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時間,我都在伊犁河畔度過。
那是我剛到伊犁的第一個周末,還沒有認識一個朋友,又不喜歡逛街,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頓自己的休息時間。
周五的晚上,我坐車路過伊犁河大橋,河水奔流不息,橘紅色的落日像個鑲一樣大的圓盤漂在河水之上,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整個水面也都是紅色的,整個世界都在柔色的紅暈之中。我沒有見過那么美麗的夕陽,目光貪婪地町著遠處的落日。我多想看著它如何一點點沒入河水之中,或者落進遠處的地平線,可是紅燈亮了,車子拐了個彎,一切隨之就消失了。這是多么遺憾的錯過。好在太陽會在明天照常升起,在走完一個白天后,進入下一個日落時分。
日落那么美,日出又是什么樣的呢?這讓我產(chǎn)生一個大膽的念頭,明天什么也不干,就把自己交給伊犁河。一個孤獨的人,除了大把的時間,什么也沒有。那一刻,在城市的喧囂之中,我羨慕著別人的熱鬧,別人或許也羨慕著我的獨處。我們相互羨慕,熱鬧和獨處都是一種美好。
我要在日出之前趕到伊犁河,注定要起一個大早,原本想著騎一輛共享單車,沿著路邊找了兩公里,一輛車子也沒找到,只好打了車。在首府所在地伊寧市,算是個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的地方,竟然沒有共享單車,著實有點奇怪。直到后來認識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進入冬季,一場大雪降落之后,氣溫開始下降,路面結(jié)冰濕滑,自行車的安全便沒了保證,負責(zé)共享單車運營的公司便把車統(tǒng)一收了起來,到了來年開春,冰雪融化,才會把車子重新投放到城市街頭。
我來到伊犁河邊的時候,天還黑沉沉的,氣溫低得有點讓我招架不住。在這之前,我一直說伊犁的冬天算不上真正的寒冷,那是因為我一直站在晴日里的陽光之下,沒有真正感受過夜晚和清晨的寒冷。早晚溫差比內(nèi)地大太多了。
站在橋上往下看,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河面,向上看也是黑乎乎的,偌大的天幕之上零星地掛著幾粒星子,像是一塊黑布之上被人隨手撒了一把白芝麻。
再晚一些,河邊又多了三五個人,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和我一樣,短暫地在這里生活,想見識一下伊犁河日出的美。本地人早就看得麻木了,應(yīng)該不會起這么早,冒著冬季的寒冷,去看一個他們司空見慣的日出。
遠處的人不言語,安靜地靠著河岸的欄桿,與黑暗融為一體。在他們眼中,我也是這樣。大家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東方,期待東方的第一片紅暈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
伊犁河是一條神奇的河流。在中國的地理版圖上,絕大多數(shù)的河流都是自西向東流淌,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河流自東向西流,伊犁河是其中一條。
站在清晨的伊犁河邊,人們的目光逆流而上,尋找河流的盡頭。伊犁河支流眾多,其中特克斯河是主要源頭,它起源于天山汗騰格里峰北側(cè),流經(jīng)昭蘇盆地和特克斯谷地,隨后轉(zhuǎn)向北穿越伊什格力克山,與鞏乃斯河匯合后,形成伊犁河,一直向西流入哈薩克斯坦境內(nèi)。
太陽要出來了。最開始的時候,河流的盡頭只是微微泛白,讓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個廣告宣傳片,一張上好的宣紙浸了水,白色漸漸煙開,那一刻的場景跟當(dāng)時伊犁河上空十分相像。原本看不見的云層也開始一點點顯現(xiàn)出輪廓。極短的時間過去,云層下端染上一絲紅暈,雖然很淡,但鑲嵌在白色的云層下面,特別明顯。
那片紅暈一點點上移,像是一?;鸬姆N子,很快便把一大片云彩燃燒得通紅。河水里也開始有了紅暈,先是只有遠處的幾道波紋,隨后順著河水一道道向西印染,直至整條河流都變得紅彤彤的。
太陽終于出來了。從河面上看,它是一點點從水底鉆出來的;從陸面上看,它又像是從土層中一點點鉆出來的。不管是從哪里鉆出來的,都不像是我們在內(nèi)地城市里看到太陽一樣,可能是樓太高了,也可能是我們實在是太懶了,等早上我看見太陽的時候,它已經(jīng)升得老高老高了。
伊犁河的日出像是個羞澀的哈薩克族姑娘,剛看見人的時候,臉上映著緋紅,等她全部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與大家熟悉了,便開始變得熱情似火。等太陽完全升起,整條伊犁河瞬間就活了起來,金光在河面的波紋上跳躍,明晃晃的,水鳥也隨之驚醒,從河邊的蘆葦蕩里撲棱著翅膀飛了出去。遠處的視野里,天山由青黑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溫暖。這句話放在伊犁再合適不過了。即便是太陽剛從水面之下鉆出來,還沒有醞釀出熾熱的溫度,但只要陽光在伊犁河鋪設(shè)開來,水面就開始升騰起薄薄的水汽,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地球就像是一口鍋,鍋里裝著伊犁河的水,太陽是一個火球,沒升起之前已經(jīng)開始在下面燒煮鍋里的水了,只不過之前天還沒亮,河面上黑乎乎的,我們看不見而已。
太陽剛探出一點腦袋,剛才混沌的世界就開始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蒸汽,這時候人們才覺得,河里的水早已有了溫度。這其實是一種錯覺。剛開始我還不相信,特意找到一個能下到岸邊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河中的水流是如此湍急,我探出身子,用手觸碰洶涌的水流,指尖剛與水接觸,下意識就縮了回來。水實在是太涼了。
伊犁河的水很大一部分來自高山冰雪融水,尤其是上游天山山脈的汗騰格里峰和哈爾克山,那里終年積雪,由于地勢陡峭且積雪量大,雪崩時有發(fā)生。到了夏天,氣溫開始升高,高山上的冰川和積雪融化形成的水流順勢而下,最終匯入伊犁河。當(dāng)然,這只是伊犁河水形成的渠道之一,降落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滴雨水、每一片雪花,都是伊犁河的一個分子。
我曾經(jīng)在四月初的時候,第一次去往那拉提草原,說是草原,卻不在平地之上,需要開車環(huán)繞著山向上蜿蜒前行很長時間。對于基本上沒開過山路的我們來說,盤山路太難開了,一邊是山體,一邊是懸崖,一路上小心翼翼,整個人都繞暈了,卻還沒有到達山頂,整個過程十分煎熬。但眼睛余光中的風(fēng)景又確實震撼,遠遠望去,山體綠油油的,山頂又鋪滿著白茫茫的雪,憑借著這一份誘惑存在,我們一邊緊張兮兮向上緩行,一邊又對山頂?shù)木吧錆M期待。終于,在歷經(jīng)九曲十八彎后的螺旋式上升之后,山頂竟然是一馬平川的草原,面積那么大、那么平坦,真是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當(dāng)時的那拉提,冰雪還沒有融化完,草地才隱隱約約露出嫩綠,一種神奇的花卻已經(jīng)開放。它們在冰凍的泥土中發(fā)芽,然后沖破冰冷的雪層綻放,這種壯舉之下,人們給它起了一個十分形象的名字一頂冰花。這個名字無比生動,又特別好記,以至于比它原有的名字“白番紅花”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這多像生活在村莊里的許多人,他們都有著一個符合自己身份標(biāo)簽的“外號”,人們每天稱呼“外號”,時間久了,反倒忘記了他本真的名字。比如我們村的二憨,因為腦袋有點不太靈光,在家排行老二,“二憨”就成了他的標(biāo)簽,時間久了,沒有人再知道他叫“王有志”。
那一天,我在那拉提草原看到一粒融化的雪。站在草地之上,我在一株“頂冰花”的根部抓起一小團雪。太陽在草原上空高照,在光的照射和體溫的雙重加持下,一粒粒雪在我手中融化,然后順著掌心的紋路滴落在腳下的草地上。我看見一條細細的溪流,在寬闊的草原上不聲不響,安安靜靜地流淌著,要不是目光剛好看見,壓根不會知道在這漫天遍野的空曠中還有這么一條極易被忽視的細流。
我忽然對這條流水來了興趣,目光順著水過來的方向一直向遠處望去,它的始發(fā)地源自遠方的山腳下。這些不聲不響的水流是曾經(jīng)天空飄落的一片片雪花,它們在天空純凈無比,即便是化成了水,一樣清澈見底。它們在無盡的流淌之中,完成了大自然的天然過濾。草原上的牧民和牛馬羊群所需的生活水源,只需用容器將它們運回家中就可飲用。我將雙手并攏,從水流之中截取一捧,送到嘴邊,清澈、冰涼、甘甜,地地道道零添加的大自然純凈水。
山上有許多這樣安靜著存在的水流。等我從草原上下來,再次回到山腳下,忽然聽到如瀑布傾瀉般的流水聲,忽然有種感動。它們是原本在山上沉默的那些細流,經(jīng)過高山之上流淌的加速,如千軍萬馬般在山腳下列陣集合、搖旗吶喊,也像是一群樸素的哈薩克牧民,知道我們要走了,一個個從白色的氈房中走出來,大家聚在一起,舍不得,卻又知道留不下,只好鼓掌歡送,期待我們下次再來那拉提。
這些從空中草原流淌下來的水,在山腳下匯聚成奔涌的河流之后,然后順勢而下一路狂奔,一部分滋養(yǎng)流經(jīng)地的牧民和牲畜,一部分最終流入伊犁河,流到我的眼前。
我站在岸邊,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河水里流淌的不只是冰雪融水,還有千百年來各個民族在這片土地上交融的歷史與文化。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人類文明都孕育于河流,不管是我小時候賴以生存的黃河,還是工作后定居城市毗鄰的長江,都有屬于自己獨特的文化符號。
在伊犁,我遇到的每一個哈薩克族人、維吾爾族人、柯爾克孜族人等少數(shù)民族同胞,他們都生活在伊犁河邊,每一個都那么淳樸、熱情,完全沒有因為我不是這里的常住居民而冷淡待我。他們會主動讓我騎上他們養(yǎng)的馬或駱駝,得知我是第一次騎馬,還特意牽著馬的韁繩,把我保護得小心翼翼。
那是一片很和諧的土地,城市與農(nóng)村的界限很不明顯,很多時候,我會在城市的某個路口看到一匹馬或者騎馬的人,他們和城市街頭的汽車、摩托、電動車一樣,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走在大路上。
要是再往郊區(qū)一點,雖然四處建造的都是樓房,但一群馬、?;蛘呤茄蛉涸诼愤吢朴频匦凶呋蛘呤浅圆?,一點也不要覺得奇怪。我喜歡這樣的共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共生、游牧與農(nóng)耕的共生、人與自然萬物的共生、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的共生、各民族之間的共生,多么和諧的一派景象啊。
相比較夏天來說,伊犁冬季的白天要短很多,上午十點才日出,晚上七點日落已經(jīng)到來,也可能我沉醉于沿河行走的感覺,加速了時間的流逝,一整天時間很快在伊犁河的流水聲中消逝掉。我看見一匹馬在河對岸吃了一整天的枯草;看見一個哈薩克族老人沐浴在陽光里彈著冬不拉,唱著我聽不懂但很動聽的曲子;看見一對新婚的維吾爾族夫妻傍晚帶著一群和他們一樣年輕的朋友跳舞,還看見一個和我一樣孤獨的人在河邊從早待到晚,我想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看完伊犁河的日出,還貪戀著伊犁河的日落。
太陽一點點落下,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紅,像日出一樣壯觀。與日出不一樣的是,晨曦中的紅隨著太陽升起越來越淡,夕陽中的紅隨著日落越來越濃。在這厚重的色彩里,河水紅了,兩岸的蘆葦蕩紅了,河畔的胡楊林也紅了。
一個老人路過,見我看得如此專注,問我:“你是專門來看太陽落山的?”
“是啊?!蔽一卮?。
“好看嗎?”
“好看!”
老人笑了,目光中夾雜著落日映出的紅。
“天天如此?!闭f完,他便背著手走了。
我愣在原地,忽然明白,我在這里等待一天所看見的壯美,不過是伊犁河最為平常的一天。
作者簡介:
王向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入選江蘇省委宣傳部第二批名師帶徒計劃(文學(xué)類)。著有長篇小說《平實的夢想》《大浪淘沙》,長篇報告文學(xué)《永不打烊的警務(wù)室》《沿湖漁光》,散文集《原野之上》。作品刊發(fā)《人民日報》《長江文藝》《雨花》《啄木鳥》等。曾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江蘇省報告文學(xué)獎、揚州市“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