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許笑站在由西藍花堆起的小山前愣了幾秒鐘，腦袋里產(chǎn)生一個奇怪的想法，人是格子殺的。她搖搖頭，推著購物車，走向收銀臺?；氐郊抑?，把購物袋里的菜拿出來放進冰箱，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許笑再次想起格子剛剛在電話里說的事情：格子的妻子在醫(yī)院生育時子宮破裂，導致體內大出血，女人死了，孩子因為窒息也死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的確是被格子殺死的。

除非她懷著別人的孩子。

許笑站起身，走進臥室，把扭曲變形的床單拉扯整齊，疊好被子，堆在床頭，接著打開窗戶，望著門口高大香樟樹的枝椏，又開始思考：在生育這件事上，男女的付出實在太不成比例。男人得到的是生理愉悅，而女人在承擔了十個月的不便后，還要冒著丟掉生命的風險。許笑盡力想回憶起自己生孩子時的情形，可腦子里一片空白?；蛟S真的像是有些公眾號文章說的那樣，為了讓女人同意多次生育，造物主在女人的身體里設置了某種奇特的編碼，生育完成后，她們會迅速地忘記生育時的苦痛。

中午，將前日剩下來的菜飯混在一起，配上雞蛋炒了，收拾好碗筷后，許笑打了一杯咖啡。聽著膠囊機轟隆隆的聲音，她再次想起格子，摸出手機，在網(wǎng)上搜索子宮破裂導致死亡的醫(yī)學案例。

如今孕婦的就診體系日趨完善，醫(yī)療條件逐年提高，一般產(chǎn)婦很少會出現(xiàn)子宮破裂的情況，即便是出現(xiàn)突發(fā)狀況，三甲醫(yī)院也完全有能力處理。以格子的認知和生活水準，不可能不選擇三甲醫(yī)院。難道她是疤痕子宮。可疤痕子宮會在早期產(chǎn)檢時被發(fā)現(xiàn)，醫(yī)生會特別注意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之間，一個古怪的念頭鉆進了許笑的腦袋。

如果是我懷上了格子的孩子，我會死嗎？

由于不知道格子妻子的名字，許笑在心里給她起了個名字，維納斯。格子最喜歡古希臘的雕塑。如果命中注定維納斯將要死于生育，那么這事便與許笑無關，維納斯不管懷上什么人的孩子，都會死。如果命運之神發(fā)布的神諭是格子的妻子將會死于生育，那么不管是誰嫁給格子，只要她懷上孩子，就一定會死。

想到哪里去了，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想過要嫁給格子，更不用說懷上他的孩子。

許笑一口喝掉杯中的咖啡，進入廚房洗杯子，同時整理晚上要做的菜。早上的時候，兒子說要吃可樂雞翅和雞汁西藍花，她還準備了新鮮的生菜。兒子很喜歡用生菜卷雞翅，一口氣可以吃掉八個，然后再吃些西藍花，不吃米飯。要煮些米飯的，生菜也要分成兩份，除了兒子要生吃的部分，還要清炒一份，她還不能適應沒有米飯的晚餐，也不太喜歡生吃蔬菜。兒子喜歡生吃蔬菜，是跟他爸爸學的。

洗菜時偶爾抬起頭，窗外不遠處飄揚著五星紅旗，那兒是越城大學附屬中學的操場。許笑很自然地由附屬中學想到了大學，從越城大學南門出來后沿小路步行幾十米，能夠看見一條東西向的小巷子，巷子的盡頭是一座三孔石橋，名叫百步橋。如果不是刻意邁開大步或者是縮小步幅，一般的成年人都會在百步左右從橋的這一端走到另一側。

許笑與格子第一次單獨見面時，兩人就去了百步橋。

越城大學是他們共同的母校，不過他們并不是在大學里認識的。許笑比格子大六歲，認識格子時，她已經(jīng)結婚了。

當年，許笑在一家影視游戲美術外包公司當中英文翻譯。有一回，公司接觸到一款以古希臘為背景的游戲，場景里面有很多雕塑。在測試時，客戶要求制作的是米洛斯的阿弗洛狄忒，即眾所周知的斷臂維納斯。公司安排了團隊里最好的數(shù)碼雕塑師進行制作，在順利接下項目之后，客戶發(fā)來大量需要制作的雕塑作品。一開始是宙斯、波塞冬、雅典娜、阿波羅這類大家耳熟能詳，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資料翔實的神話人物，可再往后，雕像的名字越來越古怪，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基本找不到圖片，客戶給的原畫也越來越馬虎，往往只在一張潦草的場景設定里，用黑色大概涂抹出人形，打上個箭頭，說，這里需要雕像，所謂的參考資料很多時候只是在英文美術史教材中翻拍下來的照片。制作部向業(yè)務部反映情況，業(yè)務部經(jīng)理寫郵件給客戶，收到的回信是，麻煩貴司自己搜集資料，同時希望美術人員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可當美術人員真的發(fā)揮了創(chuàng)造力，客戶又發(fā)來反饋：做得不對，沒有抓住古希臘的感覺。

資料與郵件都是許笑負責翻譯的。

什么叫古希臘的感覺，她完全不明白。

公司里面怨聲載道，可又不能跟客戶說不做了，這是一般小公司求也求不來的大客戶，只要能夠順利結案，公司的聲譽將會大幅提升，一躍成為參與過世界級項目的美術團隊。經(jīng)過數(shù)次會議的討論，最后由美術總監(jiān)拍板，從越城大學聘請了一位研究生來公司里做短期項目顧問。

他就是格子。

聽說是學弟，許笑從一開始就對他相當留意。

格子相貌相當粗獷，頭發(fā)亂七八糟，眉毛極度張揚，絡腮胡幾乎要與鬢角連在一起，身高超過一米八，但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有些時候甚至會露出害羞的表情，同兇悍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在越城大學讀西方哲學專業(yè)，研究生階段主攻古希臘羅馬哲學，雖然不會動手創(chuàng)作任何類型的美術作品，但他通曉美術史，對古希臘雕塑有很深的研究。

客戶發(fā)過來的所有雕像，格子都能一口叫出名字，他在服務器上為它們每一個都單獨建了三個文件夾，一個用來存放雕像各個角度的照片；一個是神廟的截面圖，支撐柱以及山墻的詳細資料；最后一個是該神所在城邦的簡單圖文介紹。據(jù)他說，每個神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興趣的同事，可以去看他上傳的古希臘神話電子書和紀錄片。

格子的出現(xiàn)使得項目進展得極其順利，遠在歐洲的客戶也非常吃驚，他們萬萬想不到，中國的一家美術外包公司內部竟有古希臘研究專家。在項目制作期間，他們到越城來時特地提出想要見格子一面。格子用英語跟他們說笑，甚至還說出了幾句希臘語。

這些事讓許笑對他的印象很好。

沒過多久，他們在地鐵上遇見了。兩人正好在一節(jié)車廂的頭與尾，目光接觸時，許笑沖他微微點頭，格子笑了一下，想要擠過來，可因為是早高峰時段，人非常多，格子沒能成功。在某站停車時，許笑看到格子被擁擠的人群擠出了車廂。地鐵再次啟動，許笑正在心里為他擔憂時，忽然有人從后面叫出了她的名字，正是格子。原來格子從靠近她的這一側車門重又上來了。

“你從哪里上車的？”格子問。

“越大附中?！痹S笑說。

“那我下電梯時看到的就是你了，剛才沒敢認。”

原來格子租住的房子距離許笑家很近。兩個小區(qū)同在一條半圓形的道路上，分別位于半圓的兩個頂點，從餐廳與寫字樓間的停車場穿過來，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

在這之后，他們幾乎每天都會遇見。許笑是個在戀愛上有相當多經(jīng)驗的女人，意識到每日的邂逅是格子刻意計算時間營造出來的結果。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有幾次，她特地提早十分鐘下樓，走到小區(qū)門口，果然看見了馬路對面來回踱步的格子。

她對此并不討厭。當時的許笑剛剛過完三十周歲的生日，已婚，眼角開始出現(xiàn)細小的紋路，肚子上的脂肪再也不能靠少吃一頓飯來減下去，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被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喜歡，無論是誰都會感到高興吧。但這并不表明，許笑也同樣喜歡上了格子，她只是享受被人追求的感受。

虛榮心而已，人人都有的。

不久之后，他們有了第一次約會。說是約會，其實有些勉強，應該算作偶然事件。

是個周六，古希臘雕像的專案安排加班，作為翻譯的許笑與作為顧問的格子也被要求去辦公室，中午吃過飯后，公司所在的科技產(chǎn)業(yè)園突然大規(guī)模停電。很快，物業(yè)上來通知，線路出現(xiàn)偶發(fā)故障，正在搶修，預計要到夜間才能恢復供電。

沒法再工作了，許笑正打算回家，這時候格子過來找她，問要不要出去逛逛。最初許笑有些猶豫，擔心會被同事看到說閑話，不過她最終還是同意了，因為格子隨后說，大家一起回越城大學逛逛。

和學弟一起回母?？纯?，應該沒什么問題。許笑這樣想。

關于那一天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只留下了幾張圖片。

在湛藍的天空下，他們倆站在一片綠色的草坪上望著不遠處紅色的，民國風格的教學樓。

小店里面燈光昏暗，空氣中是咖啡與舊書混合的氣味，音響里播放著不知演奏者為何人的爵士樂，老板娘戴著口罩，眼睛一圈的妝容略微有些濃，眉毛很漂亮。早在許笑讀大學時，她就已經(jīng)在這里開店了。

許笑和格子端著咖啡杯站在百步橋的最高處，望著從東邊劃過來的游船，船上坐著幾個年輕的女孩子，正舉著手機自拍。

他們如此約會了七八次，每回都是先去母校，然后走到巷口買一杯咖啡，坐在百步橋的護欄上面喝。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從橋上下來后，他們還會去不遠處的步行街閑逛，排隊買網(wǎng)紅店的小吃。

快到夏天的時候，格子說想要去買一件短袖T恤。

許笑想起她大學時候的男友常常去步行街上一家店里買衣服，那家店自稱外貿(mào)原單店，實際就是假名牌，不過因為老板的眼光刁鉆，品位出色，他們家的衣服從款式到質量都非常好。許笑帶格子去了那家店，像姐姐為弟弟挑衣服一樣，給格子挑選了一件黑色的T恤，還相當內行地跟老板還價。

有個問題許笑一直很想問格子，學習古希臘哲學，畢業(yè)后到底能做什么工作。但始終沒有問出口，因為她覺得無論是說話做事還是興趣愛好上，格子都有一種遠離現(xiàn)實的氣質?，F(xiàn)實性的人怎么會對古希臘哲學感興趣呢？不過聽他說話的確很有意思，許笑從格子那里聽到了很多大哲學家的八卦。

比如：結婚的確很好。如果你娶到一個好老婆，你會收獲幸福的生活。如果你遇見一個壞老婆，你會成為蘇格拉底。

還有一件事也很好笑。他們曾經(jīng)去看越城博物館組織舉辦的古希臘展，進館后是一個藍色的半人馬。格子在門口給許笑講了將近半個鐘頭喀戎與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周圍人還以為他是博物館的志愿講解員，都聚在旁邊聽，聽完后，一本正經(jīng)地排隊，與半人馬雕像合影。事后，格子告訴許笑，這尊藍色的半人馬雕像根本不是古希臘雕像，一看就是現(xiàn)代人在電腦上雕刻完畢后，用3D打印機打印出來的模型。

古希臘的項目持續(xù)了十六個月，格子在第三個月的時候來到公司。在項目結束時，公司組織了一次聚餐，人人都知道這意味著格子在公司的顧問生涯結束了。第二天，格子果然沒有到公司來。看著空空的辦公位和黑洞洞的屏幕，許笑想，這是最好的結局，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么發(fā)展，但她的心里明顯感覺到失落。

失落感很快消失了，下午的時候，格子打來電話，問她什么時候有時間，他想請她吃飯，有話想要說。

如果他向她表白，她該怎么拒絕呢？許笑陷入某種恐慌之中。她并沒有想要玩弄格子感情的意圖，事情是不知不覺，也可以說是宿命性地走到了這一步。

餐廳定在一家日式料理店，兩個人把鞋脫在門口，拉上木門，只供二人飲食的包廂空間狹小，面對面坐著，要相當注意才能不碰到對方的腳?？諝饫飶浡爵~和芥末的味道，燈光照得許笑的頭頂有些熱，最開始，他們聊著工作上的事，在服務員進來送上清酒的時候，她很自然地說出了準備好的言語。

“我懷孕了，不能喝酒?！?/p>

“是嗎？”格子的臉上明顯有個遲滯的表情，就好像是電腦卡住了。

許笑并沒有真的懷孕，連備孕計劃也沒有。說這種話連她自己也覺得太殘忍了，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應該知道自己已經(jīng)結婚了。雖然他沒問，她也沒主動提過，但在和格子外出的時候，婚戒一直戴在她的左手無名指上。

給我講個哲學家的八卦吧。許笑打破沉默。

格子順從地說了起來，他說了叔本華養(yǎng)狗的故事，雖然語氣還是像以往一樣慢條斯理，但她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對不起，是我的錯。許笑嘗試著用意念給格子發(fā)信息，不知他有沒有收到。

走出日料店，她想，格子或許會想要一個擁抱，這是她可以接受的，甚至短短的吻她也愿意，但是格子什么要求也沒有提，和她一起坐進出租車，給司機說了那條半圓形道路的名稱。

站在小區(qū)門口的人行道上，許笑微微仰頭望著格子的臉，心里想，到了這里，你再提出想要擁吻，我沒辦法答應你了。

“你要回去了嗎？”她說。

“我想去看下百步橋。”格子仰頭望著夜空。銀盤般的圓月靜靜地懸掛在上面。

“這么晚了?！?/p>

“我覺得如果找到合適的角度，能在三個孔洞中同時看到月亮的投影?！?/p>

許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百步橋下面供游船通過的三個石洞。

沒過多久，許笑真的懷孕了。懷孕后，她辭掉了在外包公司的翻譯工作。

許笑的丈夫是一名程序員，工作非常忙，早上十一點上班，晚上十一點下班，正常情況下是每周工作六天，遇到項目趕工，幾個月不休息是常有的事。在懷孕期間，丈夫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每月的產(chǎn)檢許笑都是自己叫車去醫(yī)院，就連最后的生產(chǎn)，丈夫也只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天。同一個病房里的孕婦聽說她丈夫是程序員，露出羨慕的眼光，說程序員的工資很高。許笑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孩子生下來后，丈夫變得更忙了，用他的話說是必須要給兒子掙更多的錢。許笑跟他提過沒有必要，錢只是生活的一個方面。可他卻在沒跟許笑商量的情況下，把工作換到了隔壁的沿海城市，還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每月回來一次。他會把生活費按時打到許笑的賬戶上，其余的錢存進理財賬戶。賬戶由他打理，具體情況不告訴許笑。

女人沒必要知道這些。他說。

丈夫從來沒有在錢的事情上讓許笑操心。男女關系上，也讓人放心，他不是拈花惹草的類型。

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盡管衣食無憂，可每當空閑下來，許笑就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一只被豢養(yǎng)在家中，為主人提供性服務，同時撫養(yǎng)幼崽的多功能寵物嗎？可不當寵物，她還有其他選擇嗎？

在這段時間里，格子偶爾會發(fā)消息過來，介紹他的情況。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正在歐洲旅行，每到一處，他都會給許笑寄當?shù)氐拿餍牌?/p>

里斯本，大航海時代里光榮與夢想的起點。

萊頓大學，笛卡爾在那兒寫下了《第一哲學沉思錄》

克里特，西方文明的源頭。

……

每次收到明信片，許笑都感覺自己的內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她想流淚，說不清楚是高興，是嫉妒，還是為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可能性而哀傷。

五年之后，許笑離婚了。

不是因為格子，也不是因為她終于下定決心要做回自我，而是丈夫在工作的城市與同事一起集體購買性服務被警察抓住，且被作為高學歷嫖娼的典型在媒體上公開，成為一時之間網(wǎng)絡熱議的話題。她早就懷疑丈夫在用這種方式解決性欲問題，但她沒有證據(jù)，也不想去搜集證據(jù)，因為長期分居，她早已對丈夫不懷有任何性質的愛意，婚姻的維持完全依賴慣性，還有丈夫每月按時匯入銀行卡的生活費?？墒虑榧热霍[到了她面前，她不得不去面對現(xiàn)實狀況，不久之后，她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丈夫去男科醫(yī)院檢查的病歷。

離婚的具體經(jīng)過，許笑不愿再去回想，總之是在無數(shù)次爭吵、哭鬧與談判之后，她得到房子與孩子。

生活和離婚前并沒有太多實質性的變化，丈夫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行為丟掉工作，憑他的技能與對待工作的認真態(tài)度，即便是丟掉工作也能迅速找到另外的工作。他依然按時打來生活費，每個月有一天上門將孩子帶走外出游玩。

在經(jīng)歷了離婚初期的不知所措后，許笑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人生，不能與社會隔離，不能就此成為靠前夫提供生活費的可憐女人。兒子進入小學后，她申請加入兒子所在班級的家委會，認識了一個與她情況類似的單親媽媽，在得知她的工作很忙且家里沒有老人幫忙接送孩子后，她主動提出可以幫忙。放學后，她把兩個孩子帶到自己家中，給他們吃些點心。在某個下午，在陪著兩個孩子坐在客廳里看動畫片的時候，許笑心念一動，為什么不給他們講點英語呢，自己是英文專業(yè)畢業(yè)的，還在對外的美術公司里做過專業(yè)的翻譯。就是這樣，最初只有兩個孩子。在親子活動日時，她去到班級里開展了一次“如何學好英語”的講座后，有其他的家長找來，問是不是可以把孩子送過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給些錢。

事情并非一帆風順，也沒有可以為之奮斗的東西，奮斗這個詞太大了，但生活正在一點一滴地重建。

在這期間，她依舊時不時地會收到格子的消息。離開歐洲后，格子去了南美：墨西哥、阿根廷、巴西、智利。似乎是在切身體驗他從書本上了解到的文明。

春夏之交的一天，許笑正在學校門口等著兒子放學，有電話打進來。由于已經(jīng)看見了隊伍里的兒子，她按下靜音，把手機放回口袋，帶著班級里的六個孩子回到自己家，給他們喝水，吃下涂有草莓果醬的土司面包后，她又想起剛才的電話。摸出手機來看，一共有三個未接來電。

是格子。

等到家長們上門接走孩子，許笑把電話回了過去。

格子說自己正在越城，想和她見一面。

“好?！痹S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

第二天目送兒子走進校園，她回到家中，望著鏡子里面皮膚粗糙，頭發(fā)凌亂的自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拿出很久沒有用過的化妝品，小心翼翼地往臉上涂抹。格子也變了，當年身上的學生氣蕩然無存，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剃短了，留著運動員一樣薄薄的一層頭發(fā)，眉毛的尾端像過去一樣炸開，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凈，但還是看得出青色的輪廓。他開了一輛接近紫色的豐田汽車，說是跟同學借的。

吃飯的時候，許笑請他說說南美是什么樣子。

“聽說墨西哥很亂?！?/p>

“在墨西哥，我買過一把來福槍。”格子說，“墨西哥是北美。”

許笑吃驚地看著他，她想象不出持槍的格子是什么樣子。

“很亂吧?！?/p>

“很多人都這么說?！备褡影櫰鹈碱^，說，“墨西哥很大，沒法用一個詞來概括?！?/p>

吃過飯，兩人不約而同地往百步橋的方向走去。在巷口買了咖啡，端著紙杯走到拱橋的最高處，面對面坐在扶手上，過去的記憶陡然浮現(xiàn)在許笑的腦海中。

那個晚上，你看見三個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孔洞了嗎？

雖說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許笑什么也沒說，經(jīng)歷了生育，離婚，獨自撫養(yǎng)孩子，她已經(jīng)不想再隨隨便便跟男人有什么牽連，她已不再需要用被男人追求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有女朋友了嗎？”許笑問。

“沒有?！备褡诱f。

“你怎么樣，孩子上學了吧？”格子問許笑。

“一年級。”許笑回答。

好像剛才說過在越城一家德國企業(yè)找到了工作，具體做什么，許笑沒太聽明白。

“以后能經(jīng)常見面了?！?/p>

“嗯，你有時間就行?！痹S笑刻意冷淡地說，“不過你跟我沒什么好見的，還是把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吧?！?/p>

兩人各懷心事各說各話。

到了三點鐘，咖啡已經(jīng)涼透了，許笑走下橋，把剩了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咖啡和紙杯一塊兒丟進垃圾桶。

“我要去接孩子了?！彼f。

“明天有時間嗎？”

“你不上班嗎？”

“明天上午體檢，中午就沒事了，我找你吃飯呀?！?/p>

“到時候再說吧?！痹S笑走下地鐵站。

第二天，格子果然再次打來電話，許笑借口說有事，拒絕了與他見面，她原本以為此后格子就會不再與她聯(lián)系，可出乎意料的是，格子就像是完全沒有看出許笑態(tài)度似的，依然時不時地打電話過來，提出見面請求。

許笑拒絕過很多次，也答應過不少回。隨著見面次數(shù)的增多，許笑的內心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過去與格子相處時的舒適感又回來了。雖說已經(jīng)找到工作，成了職場人士，但格子說話做事的方式還是和學生時代如出一轍，充滿非現(xiàn)實的感覺。

他是想要與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保持長期且不用負責的關系吧。明明知道以格子的性格不太可能懷有這種心思，可許笑忍不住要這樣想。

在知道許笑已經(jīng)離婚后，格子來得更加頻繁了，有時候甚至還會在沒有提前聯(lián)系的情況下突然出現(xiàn)在小學門口，和許笑一起領著孩子回小區(qū)。孩子們很喜歡格子。這讓許笑很意外，一般來說，孩子們總是會本能地畏懼長相兇惡的大個子。

那一天，許笑請格子進入家門。給孩子們講英語繪本的時候，格子坐在旁邊聽，和孩子們的表情一樣認真。還有一次，格子自告奮勇要給孩子們講世界史，他講的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故事，講得非常有意思。講完后，他還像變魔術一樣，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款任天堂的游戲機，帶著孩子們一起玩。后來好幾天，孩子們都在問，大哥哥什么時候再來。格子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起過，他們倆可以合伙開一家面向小學生的教育機構，許笑負責教英文，他來教哲學史。

怎么可能有家長會花錢給孩子學哲學史，你可真會異想天開。雖然這樣想，但自從格子提議之后，許笑夢見過好幾回培訓班已經(jīng)開起來了，地址在小區(qū)不遠處的一幢寫字樓里，除了他們倆，還有一個年輕女孩，教孩子們畫畫。

我喜歡他嗎？每當從這樣的夢中醒來，許笑總在心里問自己。

大概還是和原來一樣，并不討厭他，從朋友的角度來說，我也可以說自己喜歡他，但這完全不同于男女之間的愛情。她完全無法想象和格子在床上赤裸相對的情形，這一點對男女是否能和諧地生活在一起至關重要，另外她也不覺得如今的生活有任何改變的必要，與一個男人進入深度關系，會產(chǎn)生很多無法預料的事情。

就這樣吧，他愿意來就來好了，這是他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一年多以后，孩子讀到了三年級，剛剛過完圣誕節(jié)，還沒有到元旦，晚上剛過九點鐘，格子來到了許笑的家，雖然經(jīng)常上門，但他還從沒有在這個時間點來過。兒子聽見聲音從房間里跑出來，看見是格子，叫了一聲大哥哥，接著有點害羞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片刻后又跑了出來。格子取下背著的書包，拿出里面的游戲機遞了過去。因為在為游戲公司提供美術服務的公司里工作過，對待游戲，許笑并不像一般家長視為洪水猛獸。

“喝酒了？”

“公司組織聚餐?！备褡诱f。

“有什么事嗎？”許笑問。

“想找你去看月亮。”

“百步橋下面的三個月亮？”

“你還記得？”格子的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

許笑沒有回答，她有些后悔。

樓道里的感應燈滅了，格子咳嗽了一聲，黃色的燈光再次出現(xiàn)。

空氣清冷，圓月懸浮在太空中，發(fā)射出白色的光，給許笑一種堅硬冰冷的感覺。身邊的格子正在說著自己如何找到了合適的角度，在河的另一面，有一戶名人舊居正在修整，后窗外面豎著梯子，他爬上梯子，站在房頂上，終于看到了月亮的倒影同時出現(xiàn)在三個孔洞中。

許笑很快就走神了，她正在想兒子，還是不應該讓他在這么晚的時候玩電子游戲。

“去吧?！备褡诱f。

“嗯？”

“我?guī)闳タ窗??！闭f這話時，格子的手放在棉服的口袋里，好像在摩挲著什么東西。

“以后吧?！痹S笑說。

“舊居翻新后，肯定就不會再讓人爬了?！?/p>

“那就不看了，也沒什么可惜。”

“但是……”格子伸出手，像是要來拉許笑的胳膊。

“我說了不去?！痹S笑往后退了一步，沉下臉望著格子。

“對不起?！备褡诱f。

“太晚了，回去吧。”

最后，格子連游戲機都沒有拿，直接走出小區(qū)，許笑也是回到家看到兒子，才想起這件事。她收掉游戲機，給格子發(fā)了條消息，幫兒子洗澡，哄他睡覺。

在許笑的記憶中，除了取游戲機，格子后來還來過幾次，兒子生日時請了他，他買了一個拍立得相機作為禮物，兩個人大呼小叫地玩著《馬里奧·奧德賽》。只是其中有什么東西變了，從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她能夠感覺到其中蘊藏著的感情消失了，或者說被埋得更深了。不久之后，格子說起自己交了女朋友，結婚時也發(fā)來消息，但沒有正式給許笑下請?zhí)?，許笑自然也沒有給他送紅包。

中國人講究的是，沒有請?zhí)粎⒓酉惭?，白事應該主動前往?/p>

年輕時候對所謂的傳統(tǒng)不屑一顧，現(xiàn)在卻覺得古人的話非常有道理，在接到格子電話的第二天，許笑送走兒子，回打電話，問明了葬禮舉行的時間和地點。

大概因為不是本地人，參加葬禮的人并不多，格子陪在兩個悲傷至極的老者身邊，沒有過來跟許笑說太多的話，其他還有一些像是死者同事的人，他們說笑著，看上去并不怎么難過。在環(huán)繞著棺材向遺體鞠躬時，許笑第一次見到了格子的妻子，不知是不是錯覺，許笑覺得棺材里的女人在五官上和自己有些相像，因為隊伍一直在走，她不可能停下來仔細研究。

事后，許笑沒有參加聚餐，與格子打過招呼，匆匆離開了火葬場。

還是與以往一樣，準備了牛奶和吐司，接到孩子后，帶著他們閱讀英文繪本，等家長們上門領走孩子后，許笑才開始為自己和兒子做晚餐。在兒子睡下后，她離開小臥室，換了鞋子走到小區(qū)籃球場。又是一個月圓夜，月亮孤零零地懸掛在天空中。

如果現(xiàn)在格子出現(xiàn)在身邊，她一定愿意跟他去看月亮。

這算什么，是施舍嗎？突然之間，許笑覺得自己無比自私，明明知道格子的心意，卻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享受著格子的奉獻。

這時候，一朵云被風吹過來擋住了月亮，許笑仰著頭，深深地呼吸著夜間純凈的空氣，等待著月亮再次出現(xiàn)?！?/p>