生命眼里我們終此一生營營逐逐，與螞蟻毫無二致。

塵·蛛

我住在一幢百有余年的天井院落里，全村三百余口人合族聚居，一個天井過去不遠就是另一個天井。因為還隔著樓板，室內(nèi)并不亮堂。正午時分，總有一束日光探射進來，以能量的粒子跟我打招呼。還有另一種粒子制造了這個實物世界。那束光讓我見證了何謂渺小，光束里總有無數(shù)塵埃游來游去，就像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原來，暗室里的寧謐只是我的幻覺，無數(shù)塵埃正在碰撞、嘶吼，如果塵埃有知覺，我的存在大概也只是它們的幻覺。莊子說：“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只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蹦菚r我想，如果塵埃不是活物，它們?nèi)绾斡芜^流光，穿過市井，與我們同在滾滾紅塵起起落落。

隨著裹挾塵埃的空氣流動增大，二十六歲即被褫奪了聽覺的貝多芬說：“輕風(fēng)拂過樹葉，那是上帝的氣息?！碑?dāng)田野的塵埃遭遇繚繞上升的水氣，恍若一群游走的野馬。視若無睹的塵埃就這樣一直充斥在我周遭，陪我“行到水窮處”，伴我“坐看云起時”。

二百一十年前的某個晌午時分，一束陽光照進儒勒·米什萊家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印刷廠的臨街的地下室里，落在陰暗的排字盤上。這時，一只靜候在墻角的蜘蛛借由一根蛛絲吃力地湊近光束，它大概以為自己的午餐——一只飛蟲會趨光而來。蜘蛛吸引了米什萊，但與其說他是在湊近那束光，不如說是在靠近蜘蛛，因為蜘蛛才是他彼時關(guān)注的焦點。盡管他向來對這種奇丑無比的生物并無好感，但此情此景還是無妨讓兩個同樣為了生存而埋頭苦干的生靈彼此靠近。尤其是蜘蛛無懼龐然大物的米什萊，僅憑一束蛛絲，就巧妙地落在光束里。

一束蛛絲讓我想到芥川龍之介的《蜘蛛絲》。在小說里，它是獲得救贖的唯一途徑，借助它或許可以逃離阿鼻地獄，升上天堂，當(dāng)然，僅僅是“或許”而已，因為對于生前作惡多端的歹徒鍵陀多來說，留給他的注定只有刀鋒或針尖一樣的窄門。當(dāng)他墜入十八層地獄最底層，慈悲的佛祖忽然記得此人生前曾經(jīng)搭救過一只蜘蛛，恰好這時有一只極樂世界的蜘蛛正在蓮葉上吐絲，佛祖便隨手取過一束蛛絲，讓它向鍵陀多頭上飄去……小說的結(jié)局：蜘蛛絲最終還是無法承受鍵陀多的罪孽和自私。無處不在的蜘蛛也是一個生于華中腹地的村童的近鄰。園蛛長年盤踞在我家天井的一角，甘之如飴地結(jié)網(wǎng)，不辭辛勞地修修補補。蛛網(wǎng)平鋪在天井上，有時從天井一角斜拉下來，搭在桁條上，總的原則是有利于捕獲更多飛來的美味。那只我熟悉的園蛛有時穩(wěn)坐中軍帳，有時退居蛛網(wǎng)一角。我坐在門檻上，翹首就望見了我的這個鄰居，它從綠豆大的小黑點慢慢長成花生米般大小。哲學(xué)家陳嘉映說過“‘大小’是我們最早學(xué)會、最常使用的語詞和最早形成的概念，這些早期形成的概念，勾畫出我們?nèi)蘸罄斫獾母窬帧！币涣；ㄉ装愦笮【褪侵┲胍簧w量的巔峰?，F(xiàn)在，它已然大腹膨脝，但無妨身手敏捷。對于它，巨腹原本就不是贅物，而是它的紡織廠與庫房，是它生生所資的技能器官。它命中注定就是要成為優(yōu)秀的獵人、織工、雜耍藝人，既是小作坊老板也是紡織工人，是在平凡崗位上做出不平凡業(yè)績的平民英雄。即便在日常生活中，它也總是將自己的耐力發(fā)揮到極致，它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威廉·詹姆斯對英雄主義的定義。穩(wěn)坐中軍帳式的優(yōu)游卒歲純粹是一種假象，有著柔韌之力和富有美學(xué)意味的蛛網(wǎng)從來都是園蛛生命的延伸，它通過足上的毫毛接收網(wǎng)間的任何動靜，洞悉自己所面臨的是機遇還是挑戰(zhàn)。也許剛才有一只綠頭蒼蠅、一只蚊蚋或一只受驚的蜜蜂一頭撞上，如果后者年輕力壯，所謂的羅網(wǎng)便不過是一場虛驚，只要蜜蜂稍作掙扎，蛛網(wǎng)上有黏性的緯絲對它就構(gòu)不成威脅，它旋即逃出生天?？杉词谷绱耍鄯湟膊桓姨煺娴匕阎刖W(wǎng)當(dāng)成類似于蹦極一樣的體閑運動，雖然驚險刺激，但性命攸關(guān)呢。如果送上門來的是蒼蠅和蚊蚋，那就兇多吉少了，聞訊趕來的園蛛會用前足制服正在垂死掙扎的獵物，緊接著螯爪插入的同時將毒液注入獵物體內(nèi)，再吐出蛛絲縛住獵物。接下來，勝利者就只等安享美味的羹汁了。獲取獵物的過程，園蛛力求不破壞蛛網(wǎng)上的放射絲，只剪斷緯絲，后續(xù)的修復(fù)工程就會小得多。體色熠熠生輝的金龜子在園蛛的食譜上赫然在列，其實一般只有比較孱弱的金龜子才會淪為不幸的犧牲品，如果是破馬張飛，尚有一身蠻勁，蛛網(wǎng)就拿它莫之奈何了。

一個夏日午后，我踅入后山，躡手躡腳靠近一株熟悉的雜木。一群金龜子正在樹權(quán)上歡暢地吸食樹液，我一掌按上去，它們的天就塌了，但強勁的足爪撓得我掌心癢癢的。回到家我用縫衣線縛住一只金龜子的后腳，拽著亂飛的俘虜。然而，趁我沒拽緊的當(dāng)兒，金龜子帶線飛去，驚魂未定又撞到蛛網(wǎng)上，或許它撞擊的力度足夠大，只是回彈了一下，還是洞穿蛛網(wǎng)揚長而去。緊接著，我那個看似慵懶的鄰居警覺地趕上來，評估損失，修補蛛網(wǎng)。

守株待兔，其實沒有那么多天降好運。一陣狂風(fēng)驟雨極有可能是園蛛的天災(zāi)，一片自天而降的樹葉就足以給它造成天大的麻煩。它只能默禱于心：“善良的落葉啊，請落在別的地方吧！”

我很好奇，蜘蛛似乎還身懷飛行絕技，因為我時常發(fā)現(xiàn)，只需一宿的功夫，幼蛛就在茅房的門框上織出一張近似四邊形的蛛網(wǎng)。不知它從何而來。甚至在遠離陸地的海面上也能發(fā)現(xiàn)御風(fēng)飛行的幼蛛。御風(fēng)而行——據(jù)說中國古代的列御寇就擁有這種絕技，南朝任防《述異記》說，列子御風(fēng)而行，“常以立春日歸乎八荒，立秋日游于風(fēng)穴”。簡直比達摩一葦渡江還要神奇。達爾文在環(huán)球遠航中記述，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一日早上，游輪在遠離陸地上百公里的阿根廷拉普塔河口拋錨，他看見數(shù)不勝數(shù)的黑紅色小蜘蛛乘著游絲飛翔。其實，我們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幼蛛飄遷的奇特現(xiàn)象，與任防同一時代的沈約寫道：“游絲映空轉(zhuǎn)，高楊拂地垂?！庇帧坝谓z曖如網(wǎng)，落花霧似霧?！痹瓉恚?dāng)若蛛進入三齡期，就到了它們各奔前程的時候了，否則由于食物不繼，極可能導(dǎo)致手足相殘的慘劇，最好的出路莫過于乘著游絲飄遷，從此無問西東，相忘于江湖。

牛棚豕圈是蜘蛛留戀的地方，它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生計至上，因地制宜地織起角度不同的蛛網(wǎng)。家畜大概也會感謝這些默默陪伴在側(cè)的跨物種的朋友，正是蜘蛛的相助，減少了蚊蠅侵擾。豬側(cè)臥在地時喜歡擺動大耳朵，不停地晃動身子，牛則不停地搖晃著長長的尾巴，都是為了驅(qū)趕投機取巧的蚊蠅。入夏，墻皮很快長出一層尨茸的硝粉。我常常將硝粉刮下來，與炭粉均勻混合，用一根火柴喚醒當(dāng)中蘊藏的能量，硝粉劇烈燃燒起來，發(fā)出閃亮的光焰。我不知道四大發(fā)明之一的火藥，是不是曾經(jīng)從硝粉的劇烈燃燒中受到啟發(fā)，從而為我們的歷史增添了一抹光彩。魏晉有一本《三十六水法》的方術(shù)之書，講到礬石水制作方法：“取礬石一斤，無膽而馬齒者，納青竹筒中，薄削筒表，以硝石四兩，覆薦上下，深固其口，納華池中，三十日成水?！庇幸环N所謂仙藥的主要成分是礬石水，是由硝石和明礬石制成的水溶液。我想，也許那些術(shù)士就是最初的科學(xué)工作者，是科學(xué)家的前身。我在無意中就接觸到了這種以資制作仙藥的原料。去廁所收集硝粉，我要貓腰鉆過直徑超過一米的蛛網(wǎng)，、有時難免會驚動穩(wěn)坐中軍帳的蛛將軍，但就算動靜再大，它也大有一種“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氣度，夷然地面對任何驚擾。有一次我去打沙梨，扔出去的石頭砸到樹枝上，彈回來落在一個總角之交的頭上。他平地驚雷似的哭聲讓我頓感大事不妙，我愣了一下，接下來灰溜溜地逃走了。鬼使神差地躲進后山腳下一間廁所里，有三兩只鼓脹的蜘蛛伴我度過了膽戰(zhàn)心驚的半天。

有一天，一只大腹便便的園蛛從天井上掉下來，落在井溝邊沿上，我取如拾遺地捉住它，“純屬意外?。　彼冒酥谎劬Υ蛄恐?，別看這廝精靈古怪，對人卻甚為和善，絕不張牙舞爪地嚇唬人，只是羞怯地想著早點告辭。我說“別怕”，我跟它打招呼的方式是用指尖輕輕地按一按它鼓鼓囊囊的腹部，上面有著低調(diào)而奢華的色澤，我能感覺到那是歲月豐贍的所在。爾后，我任由它向墻角爬去。屬于我的幸福時光也不多了，童年的無憂無慮就像沙漏上層的沙子越來越少。

見微知著

其實，苔、蟻、水黽、蜘蛛都還算不上極微之物。在光束里勉強可見的浮塵顯然比它們要細微得多。還有比浮塵更渺小的微生物，有一種硅質(zhì)石和硅藻土就是微生物的介殼，攢夠一粒稻谷的重量就需要187000000萬這種微生物。肉眼幾乎看不清的原生動物根竹蟲，就像蝸牛一樣長著堅硬的背甲，雖然肉眼難辨，卻堪稱地球上最偉大的建設(shè)者和默默無聞的奉獻者，正是它們用身體堆積成我們腳下的土地。最微小的塵土造就了最廣袤的大塊，正因為有了這種依托，才有李白所吟哦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最微小的也可以象征著綿綿福澤。我想到一路顛沛流離的晉公子重耳，他途經(jīng)五鹿，向當(dāng)?shù)匾粋€農(nóng)夫乞食，農(nóng)夫只給饑腸轆轆的他捧來一抔土。在當(dāng)時，一介草民膽敢如此對待一個潛在的王位繼承人，簡直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饑乏交加的重耳頓時臉色一沉，眼看就是一場狂風(fēng)驟雨。扈從趙衰連忙湊到重耳耳邊，輕聲說道：“公子息怒，這可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吉兆啊，遠勝于暫且果腹。您想想吧，就算是一個再慳吝的農(nóng)夫，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公然嘲弄公子。其實，他獻上的哪只是一抔塵土？分明就是民心歸附。他獻上的是屬于您的江山社稷??！”重耳豁然開朗，終于有點尷尬地接受了一抔徒具象征意義的土。

一抔土的意義可大可小，在古人眼里土是構(gòu)成宇宙的幾種基質(zhì)之一。還有一種與之類似的基質(zhì)，那就是文天祥的浩然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何岳，上則為日星。簡直無所不包，自然連土也囊括其中……

我注定要走出視蚊子為群鶴飛鳴的童孩歲月，乘著人生的浮桴泛于還算寬廣的時空。正因如此，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嶺南一隅才留下我長久淹留的綿密足跡。漂泊既久，好奇心未泯。時至今日，我還憧憬要去看一看南海間歇性的“煙火表演”，我只在薛愛華的字里行間對它有過驚鴻一瞥。在黑魆魆的海上，驀然閃現(xiàn)由光彩粲然的光亮匯聚而成的龐然大物，猶如碩大無朋的海洋生物，神秘，驚艷。其實是由無數(shù)微小發(fā)光的渦鞭毛藻類和被囊類生物交織在一起，匯成了“曙潮云斬斬，夜?；馃麩钡钠嬗^。二十年前，我懷揣夢想從華中腹地一個綠樹掩映的小山村走出來，一路向南，夬夬獨行，遇雨若濡，就是為了聆聽嶺南朱雀玄鳥的曼妙歌聲。我想一睹海上的煙火盛會——那是大自然最壯美的表演。這種渴盼一如扎加耶夫斯基的詩：

在我們歲月終了之前

賜給我們驚訝

和一處高高的、明亮的火焰

（選自2025年第4期《中國校園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