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教我認字的招數(shù)極多,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應該照樣移植到你的身上。這一點著實令人困惑——我猜想我能夠認得的字都與一連串定型定性的故事有關(guān),這于是形成了我對個別文字的成見。如今我看見“信守”二字,總會想起黑社會、幫派、械斗,還有跟長相兇惡的人磕頭這一類的事。
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祖家大門的一副對子是請雕工給刻的,長年掛著,一到臘月底,卸下來朱漆雕版墨漆字,重髹一過,煥然如新。聯(lián)語從來就是那么兩句:“詩書繼世,忠厚傳家?!蔽腋赣H來臺之后,配舍在眷村之中,便改了字號:“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有時下聯(lián)也寫作“大地回春”。
我最早認識的大約就是聯(lián)語上的這二十個字。在還沒有上學認字之前,我父親總是拿這些個字當材料,一個字配一個故事。多年下來,我只記得“象”的故事,大意是說有個善射的獵戶,受一群大象的請托,射殺一頭以象為食物的巨獸。那獵戶一共射了三箭,前兩箭分別射中巨獸的兩只眼睛,第三箭等巨獸一張嘴,正射入它的喉嚨。此害一除,群象大樂,指點這獵戶來至一片叢林,群象一卷鼻子就拔去一棵樹,拔了一整天,林子鏟平了,地里露出幾萬支象牙來,獵戶因此而成發(fā)達了。至于那巨獸有多么大呢?據(jù)我父親說,一根骨頭得幾十個人才抬得動,骨頭上有洞,人還可以往來穿行。
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多半是走在路上。大年下,我父親牽著我在縱橫如棋盤的巷弄之間散步,經(jīng)過某家門口便稍一停留,看看人家的春聯(lián)寫了些什么。偶爾故事會被那些春聯(lián)打斷——走不了幾步,家父便分神指點著某聯(lián)某字說:“這副聯(lián),字寫得真是不錯。”或者:“這副聯(lián),境界是好的?!?/p>
等我念了小學,不知道是幾年級,自家大門口的聯(lián)語換了,成了“依仁成里,與德為鄰?!蔽腋赣H解釋,這是讓鄰居們看著高興。就我對巷弄間穿梭打鬧的孩子們的觀察所知,沒有哪家鄰居會注意到我家大門邊寫了些什么。我家與鄰人素來相處不惡,應該是往來串訪不多、難得齟齬之故,跟門上的春聯(lián)顯然不應有關(guān)。但是我注意到一個細微的變化:我父親同我再閑步于里巷之間的時候,竟不大理會人家門上新貼的對聯(lián)如何了。有時我會問:“這副字寫得怎樣?”或者:“這副聯(lián)的意思好嗎?”他才偶一掠眼,要不就是說:“這幾個字不好寫!”要不就是說:“好春聯(lián)——難得一見了。”
上高中之后,我開始讀帖練字,我父親從不就個別字的結(jié)體構(gòu)造論長短,偶有評騭,多半是:“《張猛龍碑》臨了沒有?”或者:“米南宮不容易寫扎實,飄不好飄到俗不可救。”那是一九七一年左右,我們?nèi)逡呀?jīng)搬入公寓式的樓房,八家一棟,大門共有。彼時我們父子倆幾乎再也不一道散步了。有一年熱心的鄰居搶先在大門兩邊貼上“萬事如意,恭喜發(fā)財”,我猜他看著別扭,等過了元宵才忽然跟我說:“趕明年咱們早一天把春聯(lián)貼上罷?!?/p>
這年歲末,我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寫兩行:“水流任急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中間橫書四字:“車馬無喧?!苯又f:“這是曾國藩的句子——原先就貼在咱祖家北屋正門上——你給寫了貼上罷?!币恢钡剿麖墓珓諐徫簧贤诵荩覀兡菞潣悄昴晔沁@副聯(lián)。
我父親退休那年我臘月里出國,到開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寫春聯(lián)這回事。這一年大門口的聯(lián)語是我舅舅給寫的,一筆剛健遒勁的隸書:“依仁成里,與德為鄰”,橫批是:“和氣致祥”。
我問起父親,怎么又鄰啊里啊起來。他笑著說:“老鄰居比兒子牢靠?!蔽艺f這一副的意思沒什么個性,配不上舅舅的字,他卻說:“曾國藩那一聯(lián),做隱士之態(tài)的意思大些。還不如這一副——”說著又掏出一張紙片,上頭密密麻麻寫著:“放千枝爆竹,把窮鬼烘開,幾年來被這小奴才,擾累俺一雙空手;燒三炷高香,將財神接進,從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萬纏腰”,橫批是:“豈有余膏潤春寒”。我笑說:“你敢貼嗎?”我父親說:“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滿街春聯(lián)寫的,不都是這個意思?還犯得著我來貼么?”我回首前塵,想起多年來父親對于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讀春聯(lián)的用意變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孤憤嘲誚一年比一年深。我現(xiàn)在每年作一副春聯(lián),發(fā)現(xiàn)自己家門口老有父親走過的影子。
高潔摘自文匯出版社《聆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