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哥,公司解散,我回安徽老家了。感謝您的關(guān)照,祝您一切都好。
收到這條短信時,我正在吃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對方。但是我又很想說些什么。雖然多年不見,我依舊忘不了和對方共事的時光。在那些時光里,伴隨我們的,始終有那個海港。成群的海鳥在盤旋,馬達的轟鳴在回蕩,悠揚的汽笛聲中,一艘紅色的巨輪向我駛來,船頭激起陣陣浪花。那些巨浪,裹挾著油脂、樹枝、泡沫、塑料,還有各種顏色的玻璃瓶。這些宏大和卑微一齊向我涌來,海港從不寂寞,大海高深莫測。
一
那一年,我工作的書店轉(zhuǎn)制,很多人都下了崗。一開始,我學(xué)別人賣服裝,掙了不少錢,后來盲目擴張,導(dǎo)致周轉(zhuǎn)不靈,店鋪關(guān)了門,還欠了不少債。當時兒子只有兩歲,房子又要還貸,就托人在碼頭找了一份手工取樣的體力活,月薪一千五百元。工作內(nèi)容是對進口的礦石、煤炭等散貨進行取樣。工作時間是四班倒,工作場地不固定,有時在外輪上,有時在堆場里。外輪多數(shù)是靠泊在碼頭的,也有的停在錨地,就是海上。
第一次去錨地,是冬天的一個晚上,當時有批鐵礦需要在海上過駁,也就是大船往小船里卸貨。那天的風浪真大,“啪啪啪”的,去錨地的交通船像個瓦片似的在海面上打著水漂,我扶著船舷,感覺渾身都要散架。就這樣顛簸了半個小時,在一望無際的海上見到了一艘巨大的貨輪。大風中,一條繩梯從貨輪上扔下來,搖搖晃晃打著轉(zhuǎn)。我背上取樣桶,握緊繩索,一步一步,用力往上攀。腳下的海浪嘩嘩嘩,我感覺自己的雙腿不停在打顫。“別往下看。”同事對我一陣大喊,“掉下去,誰也別想救你上來。”
同事姓林,進單位比我早。他個子不高,身體也單薄,年齡嘛,比我小了十來歲。他的老家在安徽宿州,高中時成績本來很好,但是無意中得罪了一個流氓,一下子惹上了禍。無緣無故丟失的自行車,莫名其妙被打爛的開水瓶,被涂得亂七八糟的課本,還有經(jīng)常被陳列在教室門口的拖鞋、毛巾和內(nèi)衣,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壞事,接二連三地襲來。一開始,他也選擇逃避,對方則變本加厲。有一天,那個流氓又在校門口挑釁他,罵他縮頭烏龜,罵他有爹生沒娘養(yǎng),他忍無可忍,就拿出小刀捅了過去。對方的家里有權(quán)有勢,自然不肯罷休,他被迫輟學(xué),外出打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寧波。
那次取樣真難忘。當時,我和小林拿著取樣鏟,提著取樣袋,每隔半小時,就輪流到抓斗里取樣品。一開始還順利,后來夜越來越深,寒冷的風從四面八方涌來,裹緊了防寒服,也感覺不到一點溫暖,腳上能抵抗五百公斤壓力的勞保鞋,不能給凍僵的雙腳一點安慰。只有在甲板上一趟一趟扛起礦石的時候,才能把被刮走的暖意一點一點往回搬。凌晨時分,我感覺麻木的雙腿都開始不聽使喚,就躲進船艙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推我,睜眼一看,是一個老外。聽他的語氣和神情,好像要把我往外面趕。我的英語不太好,比劃了半天,說我是來取樣的。沒想到那個老外還是嘰里咕嚕的,一邊說一邊狠狠地瞪著我。我也火了,聲音大了起來,沒想到那老外叫來了好幾個同伴,開始對我推推搡搡。
幸虧小林回來了。他跟對方說了幾句英文,對方的態(tài)度馬上就變了,還指著餐廳的方向,熱情地邀請我們?nèi)バ菹?,說里面有暖氣,還有廚師給我們做加餐。我有點心動,小林卻禮貌地拒絕了。也是在那天晚上,小林告訴我,聽以前的前輩說過,跟老外打交道要小心,這些家伙都是看人下菜的,一定要小心提防。萬一接受了他的邀請,或者進了不該進的地方,到時候檢驗結(jié)果萬一不利于外方,我們的行為就會成為對方攻擊的目標。嗨,沒想到,一份簡單的體力活,還有這么多門道。
二
海港里的碼頭有很多。卸鐵礦的叫“大碼頭”,不僅地方大,吞吐量也非常大。當時很多要進長江口的鐵礦船,因為吃水太深,開不進,就在這里把貨卸掉一部分。卸下來的貨物呢,再通過小船運進長江,供給大型的鋼廠用。
大碼頭上有一個取樣站,不需要手工取樣的時候,我們就在那里上班。站里有全自動的取樣設(shè)備,取進來的樣品,一部分測試粒度和水分,另一部分進行破碎放進烘箱,烘干后研磨成小樣,最后送到實驗室分析含鐵量。
大碼頭旁邊有煤碼頭和通用泊位。前者主要卸煤炭,后者用來卸鎳礦、鉻礦、化肥等雜貨。我記得第一次去通用泊位的場景。因為那天,我們?nèi)ピ缌?,輪船正在靠岸呢?/p>
那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看輪船靠岸。一開始,還是個小小的黑影,后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靠岸的時候,眼前多了一座小山。小山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群人。在燈光的照射下,我依稀看出有高的有矮的,有瘦的有胖的。
小林跟我說,這些都是港務(wù)局的外包工,負責清掃場地,疏通抓斗,專干臟活累活,收入不多,但是人還不錯。真的嗎?我有些疑惑??雌饋恚麄兠嫒荽植?,戴著各種款式的安全帽,穿著各式不同的服裝,身上的安全背心特別油膩,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
那些外包工對碼頭很熟悉。趁著還沒開工,找個地方,開始休息,有的聚在一起下象棋。那些棋盤都是自己做的,黑得像墨汁一樣。棋子有大有小,色彩也是各種各樣。下棋的人抽煙都好兇,不一會,兩個煙頭就彈進鐵皮罐。將軍。對面的人一看沒路了,就想開始賴。賴也沒有用,早有人把他推開,坐在了棋盤前。
有時候,贏的人也會拉我們下棋。我自認為水平還行,但是沒幾個回合,就輸?shù)袅恕N揖蛻Z恿小林過去。一開始他也很靦腆,后來真的下了場,我才發(fā)現(xiàn)小林棋藝不錯,我問他,你在站里怎么老是輸給那些老師傅啊?!袄蠋煾甸_心,就會多教我們一點技術(shù)啦?!?/p>
我發(fā)現(xiàn)有些外包工是小林的老鄉(xiāng)。他們聊天有時候用家鄉(xiāng)話,有時候也說普通話。聊什么呢?聊村里老屋的簡陋,聊荒蕪的田地無人看守。還有哪個礦過度挖煤,遍地池洼,河汊堵塞,房子崩塌。有一次,不知是誰說起了留在老家的母親,一時間整個房間都安靜了。我看到小林的臉色也很凝重。問他怎么啦,他也不說話。
三
那天卸的是化肥。本來是在碼頭上直接卸散貨的,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改成用皮帶機了,在堆場灌包。于是我們?nèi)右矒Q了地方。
一開始,堆場還是空蕩蕩的。不一會,來了一群騎電瓶車的人。居然是一批女人。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她們彼此都很熟悉,不時地開著玩笑,摟摟抱抱。話語之間,我聽到了熟悉的腔調(diào)。轉(zhuǎn)身看一眼小林,他也笑了。又是安徽宿州的。
開始灌包了。那些女人熟練地接料、稱重、封袋、裝車,像一臺臺精密的機器。每次我們要取樣的時候,她們就側(cè)過身子,讓出一道縫隙。
午夜十二點,港務(wù)局的抓斗司機換班,灌包工作也暫停了。那些女人都去吃夜宵。吃的多數(shù)是泡面。一邊吃,一邊嘰嘰喳喳地聊。聽小林給我說,那里面有幾個是那些外包工的姐妹和妻嫂。
我們原來也有泡面,可惜忘記從碼頭帶過來了。偏偏我有胃病,上夜班不吃東西受不了。小林看了看我的臉色,向那群女人走了過去。不一會,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就把兩桶泡面給送過來了,還給了一壺開水。還是老鄉(xiāng)好。那天晚上的泡面,雖然沒有平時自帶的加料,但我們卻感覺味道特別好。
下半夜的工作強度更大了。剛換班的抓斗司機,一心想著早點休息,開足了馬力,皮帶上的化肥總是滿滿當當。我心想,那些負責清掃場地、疏通抓斗的外包工,肯定忙得不可開交。
灌包工也沒得休息。但是她們了不起,接料、稱重、封袋、裝車,一個個接力,然后把一包包化肥扛起,送到指定的場地,那些白色的編織袋越堆越高,像挺拔的雪山高高聳立。
天漸漸亮了,灌包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我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膝蓋,開始收拾樣品,呼叫司機。打完電話,一轉(zhuǎn)身,看到小林在和那個送我們泡面的女子說話,說著說著隱約聽見小林好像喊了對方一聲阿姨。然后對方哈哈大笑。小林清秀的臉上,也一直在笑。
四
海港是很注重安全的。但是這么多的業(yè)務(wù),這么多的人,防不勝防。我剛?cè)ド习嗟臅r候,就看到有個裝卸工的鏟子被運輸皮帶勾了一下,整個人被甩了出去。幸虧掉下去的位置在引橋的內(nèi)側(cè),而且正好是退潮,只是有點小擦傷。就算是這樣,那個人也嚇壞了,被救上岸的時候,眼睛發(fā)直,嘴唇發(fā)紫,要不是有人扶著,早就癱成了一團泥。
更可怕的事在后頭。那一天,我和小林在取樣站上班,到了中午的時候,就到外面去等餐車來送飯。平時那個司機很準時,那天卻遲到了好一會。“你們知道嗎,對面碼頭出事了。”沒等我們說話,司機就壓低了嗓子,說輪船上有個工人落水失蹤了。
“暗流太厲害了,尸體也沒有找到。”聽了司機的話,我和小林都張大了嘴巴。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去錨地時,小林向我喊的那句話。原來是真的。
又過了幾天,上夜班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叫喊,遠遠地隔著玻璃窗,能看到濃濃的白煙往上飄。那是通用泊位的方向。
“好像是有人在哭?!蔽依×肿吡诉^去。
“會是誰呢?”小林說。
“一定是那個工人的家屬來了?!蔽蚁氲搅饲皫滋斓膫髀?。
那天晚上,幾個女人在那里祭奠,濃煙滾滾的是一捆捆的稻草在燃燒,連帶著一箱箱的紙錢。一開始,我看不清她們的樣子,只看見蹲在地上的人,肩膀都是一聳一聳的。突然有一個女人站了起來,踉蹌地想要往海邊跑去,但是很快又倒在了地上。圍觀的人,忍不住一陣驚呼?!罢媸翘蓱z了。”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就像炸藥的引線被點燃,倒在地上的那個女人又嚎啕大哭起來。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穿透了整個海面,在無數(shù)人的心頭盤旋。
“那不是那個阿姨嗎?”小林忽然踮起了腳。順著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好像就是那個送我們方便面的女人。她一邊扶著嚎啕大哭的同伴,一邊也不時地抹著眼淚。
在哭聲中,我看見了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盞盞的河燈。那些河燈好大,好像是用牛皮紙糊成的小船,里面點著蠟燭。小船飄向遠方,飄向漆黑的夜,漆黑的海。女人們沙啞的號哭聲,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播,如同在海面四處蔓延的波瀾。
我和小林面面相覷,無法言語。河燈慢慢地漂遠了,海面上星星點點,那些女人也走了,但是那些哭聲的余音,穿透層層海霧,在海面上盤旋著,盤旋著,久久不散。
五
第二年,取樣站注冊了新的公司,我被抽調(diào)到了辦公室。小林則繼續(xù)留在碼頭。他每天還是非常敬業(yè),還和我打電話說他想要入黨。我說好啊,等有機會我們一起寫申請書。沒想到,過了不久他就出事了。
那天半夜,我接到電話,說站里出了安全事故,有人受傷,已經(jīng)送去了醫(yī)院。我立馬趕去了。沒想到出事的人就是小林。當時站里有很多用來破碎鐵礦石的設(shè)備,其中的顎式破碎機功率最大,整塊整塊的鐵礦石放進去,轉(zhuǎn)眼就會被軋碎成顆粒。當時小林做完樣品,就去清理破碎機齒輪上的礦渣,按照規(guī)程,應(yīng)該要關(guān)掉電源,但是不知為何就沒有關(guān),結(jié)果他用鐵毛刷清理礦渣時,齒輪咬住了刷子,把他的右手也帶了過去,偏偏他當時還戴著手套,整個手掌就被破碎機咬住了。周圍的人聽到他的慘叫,跑去關(guān)掉了電源,但他的右手手掌已經(jīng)被軋成了一張血淋淋的紙片。
情況很不樂觀。經(jīng)過手足外科專家會診,確定為五根手指全部粉碎,手掌功能也只有少部分可用。最理想的方案,就是通過腳趾的移植,讓手掌恢復(fù)一定的功能,同時還要分批手術(shù),把腹部的皮膚慢慢移植到手心和手背。那幾天,想著這些血淋淋的畫面,我總是睜著眼睛睡不著,透過玻璃窗,月亮停在對面的樓頂上,散發(fā)著慘淡的白光。我想到他的母親,想到了他的未來,翻來覆去睡不著。
小林和我說過,他的家鄉(xiāng)有些人一直對他心懷惡意,有猜他在外面已經(jīng)病故的,有猜他掙了大錢忘了家的,還有的聽聞他一年能掙幾十萬,上門去敲他母親竹杠的。如今,得知他殘廢了,這些人不知道會怎么想。
小林的母親第一時間就趕來了。原來這幾年來,小林放心不下家里,每天都要和母親通個電話,就算再忙再晚也是一樣。這一回兩天沒有接到電話,手機又不通,他的母親自然就把電話打到了單位。
他的母親是老實厚道的人,雖然心里很是悲傷,卻從不到我們單位大吵大鬧。只是一個勁地求醫(yī)生把兒子的手一定要治好。當然,每一個來看望小林的領(lǐng)導(dǎo),也都是這樣對醫(yī)生要求的,“別怕花錢,一定要把這小伙子的手給治好?!?/p>
當時,因為我和小林的關(guān)系比較好,領(lǐng)導(dǎo)就指定我做了家屬的聯(lián)絡(luò)人。交醫(yī)藥費,聯(lián)系護工,申請工傷補助,有一段時間,我隔三岔五都會去醫(yī)院。有時給他帶幾本書,有時給他帶一點水果。那些日子,對他來說真是煎熬,可是他非常樂觀,每天躺在床上見到我去了,都是微笑著說謝謝,說辛苦了。
我也看到過他的無助。那天傍晚,推開門,我隱約聽見了圍布后面有嗚咽咽的哭聲,定睛細看可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病床的小桌子上趴著,不斷抽搐。我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他母親打水回來了,叫了我一聲。
“童哥,你來啦。”拉開圍布的時候,小林又露出了常見的笑容。夕陽的微光下,我看見了他臉上淡淡的淚痕。
移植手術(shù)做了一次又一次,無休無止。每次手術(shù)做完,小林的臉色都無比蒼白,可是他就是不叫喊,他緊咬牙關(guān),淚眼婆娑的樣子,把病房里的一個護士都看哭了。
三個月后,小林快出院了,我又去探望。手術(shù)已經(jīng)全部完成了,大拇指的位置,接上了一個大腳趾,然后食指和無名指的位置各接上了一個小腳趾。
“以后夏天出門,也得戴手套了。”他母親說話的聲音明顯帶著哽咽。“沒事沒事,能用就好?!笨粗麖婎仛g笑的表情,我的鼻子陣陣發(fā)酸。
六
小林出院后,被安排到公司的內(nèi)勤上班。過了一段時間,他忽然告訴我要結(jié)婚了。新娘就是那個為他哭過的護士。保媒的是那家醫(yī)院的護士長。小林的母親當然是同意的。但是很多人也有疑問,好好的姑娘為什么要選個手指殘疾的啊。姑娘回答說,看了小林這幾個月住院的過程,肯定是個好人,“嫁給他,這輩子不吃虧?!?/p>
婚禮上,小林哭了。很多人都哭了。我也一樣。我為什么而哭,為他異鄉(xiāng)打拼的辛苦,為他手術(shù)之后的痛楚,為他徹夜難眠的孤獨??捱^之后,我也為他高興。他擁有了家庭,會跟妻子一起去旅行。他會有個可愛的小孩,讓他傾注一個父親的愛。那一天,想象著他未來的幸福時光,我高興得熱淚盈眶。
沒多久,我就被外派去新碼頭了。那個碼頭剛啟用,方圓幾公里都在施工,黃色的灰塵,紅色的礦粉,黑色的煤灰摻雜著,無邊無際。我們最初的取樣地點在一輛面包車里,后來轉(zhuǎn)到了碼頭邊一個臨時改建的船艙里。沒有電話、電腦,沒有網(wǎng)絡(luò),還常常停水停電,上面是皮帶機的轟鳴,旁邊是卸船機的震動,遇到大風的日子,打開船門都是難題。
取樣工作晝夜倒班,定時定量,中途會有不少空閑時間,所以我上班都會帶上幾本書。有一天,從碼頭取樣回來,發(fā)現(xiàn)新買的雜志不見了。碼頭工人對我說,肯定是被海風吹走了,“這里的海風啊,比海盜還厲害呢?!?/p>
在海邊工作過的人都知道,有時候海風真像海盜,啪的一下,把你的衣領(lǐng)粗暴地拎起。也有的時候,海面風平浪靜,曾經(jīng)鋪天蓋地的礦砂,忽然就消失蹤跡。
那天,天氣晴朗,遇到港區(qū)停卸,我就去了海邊的村莊。村莊已經(jīng)被征用了,空空蕩蕩。在幾個院子里,有一些廢棄的家具隨地堆放,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木質(zhì)的沙發(fā)噴漆剝落,露出了濁黃色的內(nèi)臟。我還看到了一張破舊的漁網(wǎng),掛在一面破墻上,藤蔓從網(wǎng)眼里竄出,又沿著網(wǎng)的邊緣纏繞。有一種凄涼的味道。
離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撿破爛的人,就和他聊了幾句。我記得那人六十多歲,臉上留著連鬢的胡須,看起來就像一圈鐵銹。老人說自己以前住在這個村里,打漁為生,“我們的祖上跟著戚繼光抗倭,厲害著呢?!崩先苏f起話來,硬邦邦的,感覺還真有點英雄氣。我問他現(xiàn)在住哪里,來這里干啥。他說村莊征用后遷到了鎮(zhèn)上,自己無兒無女,閑著也難受,就干起了撿破爛,“有事沒事的,還能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知足嘍?!?/p>
那天,我和老人在村莊邊的舊碼頭上坐了很久,看泡沫一樣的海浪,看遠處的煙霓渺渺。時間在水里,好像特別慢,離開了大海的人們,又該在哪里消耗大把的時光。
回來時,我給小林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悶,原來是公司答應(yīng)的補償一直沒到位。去找那些領(lǐng)導(dǎo)吧。領(lǐng)導(dǎo)們推來推去,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諾,好像都不算數(shù)了。
“童哥,為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之前安排我到這個新碼頭的時候,說是會給我提高職級,提升待遇,實際上呢,原地踏步。更神奇的是,我在辦公室的位置,已經(jīng)被某領(lǐng)導(dǎo)的親戚給占據(jù)了。
七
工作還是要干的。更何況,我的新同事,都是年輕人,說話利落,能干重活,大家的相處很不錯。
那年夏天,新造的取樣站沒有空調(diào),酷熱難當,大家做完一個樣,連體衣里面可以擠出好幾杯水。但是大家照舊埋頭苦干。碼頭的周圍有很多小山,山里的蚊子特別兇,蚊香過幾天就不管用了,我們的身上都是大包小包的,但是也沒有人叫苦叫累。
最難忘那年八月,因為港區(qū)大面積修路,取樣站周圍道路封鎖,運輸樣品的車輛無法入內(nèi),大家只能把樣品一桶一桶背進去,最多時候我們一天搬運了將近一噸的礦石。
年輕人也愛熱鬧。尤其冬天,港區(qū)風特別大,下了班,大家經(jīng)常在碼頭旁邊的小飯店一起吃個火鍋,喝點烈酒。喝多了,也會聊一些自己的心愿。有要買車的,有要買房的,也有要脫單的。我的愿望是什么,應(yīng)該是多掙點錢吧。
當時我也想到了小林,他一直希望媳婦能趕緊生個大胖小子,“這樣我母親就不會老是替我難過啦。”他跟我說這個愿望的時候,工傷的最終賠償協(xié)議已經(jīng)簽字了,說好的賠償并沒有足額給付,只答應(yīng)是終身合同,也不需要出外勤。那公司解散了怎么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唄。”
過了幾天,我讀到一本書,書里面說,把心愿寫在小紙條上,連同彩色的許愿砂,放到一個透明的瓶子里,讓它漂向遠方,當瓶子里的愿望被越多人看到,你的愿望就越有可能實現(xiàn)。于是,我就把空啤酒瓶帶到了碼頭,然后學(xué)著書里寫的,用黑色的煤炭,紅色的鐵礦,黃色的沙粒做成了彩色的許愿砂,連同心愿卡,放進了酒瓶,扔進了海里。
那天,我扔了兩個瓶子,一個是我自己的,一個是替小林扔的??粗孔釉诤V谐脸粮「。瑵u漸漂遠,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的愿望真的會有人看到嗎?還是像被風推動的云朵,徐徐上升的霧氣,隨波逐流的浪花,無法追蹤去向。
八
人的命運,真像隨波逐流的浪花。
那一年冬天,公司領(lǐng)導(dǎo)倒賣樣品被人舉報,而我成了第一嫌疑人,理由是我去了新碼頭后沒有得到晉升,肯定對領(lǐng)導(dǎo)懷恨在心。在那位領(lǐng)導(dǎo)親信的鼓動下,年終測評,我得到了將近一半的不稱職票,按照公司當時的制度,我是可以被開除的。
我去找了人事部門,無用。又去找了上面的大領(lǐng)導(dǎo),無用。作為一個連續(xù)多年的先進工作者,忽然間,我的前路就沒有了,反饋過來的一個個信息,只能證明我在權(quán)力面前,是個無用的人。那幾天,許多同事看我的眼光是異樣的,平時稱兄道弟的人看到我也繞著走。我把自己的委屈告訴了妻子,妻子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是你的同事,也會離你遠遠的?!?/p>
那幾天,我很想去找小林說說心里話,卻聽說他請假了。我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接起來的時候,我聽到他很高興,原來是陪妻子回娘家了,“我老婆快要生了,童哥??隙ㄊ莻€大胖小子?!蔽艺f好啊,兄弟,祝福你。
單位沒有開除我,但是我心灰意冷,決定辭職。
收拾東西,是一個傷感的過程,尤其是那些厚厚的學(xué)習資料。在碼頭從事取樣工作的那幾年,我自學(xué)了很多的國際標準,對于機械取樣、停帶取樣、旁路取樣、流動取樣,我都學(xué)得無比認真。我也擬了許多操作規(guī)程,顎式破碎機、對輥破碎機、恒溫干燥箱、濕法篩分儀,那些設(shè)備我也是如數(shù)家珍。本來,我想把資料都留給小林,但是一想到他的手,我放棄了。我在碼頭邊,用火把資料點燃,看著它們化為塵埃。一陣大風吹來,沒有燒盡的紙片,忽然散開,飛向海面,瞬間就被白色的泡沫吞沒。
我的心里也有無數(shù)泡沫在翻涌著。為了對抗這種心頭的折磨,我在漫長的引橋上跑了起來。我一直清楚地記得那場奔跑。海風凜冽,刺痛了我的臉龐,淚水涌出,帶不走我的悲傷,我狂奔著,任由風聲把我包裹。在引橋的盡頭,我看到一個角落,有幾個玻璃瓶在漂浮著,那里面有沒有我扔出的瓶子,我不能確定。大海里的漂流瓶,就像很多人的命運,無法掌控,隨波浮沉。
九
小林的兒子滿月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小林的家。
小林為我的遭遇叫屈。我卻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不忿。我告訴他,不要在公司替我說話,就算聽到別人為我打抱不平,你也不要回應(yīng)。“為什么啊,童哥?!薄拔叶嫁o職了,有什么好說的啊?!彼恢赖氖?,那個領(lǐng)導(dǎo)花了一筆錢,找了個臨時工,扛下了他倒賣樣品的事情。上面對他的處理意見,是管理不善,調(diào)整崗位,職級和待遇維持原狀。
告別的時候,小林送了我很長的路。一回頭,我看到他的母親,站在門口對我揮手。老人更黑了,也更瘦了,她矮小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一會兒縮成一團,一會兒拉成長條。小林說,他母親還是經(jīng)常在夜里哭。我忽然想起,當年我?guī)椭I(lǐng)導(dǎo),私下找他母親做過工作,希望她勸小林盡快在賠償協(xié)議上簽字。忽然覺得我很可恥。
那天晚上,我發(fā)燒了,迷迷糊糊感覺到自己在咳嗽。不知是幻覺還是夢,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海港,碧綠的水面上,??恐凰野咨妮喆?。甲板上,有一排躺椅,我和一個人并排躺在那里,身上蓋了白色的床單。那個人的面目很不清楚,好像是小林,又好像不是。我對那個人說了許多話。我聽見了胸腔的轟鳴,它混濁,厚重,我感覺心里有一種東西在慢慢上升。
我的眼中涌出了淚水。
十
我給小林回了一張照片。那是我和小林最后一次去錨地取樣時拍的。那個夜班結(jié)束,是個大晴天,陽光耀眼,海風拂面,交通船斜著劃破水面,激起的浪花像瀑布一樣傾瀉。我像往常一樣,站在船頭,看著這舉世聞名的海港?!巴?,拍張照吧?!毙×謴拇摾镢@了出來?!昂冒。黄饋?。”我轉(zhuǎn)過身,摟住了他的肩。他伸出右手,舉起手機,定格畫面。
過了很久,小林回了我一個表情。那是一張大大的笑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